剑侠握剑的双手在不断颤抖,饶是他抗性优良,也禁不住如此强劲且有针对性的术法重击。全身的力气已尽数集中在保命的手臂和用于支撑身体平衡的腰腿之上,倘若魔使继续发力,他很难全身而退。刀尖渐进,几乎能感到它贴在下颌肌肤的冰感,剑侠狠狠瞪着不露声色的魔使,身外的一切风吹草动皆凝于此瞬。
双方又僵持了片刻,剑侠忽觉得双臂一松,整个身体不由向前倾去,他迅速稳住身体,诧异望向魔使,他正稳居上风,怎么忽然卸了力道。立在面前的魔使撤了三尖两刃刀,锐目中闪着些恼怒和失望,高声向他责备道:“本以为剑侠乃正派职介,没想到也好做这卑鄙之事!”言罢,纵身跃入路旁不远的丛林中。“你…”剑侠奇怪魔使态度的转变,他的剑技、战法无一不是凭借实力、光明正大,如何来的卑鄙,如何要无端遭此污蔑,他容不得剑士的荣光沾此污浊,故而跃入林中追向魔使,此事必要探个究竟。
本是好端端藏在树林的少年此刻正没命地奔跑着,跌跌撞撞地穿梭在密布的枝杈中。灰头土脸的他有些笨拙地躲避着背后散乱射来的不明暗器,至少在他看来,那些是暗器无疑。“神仙……老杨……祖宗……快来救我啊!”由于惊慌逃窜,他几乎说不出话,能吼出的几个词在喉咙里反复不断翻滚着。说来也冤得慌,他原是打算边在林子里寻些吃的边等神仙大人,正闲逛着便闻得身后方向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小游荡山野的他意识到自己是遇见了麻烦,而且,被身后的‘东西’断了后路,本以为是看护林子的人寻来了,正思索着脱身之策,一枚寸余长的银针便从后方飞来,直直钉在距身体不到半步的树干上,若不是他踏到石子脚下滑了个趔趄,便早已没了性命。吓得发懵的他慌不择路地逃着,一路乱滚带爬,不觉间已是迷了方向,所幸未被身后那时不时飞来的银针击中。
尾随着少年并伺机飞出银针的人正是罗老九,喜宴之上,他得到了管家密报,下面的人发现了亡灵踪迹,极有可能是魔使。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昨日里派去县外收租子的罗家武丁归来途中遭遇乱民打劫,追赶时一些兄弟在一破庙被不知名的术师打翻,据逃得一命的人描述推断,袭击者是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那打扮与其说是术师,更像是亡灵,由于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安排在荆子口的弟兄们轻松追踪到了他。闻得这消息的罗老九不由大喜,收拾了行装便赶往荆子口,无论是不是魔使他都要亲眼确认,若是魔使便再好不过了。就在剑侠与魔使交战之中,他已悄悄摸入魔使主人藏身的树林,以剑侠的能力足可以绊住魔使,而他便可以趁机收拾掉那个连术师都不是的黄毛小子,“主丧命,亡灵必灭;亡灵丧命,主必败”,这是战争的规则。
魔使在绝大多时候是个既强大又脆弱的职介,神属性令其能力非凡,而非召唤可得却使他们屡屡降临在平凡人的身边,凡人不懂术法,一来无法自卫,二来不能为魔使提供力量支持,历次战争中,魔使无一不灭于主人被杀……罗老九十分清楚这些,这次他必须先下手为强,抢在血狼甚至是别家插手之前拿下魔使,因为每消逝一位亡灵,创始术法便会将其职介的一部分能力赠予灭杀他的那组术师,按那术师的意愿而支配,以此类推,直到剩下最后一组。他若是能成功夺取魔使的能力即深厚的魔力,那么赢取整个战争的胜利必是易如反掌。因此,这个机会,绝不容错过。
为了避免被不远处的魔使以及生性正直的剑侠发觉,罗老九一开始并未使用术法来袭击少年,哪知第一击便被那小子侥幸躲过而未能命中,目标逃窜,他紧随其后。奔了半天密林的他终于发觉了自己与年轻人的差距,体力渐渐不支,出针的准头也完全不敌当年,看来必须要使用些术法了,现在已是远离了古道,只要他速决了那小子,魔使即便发觉也是无能为力。
罗老九摸出根缠着符咒的银针,口中默念道:“银花金雨,天罗地网,灭!”一道白光向半空呼啸而出,术法裹着的银针符咒已在少年的上空形成了一道银镜般的巨大屏障,其轮廓像极了绽放的花朵,少年还未来得及望清楚天上笼罩的异物,惊艳之花便瞬间湮灭,花瓣化作无数细针,倾洒而下,日光之下,金辉耀目。以少年的脚力,绝不可能在片刻之间脱出这天罗地网,穿林破叶、汁浆飞洒,金雨之下不容活物。
对于罗老九来讲,银花金雨算不得他最拿手的术法,但却是迅速破坏特定范围内的目标最有效的术法,用在此时再恰当不过。事实证明了他准确的判断,十丈开外的树林已被夷为平地,只有残缺不全的树干和被戳成碎块的枝叶凌乱铺在地上,浆气弥漫,不停地刺激着人的嗅觉,树木尚且如此,血肉之躯可想而知。但事实同时也违背了他的愿望,正当罗老九沉浸在回味自己的胜利和绝妙战法之时,平地中响起的踏叶声令他不寒而栗,那是冷淡却又愤怒的气场,他似乎猜到了气场的主人,一阵恶寒自脚底袭至头顶。
“破军,啸天犬阵。”这是罗老九在逃离原地时听到对方说的唯一一句话,语调平淡却又充满杀气。
旷野中涌动着的戾气越发明晰,惊雷过后,山呼海啸般翻滚而来的是无数黑灰犬狼,怒涛般的气势几乎吞噬日月。犬阵的前方是罗老九,这样的阵势不免令他迟滞了一下,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术师,要紧关头,永远不会因脑子发僵、双腿抽筋而错过逃命的机会。“风峦叠嶂,开!”他祭起囊中防具,这是他唯一能用来防身的,面对魔使的攻击,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只能伺机脱身。
疾风组成的峰峦暂时压制了咆哮的犬狼,由于魔使的犬阵由浓烟状的术法物质组成,并非全然实体化的犬狼,看到了这一点的罗老九使出了风类术法予以对抗。犬狼之形被烈风顷刻间撕碎,散了形骸,亦减缓了攻势,罗老九趁此机会抓紧时间逃脱树林。但他身后敌人的强悍却是超乎预想的,风之屏障并未能给他争取更多的撤离时间,犬狼吞噬了阻碍继续向前,经过之处草木瞬间摧毁,隐约间已见得罗老九慌乱的身影。深陷对魔使深深恐惧的他已闻得耳后瞬息即至的嗥吠之声,身后不远处不断传来利爪和牙齿撕咬嚼碎树干的脆响,下一刻,应该便轮到他了罢……他这样想着,不觉间已是浑身脱力……
“主人,请快离开!”命悬一线之际,利剑破空而下,直贯头狼之首。剑侠见势不妙,赶来护主,即便他对主人为取胜而利用他耍的卑劣手段表示不满,但作为剑士,他没有因此而放弃护主的理由。
罗老九见剑侠掩护,赶忙东倒西歪地向林子外的古道奔去,只剩下青色的剑士独挡犬阵。
见主人平安脱走,剑侠沉下心来,默吟道:“吾之臂乃剑之形,吾之心乃剑之魄,吾以圣之名,抱而合一……”他手中抵挡着犬阵的双剑随着吟咏合二为一,形成了一把世间罕见的宽剑,青色的剑气缭绕飞舞,随时准备与迎面扑来的灰黑犬狼一较高下。
剑侠双手握剑,朝着犬阵中央奋力侧劈而去,四散的黑烟将他紧紧裹住,他以剑身死死抵着不断近前的犬狼,压紧膝盖、平衡身形、使出全身的抗性抵抗黑烟的撕扯。片刻间,他已被狂暴的狼犬顶出三五丈的距离,脚下的土地被生生垦出两道深沟。而犬狼的攻势也随着剑侠的抵挡而减弱、放缓,直至烟消云散……
剑侠吃力地直起发僵的腰背,手中的宽剑也已恢复成了原先的双剑,浑身铠甲裂痕遍布,血液正沿着面颊蜿蜒而下。重喘着的他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数丈开外闪着银辉的人影。
远处的魔使亦在注视着倔强地撑在原地不肯退让的剑侠,正面迎接如此的术法冲击,换做其他职介的亡灵,恐怕已丢了半条性命:“你是个优秀的剑士,可惜跟错了主人。你走吧,本尊不想再与你交战。”
剑侠没有应答,只是抱拳致礼便悄然退去。此次与魔使的较量,他败的并非实力,而是作为剑侠的骄傲。他无权责怪主人的欺瞒与狡诈,毕竟战术本就是诡道,也不想再次违背自己一贯坚持的原则,磊落光明。再多的争辩皆显苍白,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剑侠走后,魔使低头望着身后裹着自己的靛黑披风蜷缩在木屑和碎叶中的那团身体,无奈着抬脚轻踢了几下道:“雨停了,平身吧。”
跪缩在地上的身体动了动,掀开披风探出头来,一抬头便望见一身戎装笑吟吟地抱胸立在面前的魔使。无法掩饰内心激动的他扑上去便抱住魔使腿脚不放,开腔大哭道:“我的祖宗啊,你可来了,我差点死在这啊……你真是我亲祖宗啊……”
少年这举动把弄得魔使哭笑不得,他揪着少年的衣领哂道:“撒开,我什么时候成你祖宗了,现在你是我祖宗,我得大老远赶过来救你。”
少年松开手臂抹了抹脸起身道:“你我都姓杨,你又成了神仙,当然是祖上显灵咯。”
“降临到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后人身边算我倒霉……走吧,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魔使不屑地抖了抖披风上的木屑,重新将其披回身后,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自己是如何跟这么个大大咧咧又胆小的小鬼有缘的……
“等等,你该不会打算穿着这身回村子里吧,这样子恐怕要把官兵招来的,至少换回原先那套白的。”少年见魔使依旧一身甲胄,不由担心道。
魔使将三尖两刃刀变回折扇,又轻轻撤去身上铠甲,只剩下铠甲内原本衬着的靛黑衣衫。“鹤氅那套是要靠魔力支撑才得存在的,方才与剑侠搏杀了一阵,之后赶来护你周全,再又使出犬阵,这样大的术法消耗不是一时半刻能恢复的,所以,现在开始,魔力要紧着些使用了。”魔使摇着扇子朝一片狼藉的‘树林’之外走去。
“你不是魔使吗,怎么会缺少魔力?”少年不解地跟在魔使身后。
“唔……”魔使无语叹气,真是迟钝不可教也。“因为我笨啊……”
魔使清楚,若非小鬼无法为自己供应魔力,使得啸天犬阵由于现存魔力不足而无法全然兽化,进而削弱了攻击效果,否则剑侠的主人早已在剑侠找到他之前便命丧黄泉……
意愿与结果间的微妙落差往往编织成了驭使未来足迹最有力的缰绳,被牵制着的人们无法驻足,无论是术师,还是亡灵,抑或是普通人,除了执着前行,再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