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辰缓缓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没看到其他人,许励铭打开电视调到最大音量,看韩熙和麦盟残局收拾得如何。
屏幕中又是周梓琦的面孔,身边的嘉宾是20出头的兄妹俩。哥哥精瘦矮小,皮肤粗糙,亭亭玉立的妹妹抓住哥哥的手,眼睛里嵌着水晶,懵懂而干净。
学辰不禁哽咽,被他照顾过的小树和小苗已经长这么大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学辰将他们和表叔捆绑在一起扔进记忆的垃圾箱,强迫自己不再想起,于是他真的忘了,忘记二人曾在他的生命力走过、闹过、笑过也哭过。
小苗看到推进的摄像机用肩膀撞了下哥哥让他说话,小树虽有点怯场还是向观众鞠了个躬,说道:“allen的表叔是我们俩的父亲。他当初收留allen是因为我妈跟人跑了,我和妹妹没人管,我爸接他来是当牲口用的,不仅虐待他,有时候喝多了连我们也一起打。”
小苗激动地抓起话筒:“他去福利院是因为差点被我爸打断了腿,福利院的院长爷爷和警察一起决定让他离开我们家的。”
有个不开眼的记者悠然提问:“你们不惜道出亲生父亲的丑事去维护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是考虑到帮了allen就能从他那儿得到更好的生活?”
小苗水汪汪的双眼突然凌厉,唇边却是嫣然一笑:“能想出这个问题,您还真是冷血、功利、低级加脑残。心地善良的人绝对不会有那么肮脏的思维,您呐,不是看透了人性只是没有正常人的感情,而您引以为豪的理性在偏激又世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真的,俗不可耐,就像您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一样。”
小树放开了紧握的拳头,笑道:“衣服好歹还能换,但是人品差的毛病没地方治,就算有地方治,医保也不报销啊!”
小苗在台下哄笑一片时喧宾夺主:“各位记者朋友和摄像大哥辛苦了,回去一定要注意安全,防偷,防骗,防色狼,最重要的是防小人!”
看到口不饶人的小树小苗,学辰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身后一声清脆的“学辰哥哥”让他从大起大落中抽离。
韩熙带采访结束的兄妹二人回家吃饭。
餐桌上,小苗抢了许灿的位置坐在学辰身边时不时拉他的手臂保持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学辰由着她挨近自己,问道:“你们还在上学吗?”
小树隐隐皱了皱眉:“我念完职高在地铁工作,供小苗读大学。”
学辰把沙拉里的小番茄挑出来,小苗兴奋地伸出盘子接着:“学辰哥哥,我小时候最爱吃西红柿,你还记得啊?”
“唉,能不记得吗?番茄汁混着口水,你的衣服最难洗,洗得我手都脱皮了。”学辰轻叹着,时过境迁回望那段时光,被虐待摧残的疼痛竟变得很淡,那时候沉默的小树帮他分担了不少家务,而刚会跑步的小苗总是跌跌撞撞四处追着他,让他抱,让他亲。
苏滢留意到他奇特的造型:“你在家也背偶像包袱啊?戴着手套夹菜也算个技能。”
“头可断,发型不能乱,内涵已经提升到满格的人只能在外表上下功夫了。”学辰缩回了手,下意识朝许灿这边看看然后面向小苗,“鼻涕妞儿,学什么专业呢?”
“播音主持。”小苗又靠近了些等待他的嘉奖,难怪刚才的直播采访噎得记者哑口无言。
“学辰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亲亲吗?我的初吻都给了你了,现在要负责不?”小苗几乎贴上他的脸,在童年的苦难里彼此依偎过,如今这样的亲近不需要害羞的姿态。
“呃,小树,你们俩跟表叔唱反调,不怕挨揍吗?”学辰巧妙避开风口浪尖。
小树看了眼对面的韩熙说:“小苗受不了眼睁睁看着你被冤枉,就在这时候韩总联系了我们,而且,我们早就跟我爸脱离了关系。”
“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父亲,他总有老了病了打不动人需要你们照顾的一天,你们俩又何必……”学辰难以置信地问。
“是他逼我们的。”小苗垂首,努力圈住眼眶中的泪水,“他卖羊的钱全都拿去吃喝嫖赌,我哥中考全年级第三可他没报高中,就为了早点挣钱让我上大学,他毁我哥的前途还要毁你的前途,这样的爸我宁愿不要!”
一直没说话的韩熙突兀问道:“他的腿是怎么伤的?”
小树也不顾父亲的颜面,照实答道:“他年轻时候在东北混了几年,是液化气厂的技术工,偷厂里东西让人发现了,被追的时候摔坏了腿,后来就回家靠放羊过日子。”
“液化气厂……”韩熙重复一遍,筷子已拿不稳了。院长爷爷死于液化气中毒,而福利院的火灾源于厨艺培训室的气罐爆炸,多年来受韩静泊牵制的除了心理畸形的表叔还会有谁?罪恶兑换利益,这些年来他暗中寻欢作乐、锦衣玉食,却不肯花一分钱供孩子读书。
极端自私的人被金钱蛊惑,丧心病狂也就顺理成章了。
韩静泊利用他杀人放火,璇姐利用他诬陷学辰,只要出价合理,让他吃掉亲生骨肉恐怕也下得了口。
就这样偶然而必然的,韩熙找到了罪恶的源头。
学辰任小苗在怀里哭出声,轻轻搂着她肩膀:“老规矩,只给你两分钟,没人哄你,哭完了赶紧吃饭。”
许灿看着小苗破啼为笑胃口大开突然感到心里堵得慌,捶着胸口默默离席锁上房门修片,拍其他人也许一百张里也出不来一张片子但只要模特是学辰情况就大不相同,难以取舍,他有太多层次可以挖掘,他领会她设定的主题而那个主题亦是他的灵感,他与她太过契合,而这种没来由的契合正是恋人间独有的。
许灿近来很惶恐,她千方百计否认自己变心但越是否认就越是笃定。
门外的苏滢正在采访小树小苗,深挖学辰小时候的情史,刚聊起会弹钢琴的白雨欣,许灿的房门从里面捶响:“苏滢你给我进来!”
苏滢加满了菜,捧着饭碗进屋了。许灿翻开合订本问:“你负责公司的宣传,篮球赛的时候,你拍过学辰。”
“是啊,当时呢……”苏滢说到此处就心虚了,她当时不知不觉拍了很多学辰的特写,这些照片现在还存在电脑里。
许灿直截了当:“你喜欢过他吧?”
“啊?”苏滢傻掉。
“你在拍过他的照片之后喜欢上他的对吧?”
“那个……”
“你喜欢的不是他,是影子,是幻象,是镜头里的一个瞬间,你喜欢的是摄影作品而不是作品里的人,对,就是这样,好了,你出去吧。”许灿下了莫名其妙的定论就把她推出门外。
在许灿面前,苏滢从来没有主场的优势。
学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把里面唯一撞入心扉的女孩悄然划入遥远的禁区,她是沉睡在童话里的美人鱼而自己不过盛大的海啸之中一朵散落的浪花,归宿在哪里他漠不关心,葬身于蔚蓝也没有关系,他看不到周身的晶莹和光芒只能感知自己的无力与渺小,挣扎,逃脱,反抗都是徒劳,命运的轨迹最终会将他引入破碎,无声无息的毁灭。
学辰的悲观不是与生俱来却在日积月累的残酷试炼中成为他性格的主要成分,如果悲观也算一种性格的话。
许灿把自己锁在房里已经一天一夜了,学辰在表叔掀起的风波归于平静之后再没和她见过面。gf宣传部会议上,麦盟带来了她选好的片子,随后而来的许灿顶着水肿的金鱼眼。
崔京南拍板道:“片子就用许大师选的这些,赖导后天就到北京,咱们商量去白俄拍广告的事吧。”
许灿打个哈欠说:“崔部长够果断,而且有眼光。”
学辰却把照片扔在一旁笑道:“这样的水平也能蒙混过关,崔部长你会不会太敷衍了?用光技术一般,构图没新意,一点冲击和张力都看不到,这样的片子拿来用做商业宣传,不懂行的以为gf请不起摄影师拿手机随便拍拍了事,懂行的恐怕就要笑掉大牙了。”
麦盟以为他又在先抑后扬:“别闹了你,崔部长,赖导那边敲死了吧?”
“片子重拍。”学辰喝了口白水,表情也如白水,“绅骑那边给兰湛找的是法国摄影师,以我现在的身价,摄影师等级比他的低,这要是传出去也会被人笑掉大牙。”
崔京南左右为难:“可最初是你们说要用自己的摄影师,所以我们没有这方面的预算啊。”
学辰清浅的笑意里埋伏着若隐若现的冷漠:“因为最初,我也没想到许灿拍的片子这么一般。”
许灿将连夜修完的片子一张一张收入怀中,揉了揉眼睛:“学辰,你因为表叔的事心里不痛快,但是你别用否定我的方式发火,我真的很用心拍的,你明明知道。”
“如果只是用心和努力就能成功,那世界上就没有天赋这个词了。”学辰缓缓靠近她耳畔,“怎么,受不了被人当众否定,那又何必去做注定要被人否定的事呢?”
许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前所未见的獠牙怪物:“你说我没有摄影的天赋?”
“从小到大全世界都在哄着你玩儿,半途而废的经历比吃过的糖还多,所以这次我劝你主动去跟许叔叔说,你摄影玩够了,他会给你安排好另一个职业,或者说,另一个玩具。”学辰轻松地说着,就像让她倒掉咖啡换杯茶来喝。
随意就可以换掉,又怎能称之为梦想。
被他唤醒的梦死于他的嘲笑,许灿怎能容忍,而他的话又无可反驳,最终什么都说不出的她跑出会议室,见学辰紧跟其后追出来气就消了一半:“念在你最近情绪不好我原谅你一次!”
学辰微一颔首:“我来是提醒你你接受我的建议,并没征求你的原谅。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也算对不起你了吗?”
“尹学辰,你……你更年期吧你!”
撕碎的照片甩在眼睛上,学辰透过一片模糊看到远去的许灿的影子,像远方的蝶,飞出爱与不爱的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