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旧事 第7章 兄弟
作者:不辞冰雪ice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明明是在黔州的太子哥哥,却出现在均州顺阳王府的后院,刺眼的阳光同样穿过他清瘦苍白的身体,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活着的人,是看不到魂魄的,他透过面具看到的是我本来的样子,除非,除非他和我一样,是个已死之人了。

  十一岁那一年,太子哥哥离开了长安。他轻轻抚上我的额发,他说。黔州离长安并不远。他还说他会回来看我,“小妹,帮哥哥给阿娘谢罪。”

  留下那么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太子哥哥就离开了,坐着有两个很大木轮子的车,四月天尚寒,风打着他单薄的白衣,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再也见不到他。太子哥哥为什么要给母后谢罪呢,是因为不能再常常去丽正殿陪她,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我不知道什么是废太子,什么是流放。我只知道,太子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人都对我说,他只是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他们都说了谎。

  因为从那一天起,丽正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从未想过,再次的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地,我像年幼时无数次那样,从枝桠上欢喜地扑下来,等着他温暖的怀抱稳稳接住我,可这一次,却扑了个空,直直穿过了他本虚幻的身体,轻飘飘落在了身后几步远的地上,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最后我只是哽咽着,轻轻叹了一声——“太子哥哥······你个大骗子······”

  我听着哥哥讲他到了黔州之后发生的事情,到底是舟车劳顿,没熬过黔州的荒凉。还是他人从中作梗,不许郎中为他医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贞观十九年,废太子李承乾病死在黔州。

  死后他以为自己会见到母亲和她团聚,可却浑浑噩噩来到了这么个地方,一片黑暗混着器物腐烂的味道,直到某一天夜里,有人闯进了这片黑暗,冒冒失失撞翻了几案,那个人,正是和他争了一辈子的四弟青雀。

  我幡然醒悟,太子哥哥的魂魄一定是因为依托在这青雀锁上,才得以暂存世间,魂魄附着器物,定是有未了的心愿,困住了太子哥哥的,又是什么呢?

  我试探着问:“你还恨四哥么?”

  “日复一日的黑暗里,想通了很多,也放下了很多,或许从未恨过,或许都忘记了。”

  “那你是怎样一眼就认出了我的?”

  “我会忘记仇恨,忘记很多事,可不管过去多久,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我的小妹妹。”

  他依旧温柔的笑里却分明带着悲伤和无奈,“我的小妹妹。是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长安城,我不是一个好太子,不是一个好儿子,连个好哥哥······都不是啊。”

  “不,不是这样的!”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哽咽着说,“她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哥哥。”

  他似乎是宽慰地笑了,眸子里的悲伤却更深了一重,“是么?可是青雀,怕是恨死我这个好哥哥了吧。”

  那青雀锁的灵力并没有撑多久,太子哥哥的魂魄很快便又回到了锁中。

  太子和魏王争夺储位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在宫人交头接耳的议论里,四哥一直不服气太子哥哥,加之耶耶对四哥种种过分宠爱之举给了他错误的判断,这同时也给太子哥哥带来了深深危机感。他开始筹划一些事情,被人抓住了把柄告到了耶耶那里,谋反一说,真或假?一个“反形已具”,一道废太子的制书,免了死罪,被流放到黔州抑郁而终。

  所以我本怀疑困住了他的是对四哥的怨,可是这样看来,太子哥哥早就不再介怀四哥的事了。难道这心魔,出在四哥身上?

  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现舜华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脸看。

  “你老是看我干什么?”我问舜华,莫非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他突然把一双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说道:“明达我给你说件很重要的事!”

  我被他突然的正经吓了一跳。

  他接着说:“其实我觉得师父给你做得这个面具比你本人好看多了!要不你考虑下以后每次和我出谷都让师父给你画个面具吧!这样和我走在一起才和谐一点嘛~”

  我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补充道:“你要是觉得师父水平太臭也不要紧,这阎家祖孙三代都是画技绝伦,你请你四嫂给你画上个几百张,每天起床看心情,想用哪张用哪张,多好!”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他爪子挪开我的肩膀,“本公主只想要一张上好的狐狸皮!”

  当下是没工夫理会他了,首要之事是要想办法见上四哥一面。

  我去找阎婉的时候,院子里刚刚掌了灯,烛光交错更为她添了一许柔和的剪影。她正在收拾着什么,见是我,便笑着招呼道:“白日里,和你一起来的那位郎君说你傍晚时分过来,果不其然。只是要劳烦你等上片刻了。”

  我凑过去,见她正收拾着几幅画像。看我好奇,她解释道:“凌烟阁前不久进了几只老鼠,啃坏了两三张画像,现下画怕来不及了,正巧家父曾备了几幅草稿给我,正准备收拾了命人送往长安。”

  我点点头,看她在忙,就不再打扰她,自己在书房里转了转。

  突然一幅小像吸引了我的注意。泛黄的布帛,画中女子眉目婉转灵动,几分俏皮可爱,上扬的嘴角带着些许傲气。

  “她很漂亮,是不是?”

  我被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阎婉吓了一跳,“婉姐,这画上的人是谁啊?”

  她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眼,“是北周的清都公主,我的阿婆1。”

  栩栩如生,不只是栩栩如生,那一瞬间,我简直觉得画中美人在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忙摇了摇头,这事与四哥无关,还是先想想四哥的事吧。

  出乎意料的是,四哥不愿见任何人。

  夜里下起了雨,四哥的病似乎更重了,我隔着小窗看着他,苍白憔悴,这一点也不像我当年泼墨挥毫,意气风发的四哥。看他闭着眼满脸痛苦的样子,似乎是深陷噩梦中。我突然记起,既然我能无意中撞入他人的梦境,那若有意而为,是否可以呢?

  这样想着,我闭上了双眼,想着魂魄一点点抽离身体,轻飘飘落进了绿纱窗里。

  一样的天气,一样下着阴沉沉的小雨。这场景,竟似乎是阿娘离世那一天。这一天,四哥遇到了什么?感同身受的如潮水般的悲伤将我紧紧缠绕其中。

  站在身后的他冷冷看着他的大哥,大哥似乎比阿耶更伤心,哭昏过去了很多次。而他居然一滴泪也流不出,甚至冷笑着想,他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最有利的庇护罢了。

  没人安慰他,也没人来搀扶他。

  他听到宫人小声的私语,她们说魏王果真无情,皇后走了,竟一点也不难过。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不、不是这样的,我感受到的,分明是痛苦绝望的悲伤,为何四哥他······

  他一个人来到太极宫的园子里,和大哥儿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却看到那只青雀鸟冰凉地躺在雨中,到死也没有挣脱束缚它的牢笼。

  他突然听到了李元昌的声音,“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因为太自不量力。”他的眼睛阴冷地似乎将他看穿,犹如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他一定是为大哥鸣不平。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在这园子里嬉笑玩耍的兄弟俩。哥哥总喜欢欺负弟弟,而弟弟总是在身后紧拽着他的衣角。

  “青雀,等我长大了,就骑着最威风的骏马去和突厥人打仗!和阿耶一样!”

  “我才不带你去!打仗会死人的!你连马都骑不稳,还是乖乖在家里当小夫子吧!”

  “喂喂,你别哭啊!我打仗的时候你躲在我身后好了!”

  听说阿娘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仍是大哥,听说阿娘最后一个心愿,是求阿耶不要轻易废太子2。

  他抬起头看着皇城里刺眼的苍白灵幡,终是泪如雨下。

  醒来的我犹如亲自经历过阿娘的死,久久难以平复心里的悲痛。我去了四哥养病的隔间,将那枚青雀锁交给了通传的侍婢,“你替我把这个转交王爷。”

  我有把握,这次他一定会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