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怒号的阴风毫不留情地摧击起伏不定的地表，天空灰暗得几乎窒息，云朵不安地叠了数层，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即将降临。

　　冷凝与展昭顶着狂风策马艰难行进，好容易捱过风口，割在脸颊的刀风终于小了些。冷凝吞了吞口水，饶是他出身西北也被这大风刮得头晕不已。他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粗声道：“有话直说，我脸上又没写字！”他发觉一路安静的展昭在看他。展昭的目光一直给他一种“无法忽视或逃避”的感觉，那种专注到固执、冷利不冷血、温和却不失坚韧的眼神令人看过一眼就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点在他初识展昭时深有体会，可能正是因为展昭眼神中不寻常的气势，才惹得他、机密长这类不喜被质疑、被挑战的人对他产生厌恶感……

　　展昭笑了笑：“冷大哥，我想再详细了解一下这次的任务。”

　　冷凝对展昭的要求并不感到意外，展昭是刨根问底的人，而机密长是不喜多言的人，他二人之间必须有人调和，而这次行动的调和人便是自己。“就知道你会问这个，说吧，想知道什么，权限之内的我会如实告知。”

　　“我想大致了解案件进展，为什么机密长会亲自到这里。”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办公方便，节约通讯时间。”冷凝挑了挑粗眉，这问题不算违规。“最重要的是可以自由发号施令、不受限制。”

　　“但襄州现在很不安全。”听了原由，展昭不由觉得机密长此举未免太冒险。

　　“那是对你而言吧，黑市赏金状元。”冷凝显得颇为得意。“放心，你关着的这半个月，我们已经摆平了那帮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顺便也将我从头到尾都调查了一遍，真是辛苦了。”展昭不咸不淡接了一句。

　　冷凝被噎得一顿：“呵，嗅觉还挺灵，没错，我们毕竟不能将要紧的差事交给离开在外一个月的人。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见展昭一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表情。“你刚遭了那些事，我们也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但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顾不得太多。”

　　“怎么回事？”展昭嗅到了冷凝言语中的紧张和无奈。

　　“白玉堂送出来的是一份盟约，襄阳王与西夏串通一气，准备里应外合谋权篡位。盟约一份在我们手上，另一份想必在西夏。”

　　寥寥几句顿时令展昭倒吸口凉气，冷凝这话的威力远甚于呼啸的寒风。

　　“可惜只有盟约，没有更具体的实施方案，如果这是真的，在我们知晓他们起事的人员名单、攻防计划之前还不能轻易动他，万一老贼狗急跳墙，其波及范围不可估量，朝廷很可能陷入被动。我们虽然兵多，但没什么应变能力，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指望他们。机密长的意思是大事化小，能靠机密院解决的，就绝不劳烦他人。”

　　“根据前段时间掌握的证据，大抵能推出他们主要的进攻目标，可以利用这些来加强防范。”展昭沉思道，情报缺乏时，各地的货运情况是个很好的参考目标，尤其是货运线繁忙之地。

　　“已经在做了，所以机密院一时间调不出更多的人手，否则你小子现在应该在京城挨你那二十大板了。”冷凝晃了晃鞭梢，他虽有些心不在焉，但不像在开玩笑。

　　“回京城……不知展昭冒犯了哪位大人？”展昭一脸无辜问道。

　　“你们包大人。”冷凝瞭望前路，又给坐骑加了几鞭。“你走后没两天，开封府包大人就委婉地找上门了，跟机密长要人，我们当然不承认了。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包大人心知肚明，最后让我通知你，回京之后，不挨上不辞而别、擅离职守的二十板子就永远别想进开封府的大门，说情送礼都免谈。”他转头盯着展昭那张忽白忽红的脸：“我觉得他不像开玩笑。”

　　展昭顿了顿点头道：“我也这样觉得。”

　　“总之，这次任务紧迫，边关如今频繁增兵，里应外合并非那么容易实现，西夏人不会做赔本买卖，他们与襄阳王府定有消息往来，而我们早前安排在襄阳的人不是莫名失踪就是意外重伤，现在亟需了解襄阳城内外情况，尽快找出他们布置的联络点。一来牵制他们行动，二来给各地方的兄弟们减压。我们全面撒网，必定打乱襄阳王的计划，按住了西北，他就没了外援，也就不敢轻易起事。若他真的吃了秤砣跟朝廷对抗，就必然拼血本挽回，就难保不露出狐狸尾巴。”冷凝阴森地笑着，如果那个表情算是笑的话。

　　“如果能得到名单就好了。”展昭低叹一声。

　　“白玉堂跟你想的一样……我们付出巨大牺牲才换来那张破纸，再想要名单，恐怕不知道还要搭进去多少。襄阳老贼失去了盟约，算是半只把柄落在我们手上，此时必定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名单，盟约可以辩解说是西夏人的离间陷害之计，可名单一旦到了我们手里，他多年培养的羽翼可就彻底被我们拔光，对于一个篡权者，没什么比失去党羽更要命的事了。所以啊，这不是我们死多少人就能得到的。没把握的情况下，机密长并不打算强夺名单，免得夺来个赝品，徒伤脑筋。等鱼自己上钩罢……”冷凝拍了拍飘飞至眼前的雪花。

　　不知何时，灰蒙蒙的天空降起了小雪，朔风吹得不那么紧了，似乎对这第一场雪格外怜惜。

　　见冷凝煞有介事地赏起雪景来，展昭也不觉放缓了马速，他伸出手，几颗雪花被他握在手心。冷凝能告诉他的只有这些，他被允许知晓的也只有这些，不过这已足够。他的血液因重任而沸腾，他始终记得刚入机密院时，机密长对他说的那句话：

　　“责任、荣耀、国家，无论何时，只要大宋需要，我们必须挺身而出。”

　　二人终于到达襄阳，乔装混入城内，这里一派安宁平和的气氛，丝毫察不出山雨欲来、剑拔弩张的气息。冬月十六，距新年虽还有一个半月，但街上的商铺早就开始向来往路人售卖各式精致的年货礼品，红彤彤的货品填满了整条街。一心准备过年的人们一如既往生活着，根本不知道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黑暗。

　　按照计划，二人安顿下来，展昭负责熟悉全城，并查找城中布置的暗哨，各地传来的消息必定在城中交接，而后秘密转送王府。冷凝配合行动，负责与机密院驻扎地联络通讯，两个人各司其职、谨小慎微，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对手最强势的攻击，没有哪个人会容忍卡在喉咙的硬刺。

　　展昭花了三天的时间实地熟悉了襄阳城，在脑中修正了地图中谬误之处，三日来走马观花地在几条主要街道转了几圈，襄阳王府坐落在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上，想查出传递消息的线路并不容易，且长时间徘徊在王府附近很容易引起怀疑，他只能另辟蹊径，从几处有疑点的地方慢慢入手。

　　“有什么发现吗？”按照约定，冷凝准时出现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他刚从城外回来，身上带着股凉气，拉开椅子坐在展昭对面。

　　“暂时没有。”展昭夹了几片青菜送入口中。

　　“人手不足，难为你了……我想办法跟上面调几个过来。”冷凝灌了几口酒，暖和许多。三天不见，展昭似乎瘦了一圈。“你就不能多要几个菜吗？”冷凝不悦地用筷子点了点桌上的两道菜，莲藕、青菜——全是素的！

　　“咱们这是什么院？禅院吗？”他差点脱口说出机密院。“你是和尚吗？还是你觉得我是和尚？”他快把眼珠瞪出来了，因担心暴露，又不敢大声吼，只从齿缝里把几句话挤出来。

　　“……小弟不知大哥喜好，故而只点了两个边吃边等……”

　　不等展昭解释完，冷凝已招手唤来了店小二：“清蒸武昌鱼、红烧羊肉、酒蒸白鱼、羊肉馒头、鸭饼、烤羊腿、白炸鸡、煮牛肉，以及你们店的招牌菜。”他眼睛一直扫着菜单，才不管对面的一对猫眼越瞪越圆。

　　一会儿工夫，菜肴陆续上齐，冷凝注视着一桌子的肉食：“今日不把这些吃完，你别想走出这个门。”说罢他提筷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才走不出这道门吧……”展昭无奈夹起几块鱼肉慢慢咀嚼，而冷凝则真的监督着他把所有的肉都吃下去才满意离开。

　　连日来，襄阳好似一潭死水，平静得让人忘记这里蛰伏的阴谋。直到腊月过半，这潭死水才终于兴起波澜，展昭确定并派人监视的几处联系点开始动作。几次情报失效后，襄阳的人察觉到他的威胁，设下陷阱伏击他，几次交手后，他没让偷袭的人占到任何便宜，反而给对方造成不小的人员损失，襄阳的联络点被他搅得不得安生，甚至连官府都发了文书通缉他。而襄阳王府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或许这样程度的骚动远不足以让坐镇其中的王爷露出破绽，或许那位王爷在等他自寻死路。

　　根据冷凝带回的消息，西北边防证严查克扣军饷等违法乱纪之事，朝廷正借整顿军纪来掌控关键关隘的守军将领，机密长利用手头情报正想尽一切办法给各地方州路施压，无论是边防还是地方，甚至朝内，都不能让谋权者有机可乘。西北边防如此巨大变动，西夏和襄阳方面不可能坐得住，必会想办法通信往来，而对地方州路的严苛清理，也必定会给原定计划造成一定干扰，只要他们开始交换消息寻求策略，潜伏在襄阳的展昭便有可能截住往来的信息。

　　“事情走到今天这步，撕开脸跟老贼明刀明枪地拼了算了。”冷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这样冒进的言辞并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出什么事了？”展昭确定周围情况，无人可疑人尾随。

　　“情况有变，襄阳很可能提前行动。”冷凝抓了抓脑袋，又恢复了往常冷漠的样子。

　　“没有西夏拖住边防军力，他不敢冒这个险吧，除非他打算在朝中或地方做文章。”

　　“确有可能。”

　　“需要我做什么？”展昭目光炯炯盯着冷凝。

　　“暂不清楚，我今日只负责通知你下次会面的时间地点，到时会有更明确的指示。”冷凝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这几日我不会再联系你，你尽量减少外出行动，襄阳这帮疯狗不一定做出什么事，注意保护好自己，再坚持几天，准时到。”最后的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叮咛。冷凝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啰嗦的话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而且是说给展昭。

　　展昭默默点头，目送冷凝离开。

　　“元日，亥时，玄武街南三十二间。”他凝视着门外寂静的天空，轻柔的雪无声飘落。它们虽无法留住痕迹，却在赏雪人心中刻下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