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秦夫人仍旧面无表情,时不时皱皱眉头。第三天亦如此。第四天,第五天……
雒苏钦佩秦夫人的同时在考虑,还要不要和雒桑提起学医那一茬。直到这一天。雒苏万万没想到,贺表兄竟也有出事的一天。
准太子妃之贺姓表兄闯入薄氏内闱,欲对准太子妃兄长未婚妻行侮辱之事未遂。这则新闻迅速传遍琰都,成为大街小巷人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折柳瞪大了眼睛:“贺小郎君?怎么可能!”青菰院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雒苏却在思考,为什么薄氏不直接编排她和表兄,绕了那么大个弯子,甚至不惜把自家女儿牵扯进去?难道说……
坐在北院的虚白堂里,雒苏眯着眼看迎面浩浩荡荡过来的西院人马,心想再过一刻钟父亲就该回了,他们时间掐得挺准。
打头阵的仍是胡氏,昂首挺胸,“今天必要为好姊妹讨个说法不然我就不走”的气场油然而生。姚氏则拿着手帕梨花带雨,头上珍珠步摇一步一颤,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
这俩老戏骨年纪越大越敬业,真是业界良心啊。雒苏坐在月牙凳上,舀了一勺酥山,细细品味完,觉得可以让厨子调制一个抹茶红豆味的,应该不错。
“七娘既在,为何不出来相迎?”气势汹汹,语气不善。
雒苏舔了舔嘴角,起身挡住掀帘出来的贺商陆:“表兄且慢。”说着抬头微笑:“表兄向来最沉得住气的,今天是怎么了?”
贺商陆脸色比平时更白,黑色的眼睛里一派暗沉:“七娘是女流,我岂能躲在女流之后。”
“哎,女流又如何了?表兄瞧不起不成?”雒苏摇头轻笑,“这场风雨既是女流挑起的,少不得让我出出风头,当一回女将吧,万一战败了,表兄再上。”
贺商陆还想说话,却被白氏拉住:“你糊涂了?那是你姑父侧室。”
于是雒苏应和着慢吞吞的蝉声,慢吞吞走出虚白堂,刻意忽略两人越来越黑的脸色,走到近前才抬起头,惊讶道:“庶母这是怎么了?父亲大人还有一会才回呢。”
两位业界良心的脸顿时堪比锅底。还是姚氏先擦了擦眼角,哑着嗓子勉强道:“七娘糊涂了,这是北院,妾身过来求见白夫人。妾身只有这么一个不像样的儿子,担惊受怕才长到这么大,是以如今头脑昏聩不知如何是好,恳请白夫人指教——若白夫人遭遇此事,该当如何?”
胡氏拍了拍她的好姊妹:“姚姊姊无须如此!妾身只问一句,如何有人品行不端至此尚腆然不知?近墨者黑,我们雒家可担不起这名声!”
“庶母多虑了,”雒苏真诚道,“庶母管家辛苦,但雒家名声在外,如何能让庶母在内闱再操一份心?”见胡氏面部肌肉抽搐,雒苏更加真诚道:“依儿看,庶母为家里操劳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如今天气这样热,庶母又为何这般苦着自己?若阿耶见了,指不定多忧心呢。”说着轻飘飘看了她身边两个婢女一眼:“绮罗、香玉是吧,还不把你们娘子扶回去歇着?万一娘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
绮罗、香玉对视一眼,忙苦口婆心地劝胡氏回去。胡氏心下恼火,一甩手道:“你们休管,阿郎来了我自会分说。”
雒苏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轻摇慢扇:“儿没想到两位庶母也来北院,身上只带了一把扇子,偏巧这扇子是永宁公主的,公主不喜生人用她的东西……你们几个怎么不把扇子拿出来?热坏了两位娘子,你们该当何罪?”
婢女们面面相觑,才将出门前娘子还吩咐她们莫要带扇子,说阿郎很快就到。没想到阿郎这半天竟还没回来……
雒苏蹙眉:“怎么你们竟粗心成这样?偏北院人少,也不曾把扇子多备两只。阿蛮、阿象,你们先把公主借我的扇子使着,若到时公主怪罪,有我顶着。绮罗、香玉,你们虽住得近些,来回取个扇子毕竟费事,何况你们娘子身子娇怯……”
绮罗、香玉会意忙一人一边搀住胡氏:“娘子怜惜婢子,好歹回去歇着罢!”
胡氏咬住打架的牙齿,用力推开她们:“不用你们扶!”
另一边的蛮笺、象管看了眼扇子,忙看向姚氏。姚氏深吸了口气道:“多谢七娘好意,只是公主玉扇尊贵,贱妾无福享用。”
雒苏移开目光,却见两个身影正从湖边往北院过来。一个紫色襕袍的是雒桑,另一个墨灰色缺胯衫……雒苏默默撑住额头。她暂时还不想见到这座金矿,奈何人家是座会行走的矿山……
“阿郎!”婢女们看到救星正要激动地拥上前去,待见到旁边有个陌生男子,不得不硬生生刹住步子。
雒苏默叹了口气,只身上前见礼:“父亲、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在三丈开外站定,神色比服色更淡,方圆三丈内自发形成一个低压中心。雒苏抚了抚心口,瞥见西院那一群已经呆立当场,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向雒桑。
雒桑沉声道:“七娘先陪太子去风来亭,我片刻就来。”
风来亭坐落在一片竹林中,旁有流水经过,步于其间颇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之感。曾经大学校园的园区以植物冠名,哥哥爱竹,加上竹园位置偏僻,所以清晨常去那儿练琴。然而自从她的音乐系才女舍友发现了这一秘密,人气最冷的竹园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说观者如堵也不为过。然而哥哥竟没有屈于众多女性==爱慕者的淫威,也没有像卫玠一样被看杀,依旧云淡风轻,还记得把她从围观群众中拎回去吃饭,让她小小地惊异了一把。那时候,她大一,哥哥大三。
“这几竿竹子不错。清静,宜听箫。”
竹林沙沙轻响,清淡缥缈的嗓音仿佛和几年前哥哥的声音重合,她轻声应道:“你的琴呢?什么时候合奏一曲吧。”
身边的脚步微微一顿。抬头见“风来亭”三个字出现在眼前,雒苏恍然明白身在何处,不禁用力掐了掐掌心。这种时候,她怎么会走神?怎么能走神!
她抿了抿嘴唇,正待开口,身边的人已走到前面,步履从容,嗓音亦从容:“琴么,有些日子没动了,容我练几天。合什么曲子?”
雒苏愕然,空白的大脑只能做出下意识反应:“第一次……就《梅花引》吧。”
宇文测一撩衣摆,在亭中坐下:“日长无聊,不如下棋消暑。听说雒尚书新收了一副灵璧石棋子?”
雒苏这次反应很快,打发一个婢女去取棋,另一个去请落梅准备饮品,自己则在亭下站定,静候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指示迟迟未到,雒苏翘首望了一会,回头见宇文测正靠着竹栏闭目养神。
不多时棋具送到了,雒苏轻手轻脚地将黑子棋盒放在宇文测右手旁。不多时棋枰布置好了,饮品也到了。豆浆冲入黑不溜秋的兔毫盏,显得格外晶莹洁白。雒苏端起一杯浅尝一口,口感绵柔,微苦回甘,是加了清热的莲心,不由暗自点头。不愧是落梅姊姊,真是处处妥帖无可挑剔。唉,这就是正经名门闺秀和半路出家的区别……难怪那些世族大家看不起雒家,也确乎有些道理。然而最近雒家地位空前提高,想必是长期酝酿的结果。皇帝每天在做什么?不外乎平衡各方势力,把权力不断上归中央,最后归到自己手上。以眼前来看,薄氏的膨胀未必不是皇帝有意放纵,那么等那个气球爆炸,接替它的……是雒家?想到雒谷那一大家子,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像气球一样涨了起来。
宇文测把玩着一颗棋子,看梳着双螺髻的少女一会严肃一会忧虑,眼里的神情十分生动,和先前的恍惚判若两人。
生动的雒苏抬头撞进一道深沉的视线里,不由后退两步:“殿、殿下有何吩咐?”
像只受惊的兔子。宇文测支颐琢磨了会:“雒尚书还没到,不如我们先下一局。”
雒苏连连摇头,头上银钗的流苏随之摇曳:“父亲大人须臾就至,殿下请稍安勿躁。”
“我看起来急躁不安?”
雒苏继续摇头,抬眼见碧绿掩映的一袭襕衫正往这边来,松了口气道:“大人到了,妾请告退。”
宇文测喝了口豆浆,放下兔毫盏,淡淡道:“大宇并无未婚贵族男女合奏乐曲的先例,不过你我既已订婚,自然另算。只不知雒尚书怎么看……”
雒苏闻言瞪大了眼睛。他这是在出言恐吓?刚才不是答应得行云流水的么?怎么转眼就翻脸了?
这幅模样,更像兔子了。宇文测悠然道:“我下棋时不爱动身,有劳七娘续盏。”
雒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雒苏咬了咬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棋盘上黑白双龙交战正酣。
雒苏看了一会便觉头昏脑胀,干脆移开目光,专心致志地格竹子。阳明先生格了七天竹子也无所获,她自认愚钝,自然不敢东施效颦,只是在寻觅竹笋的身影——这时节,应该不会有笋了吧。缘木求鱼,越努力,就错得越远。在这个时代追求自由,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谁能告诉她,究竟该怎么做……
瓷盏落在石案上,一声轻响,清韵绵长。
雒苏回神正准备添浆水,手刚伸过去,看到棋盘不由低呼:“黑子胜了?”
宇文测淡淡一笑:“承雒尚书相让。”
雒桑眉宇间一派淡然:“太子棋艺固高,朝中惟谢待诏或堪敌手。”
谢待诏?雒苏想起之前旁敲侧击套出的几星消息,福至心灵道:“谢太师家三郎?听闻其才比齐王也不遑多让,如何屈身一棋待诏?”
雒桑眉心微皱:“七娘用心不当在此。”
雒苏撇了撇嘴正待退下,不妨一只黑乎乎的空杯递到眼前,抬头见宇文测神色平静:“以七娘看,如何不算屈才?”
这问题哪是她能考虑的?雒苏腹诽当权者果然都是腹黑的,边倒豆浆边拿捏出小心翼翼的语气:“擅烹饪者为庖厨,好娱人者为百戏。满腹经纶者为往圣继绝学,犹有余力者……为万世开太平吧。”
“那喜欢刀兵的该如何?”
雒苏脑子没转弯道:“去应募武卒,大把力气浪费了不好。”
“哦?”宇文测边收棋子边漫不经心道,“看来七娘不怎么看好武卒。”
雒苏顿时一个激灵,眼前这位是谁?皇太子可是开国大将的外孙,从小习武到大的。她干笑道:“非也,妾从小就对葡萄美酒夜光杯向往得很,对从戎者也……羡慕得紧。”
宇文测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雒桑轻咳了声道:“七娘且家去,用心温习功课。”
想到堆成山的账本作业,雒苏顿时苦了脸,轻答了声是,怨念地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