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十一章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南墙做了个梦,梦里自己一身银甲,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时而有雄鹰呼啸,时而有鸿雁长鸣。他不知自己去往何方,不知自己所逐何物,只顾向前飞奔。他越奔越快,跑过了鸿雁、雄鹰、狼群,直到快的看不清四周风景,只能感觉时而有春风,时而有夏鸣,时而有秋雨,时而有冬雪,“难道已过了一年?”他心里想。

  后来,那匹骏马慢了下来。他终于能看清四周的风景,自己正经过一道高高的城墙,城墙绵延直到山里,看不到尽头。他抬头看,眼前高高的门洞上写着两个大字“雁门”。骏马似乎很疲惫,走的越来越慢,一直到一处悬崖边,跪倒在一道巨石旁。南墙下马跳上巨石,左边是一座高山,右边是一条大河。忽见高山上一袭青衣背身而立,披发长须宛若仙人,只见其长袖一挥,千仞高岗为之震动不休,仙人冲他高呼道,“上来!你看这天下何其壮哉。”

  此时,脚下传来一声冷哼,南墙觅声看去,大河边一位皂衣壮汉坦胸漏背,他双臂紧抱,一身黢黑肌肉孔武虬结,猛将一只脚踏到大河,万顷波涛也为之停滞,瓮声怒喝,“下来!救这芸芸众生又舍你其谁?”

  突然画面一转,天空黑云密布,一丝闪电划过,伴着隐隐雷声,左边高峰禁不住仙人振衣,簌簌落下滚石,竟也缓缓向他倾倒;再看右边大河,被濯足断江,水势猛涨,波涛中又像有千只手伸来,还有万张扭曲的脸在呼唤。

  “痛杀吾也!”伴着一声大喊,南墙手舞足蹈的猛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一场梦。

  忽然,一丝凉风吹来,缭乱了少年的发髻。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咽了口唾沫,“好吓人的梦啊。”

  转过头,正迎上一双惺忪的眼睛,小眼睛疑惑的看着自己。

  “没事,一个梦,嘿嘿”,南墙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将毯子给小梦溪裹了裹,“入秋了天凉,你多盖点。”说完往后一躺,又躺回牛车上,一身肥肉引得板车一阵颤动。

  已是七月,夜晚开始变得微凉,离乡的少年看着夜空里的璀璨银河,久久不能睡去。瑟瑟的小手抱着南墙胳膊,小眼睛盯着胖胖的南墙,也不肯睡去。

  “南墙哥哥,你喜欢看星星么?”

  “恩!”

  “上次这么躺着,是在哪里?”

  少年一阵回忆,“应该是在西坡的老槐树下吧,趁爹娘睡着了,偷摸溜出来跟黑子偷瓜那次。”

  女娃仔细听着。

  “你不知道,胖婶子家的瓜有多么甜,甜的跟黑子家小曼笑的时候一样,”南墙为自己能用出这样的比喻而沾沾自喜。“二娃说都是因为胖婶子的丈夫坟在那片地里。”

  “啊?!”女娃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听说东郭村当年征了好多兵,像胖婶家这样,能送回来的,已经算不错了。”

  少年看了眼女娃,后者被吓的脸色煞白,“毕竟是孩子啊”南墙心里想。其实他第一次听家里人讲时,吓得有接近半个月没睡好。

  “别害怕,都死了好些年了,听说都是武皇那时候的事了。”

  女娃久久不能平静,南墙呆呆看着天空,扪心自问,“还能再见到黑子他们吗?”

  女娃紧了紧抱着南墙的胳膊,“南墙哥哥,你想家吗?”

  南墙没来由鼻头一酸,将头扭到另一侧,“怎么会不想呢,可是,我的家……没了。”

  ……

  篝火旁的崔翁睁开眼睛,昂首看看天,喃喃道,“张老哥啊,你在天上,看看这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吧!”

  二十天里,南墙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许是昨晚受了惊吓,他醒来时小梦溪还在熟睡,崔老翁已经在驾车。他很好奇,老头今天竟然没催他读书,也没唱戏。其实还有比这更好奇的,为什么他们还走在荒凉的驿道上,昨晚不是明明已到了陇洲?

  “老头,我们没进城?”

  崔翁回头看了看他,用嘴努了努女娃。南墙已经明白,“陇洲城也许还埋伏着小梦溪的仇家,虽然身边有个超级高手,但谁知城里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人手圈套。”

  南墙起身跟崔翁并排坐在牛车前,凑过头去,“嘿嘿,老头儿,今早怎么没喊我起来背书啊?”

  老翁并未作答,沉默了一阵,缓缓道:“现在谈谈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

  “昨天发生那么多事,你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怎么没有,谁知道你一个老书生,竟然还会变戏法,吓的我做了半宿的恶梦,不然怎么会睡到现在?还有还有,我怎么经常觉得胸口堵得慌?”

  “恶梦?”崔翁眉头一皱,恶梦向来是魍魉等邪祟趁生人体虚而入,在梦中形成的幻觉。似自己这样的三教中人,修习儒道多年,一身浩然气昼夜护持,寻常妖邪轻易不能近自己百步,更何况自己有意看护下的南墙,天灾那日他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都没有做恶梦,怎么会现在突然做恶梦?

  “老头,我不想学你的圣贤书了……我想学你这变戏法的绝活。”

  “不急,先说说你做的梦。”

  南墙稀里糊涂的将梦中所见娓娓道来,听得崔翁越来越心惊,在讲到皂衣汉子怒喝,‘救这芸芸众生又舍你其谁?’时,老翁拍案而起,大笑三声,面状癫狂,“想不到老头子我有生之年,竟能再次见到自通天地之人!”

  南墙不明白崔老头为何如此激动,喃喃道“这个梦,很,很厉害么?”

  “厉害?!听我给你讲。”老翁激动道。

  “你可知这当今天下,能自悟天地的儒侠那可是万中无一!”

  “儒生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文弱不济。但凡天下的读书人,学问渐深胸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但是穷酸穷酸,光有那满腔抱负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过郁郁不得志。此外,还有一种书生,自读书之日起,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秉持,有所持便会有所闻所悟,除有所持外,还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霸气,这类书生少之又少,却能以自身开悟这世间的道理,去修那最晦涩的学问,谓之君子道,江湖中人喜欢称这类书生为儒侠。只是,天下儒生虽多,受制于教条、悟性、执念、世俗者众,能兼修这世间道理者,万中无一。那些个名利徒,登徒子,皆都妄称君子。”

  南墙学习圣人典籍多日,却没有听过这些道理。又问道,“照你说的,岂不是那些做官的读书人都妄称君子。”

  “非也,你读《孟子》,当知王霸之道。儒生修那先王之道,自是正君之德,教化万民,辅佐君王以仁义厚待天下,这是儒家的大道。而所谓的儒侠,修成一身武艺,多是走了那霸道是路数。霸道有称侠道,虽也是辅佐君王的正道,却因杀伐太重,违背儒家仁爱宗旨,历来不被圣人推崇,所以当今开明盛世,儒生修王道者多,兼修霸道者少。况且儒侠首重悟性,能迈出第一步的人便万中无一。”

  “万中无一?那得有多少?”南墙似乎接触到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听得已入了神。

  “当世儒侠不过了了几百人。”

  “这么少?”此时小梦溪也已醒来。

  “想要作那儒侠的书生,并不在少数。谁不想当个文武全才的当世奇人。只是即便要学那霸道,入了儒门,教书先生也会先教上你十年的先王之道以正其身,等你有所悟,再渐渐接触那霸道,才可王霸兼修,相互印证,然后便是那独行三千里的负笈游学。”

  “什么?”

  “几乎所有儒侠都行过那三千里,走这三千里,一在淬炼体魄,二在砥砺初心,三在感悟天地。你也说过,这三千里怎么都会遇到豺狼虎豹,土匪强盗。敢走的人少,走下来的人更少,能走下来还见过天地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说儒侠都要行那三千里?假如有人七岁开始读书,还要读个十年的圣贤书,也就是学那十年王道,然后再行那三千里,这么下来不是要二十多岁才能入霸道的大门?”南墙疑惑道。

  “不尽然,还有一种人,传说悟性奇佳,机缘巧合下能自悟天地。”

  “你刚才说我那个梦是自悟天地?难道说我就是那种自悟天地的儒侠?”南墙兴奋道。

  崔翁默默点头,“如果你的梦境属实,应该便是了,但见天地只是君子道的开始,儒侠有四重境界,一曰见天地,二曰见生死,三曰见自己,四曰见众生。这见天地便是门槛,有人不到二十就能见天地,也有人七十岁才见到天地,如果连天地都见不到,那还谈什么修君子道。见过天地,才算入了儒侠的大门。”

  “老头,你的意思,我也算是儒侠喽?可我怎么一点超然脱俗感觉都没有?”说罢,南墙自顾自打量起来。

  “儒侠首重悟性,见天地方还只是门槛,意思是能被天地间的气息认同,便能修习这世间的浩然正气,习武事半功倍;只有到那见过生死的层次,才能偶尔借天地间的规则暂为己用,便是屈原‘生何欢死何苦’的境界;见过自己,儒侠便能以自身为媒,与天地间正气交流,也便融入了天地法则的大玄妙境界,也就是陶潜“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境界;再就是传说中儒侠见众生的最高境界,据说见过众生后,天地浩然气便是自己的浩然气,是那‘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境界。”

  “老头,你说的可真玄乎。”

  “三教修行,本就是些玄之又玄的道理。”

  “那要修多久才算修成?”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传说曾有人朝见天地,暮见众生,也有人终生见不到生死。”崔翁满脸虔诚。

  “怎么才算见天地,你听我讲了个梦,就知道我已见过天地了?”南墙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世间哪个少年没做过当英雄的梦想。

  “见天地是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儒生不管现实还是梦里,只要在那识海里见过天地浩瀚、洪荒至伟,万物交替,那多半便是开悟天地。每个人开悟天地的感觉不尽相同,但是如你所讲的梦多半已悟这天地。”

  “其实,真正断定你见过天地,是因为你这梦也曾有人梦见过。”

  “什么?梦还有一样的?”听完南墙一愣。

  三百多年前,晋朝一代儒圣左思,开悟后曾言,“梦里见仙人,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