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旧事 第6章 太子
作者:不辞冰雪ice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依旧是那年上元节的西市,花灯如昼,月白常服的哥哥拉着我的手,躲开衣着明艳的娘子们羞赧着小心投来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人群和灯海,抱我坐在在承天门的城楼上,等着晨曦落满整个长安城。

  第一声报晓鼓敲响,我笑着侧脸去看哥哥,突然,那个清瘦的身影直直栽了下去,重重地跌下城楼,像一只折了羽翼的飞鸟,狠狠落地——

  “太子哥哥——!”

  我从噩梦里惊醒,大口喘着气,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之后,不由庆幸这只是个噩梦。

  梦里的预兆总是很准的,这次也一样,不过出事的不是太子哥哥,而是我的四哥李泰。顺阳王夜里不知撞上了什么,竟像中了邪一般一病不起,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青雀鸟约好似的飞到均州府邸,落满墙头枝上,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百姓都称是不祥之兆,果不其然,当夜,王府便莫名起了大火,更奇的是,火势虽大,王府中人和器物却都无恙,唯独后院西北角一处尘封的小楼,烧了个干净。

  师父说,“为师想着,既是你们李家自己的事,不如就你去一趟吧。”而后看向舜华,“你的话······”

  舜华耸耸肩,“魏王李泰啊,我知道,就是那个和废太子抢储位被流放的四皇子,后来改封了个什么顺阳王还是放羊王——”

  “你胡说!”我打断他,一下子急了,“太子哥哥才不是什么废太子!他是······是······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哥哥!”

  舜华有点无辜,“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啊,说一句话就急。”

  师父说像上次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知晓我存在的人越少越好,为了防止顺阳王府的人认出我,他特意为我画了张面具。覆在面上,竟和真的一样!

  虽然死狐狸一直在师父画面具的时候喋喋不休,一会儿说嘴巴画大了,一会儿说眼睛不对称,但我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了,出谷的时候更是不许他跟着。

  少了个带路的向导,我个路痴确实是费了几番周折,日夜兼程才赶到均州。

  刚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就被一阵香味牵着鼻子走了过去,馄饨铺前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那老板眼神有点奇怪,还带着点南方口音:“吃馄饨噻?”

  我愣了愣,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看得见我?”

  老板鄙夷地白了我一眼,“芹菜的香菇的还是鲜肉的?”

  我认出了这个熟悉的白眼,咬牙道,“我要二两狐狸肉的!”然后一把扯住了他那条火红的狐狸尾巴——“死狐狸,谁让你跟来了?!”

  他满不在乎地摊手,一本正经道:“大爷我是怕你见了自家人,手下留情——”

  “闭嘴!”我打断他,“我哥又不是妖怪!”

  他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那可不一定噻~”

  我愤愤地拧了拧他的狐狸尾巴:“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考虑到常人只在夜晚能看到我,我和舜华等到日暮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不见,才来到了顺阳王府,王府里出了那么一件怪事,请来问卦辟邪的僧人和道士自然不少,我和舜华打着长安使臣来为顺阳王祈福的名义,很轻松地混进了府。

  不多时,顺阳王妃便亲自见了我们这两个“贵客”。画师阎立本先生的爱女,四哥的夫人——阎婉。她是个温婉的美人,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并非五官生得有多出众,而是举手投足,眉眼之间流露出的书卷气,让人眼前一亮。

  阎婉微微颔首,亲自为我们奉了茶盏,继而盈盈跪坐在榻席上,只觉她只消坐在这儿便是一幅画了,“殿下1身体抱恙,不能亲自接见二位,便由阎婉代劳了,若殿下知晓二位自长安而来,想必也会很欣慰的。”

  “其实我们这一趟,并非只是为殿下祈福,府上近来多有蹊跷之事,我们二人略知术法——”

  “是精通术法。”舜华在一旁大言不惭地补充道。

  听到这,阎婉神色一动,退去了下人,双手交叠举过头顶行了个大礼:“若二位能医好殿下,阎婉定感激不尽,倾力报此大恩!”

  虽说我已不是晋阳公主,她毕竟是我四嫂,我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我们奉师命来此,怎么会求你回报。”

  既然火起在后院尘封的小阁子,此事定与这阁子脱不开干系,我向阎婉打听,那阁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据她所言,不过是些从长安离开时带得物什,器具书简虽珍贵,但四哥心里有个结,从不许家人碰,甚至不让下人打扫,久而久之,那阁子便废弃了,还散出一股腐朽的味道,路过时都远远绕开走的。

  加之地处偏僻,那晚失火之后,发现的并不及时,所以当众人匆忙赶去将火扑面时,已烧得一干二净,不用说布帛古籍,连瓷器都被烧得焦黑。

  “可是唯独一样东西,竟毫发无损。”

  阎婉说罢,从匣子中取出个灰绿色的东西,竟是一枚做工粗糙的铜锁,剥落的绿色颜料处,露出陈年的铜锈,仔细看了看,才分辨出那上面的图样似是一只青雀鸟。

  阎婉给我和舜华安排好厢房,便告辞回去照顾四哥了。

  我躺在榻上把玩着那枚青雀锁,反反复复看了好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既然睡不着,索性推门走了出去,在顺阳王府里逛逛。

  王府并没有传言中的冷清萧条,四哥在书画诗词上都颇有造诣,纵使比不上长安魏王府,却也不乏古玩字画,名家之作,旨翰墨书香很是清雅。

  我一直觉得,四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尤其是读书做学问,先生讲学时,太子哥哥分着心临下几行字,四哥已经临完了全贴,太子哥哥磨蹭了半天写出来的几篇政要,四哥可以洋洋洒洒反驳地一无是处,而他怎么也背不下来的那些治国道理,四哥更是讲得头头是道······

  先生们看四哥的眼神中多了赞叹,而耶耶语气中也带着越来越多的骄傲,他总说,青雀喜欢读书,这一点是像他阿娘,几个皇子都比不上的。

  所以耶耶为他在魏王府别置文学馆,听自引召学士。皇子成年,不仅许他留在长安不前往封地,还特许他移居武德殿,一时在前廷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的,耶耶也不会告诉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可是听宫里议论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大概。

  一别经年,我想去看一眼四哥,突然记起还未日出,和普通人无恙,这要是被看见了,说不定就被当成居心叵测的刺客了。正巧后院有一株生得很壮实的桑树,爬树可是我最擅长的,几下就踩了上去,找了枝稳稳的枝桠,悠哉坐了上去,等着太阳出来重新化成一缕魂魄,飘到屋子里去看四哥。

  一夜未睡,加之奔波赶路,我倚着树干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次又入了谁长留此地的梦境?

  他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至少要比他那整日只知淘气耍点小聪明的大哥努力的多。耶耶对他很宽容,尽其所有的满足他,哪怕只是取得一丁点的进步,都会欣慰地嘉奖,而阿娘,她总是那样温和清婉地笑,目光却轻轻落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大哥身上,而后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

  可是为什么,在看到阿耶因为不满意对大哥发脾气,或是阿娘无奈却宠溺的轻嗔时,躲在身后的他眼睛里全是羡慕。

  “小妹······”

  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在唤我。

  “兕子,小兕子?”

  熟悉的温柔和宠溺,像是十一岁那年,离开长安的太子哥哥,他坐着两个轮子的庞然大物,温柔的笑着看我,越走越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睁开眼睛,看到桑树下站着的那个模糊的身影,几乎在看清他模样的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太子哥哥,留在了我十一岁记忆里的,我的太子哥哥。

  阳光正好,柔和的穿过我的身体,落在身后的桑树枝桠上,那一刻我突然愣住,常人在白天是看不到我的,至少,一个还活着的人,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