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十章 谁说书生百无一用(下)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南墙正从毯子上的破洞向外看去,刚才还远远的火把,片刻间已来到跟前。怀里女娃全身都开始瑟瑟的发抖。南墙再次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其实他也紧张的不敢动弹,这场景又让他想起了东郭村被屠的那个下午,也是闯进了这么一群拿刀的人。想到这里,他全身又开始发抖,那股胸闷再次涌来,头脑渐渐不清醒。

  女娃似乎感觉到南墙的异常,抬头“看”了一眼后者,然后反手抱住了这个胖胖的哥哥,怎么都不肯松开。女娃颈上的坠子刚好垂在南墙胸口,一股凉意传给南墙。他打了个哆嗦,神志渐渐清醒。睁开眼睛,从毯子的破洞往外看去,十来只火把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来人均穿着黑色夜行衣,并用黑纱蒙着面。

  一名体型魁梧的汉子上前踢了脚假寐的崔老头。

  “老丈,快醒醒。”声音瓮声瓮气。

  崔翁“缓缓醒来”,惊慌失措的打量着周围的十几支火把,斜着身子慢慢靠在毯子前面。然后用带沙哑的声音不住的喊着“大侠饶命,好汉饶命……”,一边喊还一边不停作揖。

  虽然害怕,但南墙心头仍满是气愤,心道,“老头子好没骨气,下午还跟那掌柜的大谈自己老家的书生多么硬气。果然事到临头,都是一般的百无一用,还没有那时的黑子跟自己硬气。”

  众人看到只是个老头跟牛车,没有孩童,便没了兴致。

  “看箱子里有什么,”成爷能当上首领,靠的便是这心细,胆大。

  话音刚落,两条大汉便跨到车前,掀了掀几只箱子,见都是书卷,便又重重的合上。

  “老丈,你可见一个几岁大的女娃?”

  老翁像是真的吓傻了,竟不知道回答,仍是自顾自的作揖,口中仍在念叨“好汉饶命。”

  众人见是个胆小懦弱的老学究,也没了兴致,跟大伙喊道“弟兄们再去别处找找,他妈的,穷酸就是穷酸。”

  众人渐渐四散开,唯有女首领走之前用脚捻了捻覆着焦土的篝火。

  老翁又缓缓躺下,一会儿,南墙见彻底没了动静,一把将毯子掀开,轻笑道“崔老头,看不出你整天唱戏,演的倒是挺好的,不过就是太没骨气了点。”

  老翁见南墙憋不住掀开毯子,眉头一皱,突然耳边一动,听见几十丈外有轻轻的落地声,乏力的叹了口气,“孩子,你什么时候能正经听爷爷一次。”

  “什么意思?”

  “我刚才怎么叮嘱的你?”崔老翁皱眉道。

  “你说……不喊我,不让我出声啊,难道。”南墙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但聪慧过人,此时已然明白老翁所说。

  “你真应该听你爷爷的,这是不是也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南墙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袭黑衣的女子从树林后转出,一句原本普通的话,此时犹如蚀骨魔音般传入南墙耳中。

  崔翁缓缓站起,揭开破旧的毯子,不紧不慢的叠起来。

  “老人家,你们儒家圣人不是曾曰过,‘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吗?你这可不算是君子。”女子看了眼还在瑟瑟发抖的女童,放生嘲笑道。

  “我何曾欺过你?”崔老翁的声音已变回中正平和的京腔。

  “你刚才可是说……”女子话到嘴边,仔细想想刚才的交谈,似乎老人除了“好汉饶命,大侠饶命”外,竟真的没说过什么。女首领顿时有种被戏耍的感觉,破口大骂道:“好一个刁钻阴险的老汉。”

  “老翁自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丫头说的严重了。”

  女首领听见老翁喊自己“小丫头,”心中更加气恼。她本是庶出的子女,自小便十分在意别人的称呼,如今已接近三十岁,终于混到了这陇州城里第二大帮派的帮主夫人,却被人喊做轻贱的丫头,怎能不让他气恼。

  “好你个牙尖舌利的老……”女首领“头”字尚未出口,一支袖里箭却已射出。她也算是陇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又自诩侠义之士,不想用此阴险手法,怎奈老翁不仅戏耍自己,还犯了自己忌讳,一时气恼便扣下了袖箭的机括。

  有这昏暗的月光掩饰,她知道,就算是陇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毫无准备下也未必能躲过自己这袖箭。短囊袖箭本没多少劲道,只求个扰敌伤人,不过对面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翁,怕就凶多吉少了。

  崔翁仅是一抚袖子,袖箭便如石沉大海,没了动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

  女首领心头一颤,是自己没射中,还是这老头有古怪?

  此时,四散开的蒙面人也已发现这边的异样,从四周赶来,均看见了瘦弱的小女娃。

  “把孩子交出来,你们走。”成老大不耐烦道,尽管蒙着面,但自诩侠义之士多年的他,虽然受了老翁‘戏耍’,但仍有自己的底线。

  “你们不是强盗,我也不是本地人。大家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也痛快,”崔翁道。

  成老大提起手中朴刀,就要硬抢。女首领情知老人有古怪,上前一步挡在成老大前面。“老人家,你既不是陇州人,当不知道这小娃娃身份,何必多这一事?”

  老翁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容,皱纹布满了脸颊。“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女首领接口道,“老人家,你可知这丫头姓武?武三思的武!”

  崔老翁一愣,猛然回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娃,眼神复杂,南墙从未见过老翁露出过这种眼神,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一把将女娃拉到了自己身后。

  见到南墙突然的举动,老翁眼神一滞,然后仔细盯着瞪眼看他的南墙,丝毫不见避让,如此坚定的眼神。

  片刻后,老翁似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长长吁了口气,然后避开两个孩子的眼神,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转过头。

  他缓缓将枯槁但修长的双手展开,脊梁由微驼变得笔直,那一袭略带尘土的青衣也迎风鼓胀,护在了两个孩子前面,“多说无益,动手吧。”

  “大家小心,一起上,这老头有古怪。”女首领见没有缓和余地,也不拖沓,提起手中长剑率先跨前一步,起手便用出了自己看家的迎风三剑。只是第一剑刚刺到老翁衣袖,便如方才那袖箭般泥沉大海。然后一股大劲儿扯着长剑继续向前,女首领没想到这广袖竟如此古怪,怕其中有诈,果断的松开手,松手前不忘向前一送。然而长剑这次却纹丝不动,甚至脱手后也没有落地,竟如黏在衣袖上一般。

  此时,三把快刀已分上中下三路攻来,老翁不慌不忙,将另一只衣袖一抚,三人胸口如遭剧震,倒飞出去。他又将黏着剑的衣袖一挥,剑柄扫在另二人脸上,气劲飞泄而出,打的两人满嘴鲜血,踉跄的后退两步。

  从女首领动手到最后两人飞出只在刹那间,老人也只轻抚了两下衣袖,毫无招式可言。与其说这是武技,不如说更像在泼墨作画,又或是在跳宫廷舞蹈,虽然摸不到痕迹,但威力却大的惊人。饶是成老大见多识广,也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余下起手较慢的几人,原本跨出的步子又缓缓收回,倒飞出去的三人慢慢爬起,老翁已收起架势。若不是看见另两人嘴角的鲜血,他们尚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

  “丫头你可还要纠缠?”老翁将手中长剑缓缓递给女首领。后者看了看成老大,心头震撼无以复加。

  同样面色铁青的成爷,原本非常自负。他自信在这陇州城的帮派里,堪当自己对手的人不会超过一只手。他的武艺已触到大唐二品武夫的门槛,若是投军,运气好也能混个六品将军。但面对这位老人,自己竟也没有能接下一招的把握。

  优劣态势,瞬间逆转。

  成老大见老翁尚未出招,已经折了己方五人,脸上阴晴不定。他又询问的瞥了眼女首领:要不要鱼死网破?后者微微晃了晃头。

  伴随一声轻叹,女首领收起架势,面露难色道,“老人家,您似乎已知道了女娃的身份,为何还要拦着我等?”

  崔老翁转头看了眼惊恐的女娃,缓缓道:“俗话说人死账消,上一辈的恩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一堆白骨么?”说到这里,他又撇了撇南墙那坚定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你看他们两个现在,多好,不用背你们那满脊梁骨的仁义道德。”

  女首领看着一下子沧桑不少的老翁,若有所思。

  成老大脱口道“可她是那奸贼武……”

  “够了”,女首领吼道。

  只听“呯”的一声,女首领手中长剑已断作两半,鲜血从手指间迸出,“老人家,有些事情,也许我季浮萍到您的年纪才能如此豁达。不过,那已是几十年之后了。”

  说罢,女首领转头用刻骨的眼神盯着女娃,“你还小,天涯海角我会找你。”然后,头也不回的向陇州城方向走去。

  黑衣人们走后,女娃软软的瘫坐在地,崔老翁也咳嗽两声席地而坐,唯有南墙仍呆立在车轮旁。他根本没听见最后崔老翁和女首领说了什么,因为他还沉浸在那场打斗中。

  女娃发现了南墙的异样,担心的扯了扯他衣袖,“南墙哥哥,你怎么了?”

  南墙还是那副坚定的眼神,死死盯着老翁,喃喃道:“谁说书生……百无一用?”

  老翁一愣,难道刚才领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