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二十二章 惟折磨乃见吾辈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啊~”小梦溪看到头陀浑身飙血的恐怖一幕,竟然尖叫起来,南墙忙将他搂在怀里,并用双手给她捂住眼睛,只是他自己竟不自主偷偷望去,突然,平复了两日的那股暴虐气息又开始在体内四处冲撞,血液随着越来越热,竟像是要沸腾起来,疼的他浑身颤抖。起初他搂着小梦溪本是要给她安慰,谁知后来竟像是在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的抱着她,竟然慢慢失去了意识。

  女娃被搂得阵阵窒息,却也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发现了南墙的异样。此时王维、孟浩然都在应敌,就连最警觉的崔翁也没察觉几丈外孩童的异样,女娃儿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想起了陇州城外的那晚,连忙将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抵在南墙额头。渐渐玉坠上泛起淡淡黄光,南墙身体慢慢不再颤抖,只是仍未醒来。

  昏睡中,南墙再次被那个“见天地”的梦包围着,只是这次却是那个梦的延续。自己正浸在那片大河中,河水变得血红,无数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向他伸着双手,哭喊着、哀求着、挣扎着,气氛让人窒息。忽然,他注意到河流中有一道背对他的身影,身材胖大,臂膀宽阔,跟自己穿着同样的银甲,活脱脱就像是几年后的自己。

  周围是各种哭喊声,南墙很想爬回那片山崖,却不能迈出半步,他用力捂着耳朵,竟然不能阻挡半分嘈杂的声音,他伸出右手,莫名其妙的想向那个背对他的高大身影求助,却怎么都够不着。突然,远方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这天道不公,你当如何?”

  宽大背影不假思索,冷哼一声,“那我就让这天也不得安宁!”河中众人呆立当场,继而义愤填膺,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不多时越来越多的人影站到了他的背后,欲随他而去。

  远处久久不语。“你可也愿随他而去?”突然那浑厚的声音再次炸响,余音如冬雷震震,久久不息。

  南墙双手紧抱着脑袋,头疼欲裂,不知如何回答,急的就要哭出来。

  “回答!回答!”逼问声再次响起。

  南墙紧闭着双眼,突然,想起崔爷爷那慈祥的微笑,想起那天陇州城郊的旷野上,自己跳上牛车高喊的那句‘我要那天下再无纷争,要那世人再无凄苦,要这人间再无枉死,要这众生都各遂心意’,最后想起刚刚怀中抱着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娃,余温阵阵,如此温暖,她应该一直温暖下去。

  南墙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一字一顿,“若天道不公,我便还你一个公道的上天!”

  “咔!”一声惊雷,滚滚赤河中千万条惊慌哭喊的身影突然没了声息,原本随那银甲人离去的半河身影又呆立在了远处,纷纷回过头,不知所措的看着南墙。

  “咔!”又一声惊雷,昏暗的天空竟然被从中劈开,露出原本湛蓝的晴天,一朵云彩飘过,南墙仔细看时,竟像是梦溪的小俏脸,“这般多好。”他感到一丝丝乏力,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慢慢地,他感觉到耳边一阵轻痒,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竟然是梦溪的小俏脸。原来他抱得她太紧,她呼出的粗气正好吹在他的耳边。

  “南墙哥哥,我,我要喘不过去气来了。”

  南墙连忙松开双手,局促的搓着衣服,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好妹妹,对不起,我刚才老毛病又犯了,你别生哥哥气。”南墙长长吐了口气,一阵后怕。他抬头看向场间,刚刚自己觉得如一生般漫长,而现实里竟然只不过短短一小会儿。头陀停在了崔翁三步前,将真气灌注全身肌肉,只听噼里啪啦一阵骨骼活动的声响,伤口居然止住了流血。

  崔翁微微点头,淡淡道“密宗佛法传入吐蕃虽只短短百年,但其演变的武学功法却当真神奇。”他回头折下一截柳枝,正在除去上面的柳条与枝叶,“若你今晚能胜过我手中柳枝,放你们一马倒也无妨。”

  “先生当真不顾往日情分,要与我们为敌?”绿蝶凑上前去,手中双剑也已摆开架势。“先生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老头儿一大把年纪,多活一天自然赚一天,如果当真过不了今晚,有清风明月相伴,皇城脚下倒也是个入土的好去处。”

  “你那牛车上的娃娃还小,这两位俊俏书生也正年轻有为,先生就不担心他们受到牵连?”绿蝶不知是有些惧怕,还是当真希望老翁收手,想到组织里的那些人,竟一而再而在三的规劝崔翁。

  “这些话就不要讲了,我认识你家主人的日子比你的年龄都大,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还无需你来提醒我。”崔翁已将整根柳枝折到三尺长短,“来陪老头子活动活动筋骨。”说罢他将柳条一震,周身竟泛起淡淡青光。

  绿蝶不再多言,提起双剑掷向崔翁,长袖也随着攀来。年轻剑客后发先至,宝剑已滑向老人腋下,头陀脚尖掠起月牙铲,竟是不分招式硬砸向崔翁面门。三人出手虽然有先有后,可‘击中’老人竟是同时。年轻剑客以身法见长,他明明看到兵刃离老人一寸时老人还在,谁知四柄利刃竟同时扑了个空,原来兵器打到的竟然是个残影。年轻剑客心头一凛,回身看时,周边竟同时多出四五个崔翁,或正在扬柳条,或背身而立,或含胸拔背,或提气纵身。

  “咔”一声脆响,众人同时望向头陀,几道崔翁的残影都已消失。真正的崔翁此刻站在头陀面前,细软的柳枝竟然刺透寸余的月牙铲刃面,而柳枝的尖端正抵在头陀胸口。崔翁抖了下手腕,柳枝微微弯曲,再伸直时,头陀已倒飞砸到天王庙的砖墙上,墙面立时砸出个大洞。

  众人呆立在当场,任年轻剑客、绿蝶等人久在江湖混迹,也未听说过能用垂柳枝洞穿寸余厚铁器的武功,孟浩最先回过神来,“前辈好神奇的功夫,敢问这招可有名字吗?”

  “这招叫‘一柳断金’,可还使得?”

  “‘一柳断金’?晚辈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王维答道。

  “你当然没听过,这名字可是老头儿刚起的,呵呵。”

  “……”

  年轻剑客见崔翁与人交谈,一个闪身宝剑斜刺向老人,原本他从不屑于偷袭别人,只是自他出道以来,鲜有人在速度上胜过他,刚才老人展现出的惊人身法强烈刺激了他的自尊心。崔翁看都未看剑客一眼,手中柳枝再一颤,只听“啪”的一声,枝头已拍打在了他的手腕上,剑客手上吃疼,宝剑掉落在地。

  头陀挣扎的从废墟中走出,恰好看见年轻剑客被收拾的一幕,绿蝶站在旁边不知如何出手,而牛车旁边,头陀带来的随从也已被王维、孟浩然两人全部撂翻,她知今晚大势已去。

  南墙还沉浸在刚才老人的惊天招式中兴奋不已,见崔翁已将整个场面震慑住,兴奋的跳下牛车,狠狠踢了几脚倒在地上的一名随从,而后跑到崔翁旁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手中的那截柳枝,竟然完好无损。绿蝶已知道,若是这位老先生认真起来,三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扔掉手中双剑,上前去扶年轻剑客。

  南墙正要跟崔翁讲自己的梦,却见爷爷眉头紧锁,于是警觉的后退了两步。崔翁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树林,风吹树叶沙沙响,中间还夹杂了一丝破风之声。老人牵起南墙的手,往东一引,南墙便倒飞到牛车旁,恰好落到孟浩怀中,然后他一跃而起,竟有三丈高,虚空拍出一掌,恰好摁上一物。众人看向空中,不知何时竟冒出一名僧人,大脚印此时正握在崔翁手掌中。僧人两道浓眉,看上去三十来岁年龄,半裸的上身遍布疤痕,八尺长的身躯,还在背上背了根齐眉短棍,活脱脱一尊罗汉爷转世。只听和尚大喝一声,两道身影向地面坠去。古道上一阵尘土,崔翁双腿微曲,入地一尺,僧人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两人初次交锋竟然不分胜负。

  “儒叟果然不凡,上月相见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小僧失礼了。”

  “你就是秦洛?果然英雄了得,你那师父倒是可以偷着乐啦。”崔翁赞许的点点头。

  “家师世外之人,自然无喜无憎,小僧功夫更是难得他老人家万一,老施主说笑了”僧人打了个稽首。

  “呵,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得你那师傅的真传。你若不及他万一,那他可就真成佛陀了,我认识他大半辈子,他有几斤几两我也比你清楚。”

  秦洛也不辩解,微微一笑道:“今日……”

  “你师傅修那苦禅,要的是不沾因果,你今日可是要为他惹一身的变数?”

  “家师是家师,小僧是小僧,和尚尘缘未尽,与他老人家何涉?”

  崔翁走到牛车旁,抽出压在最下面的一个旧匣子。南墙瞪大了眼睛,他也很好奇那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每次想偷偷打开都会被训斥一顿。和尚解下背上的齐眉棍,对着绿蝶三人使了个眼色,三人暗暗点了点头,相互扶着缓缓后退。

  老人轻抚木匣,如怀念那些先他而去的旧友,秦洛一脸凝重,如临大敌。

  “和尚,你当真要管。”

  秦洛缓缓闭上眼,脑中挥不去的,都是那一袭红裳,“先生古稀之年尚有所持,可恨小僧虚度三十载,仍不解这世间百情……师父说我解不开这尘缘便修不了那半日的佛陀。”

  “如此,甚好。”说罢老人缓缓打开木匣,只见匣子里躺着的竟然是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僧人一脸疑惑,“难道这就是那把……剑?”

  老人嗤笑一声,盯着这把寻常铁剑,摇了摇头,“世人只顾虚名功利,却不知为人一世原本做自己最难,圣凡皆如是。”

  秦洛若有所思,恭敬的再行一揖,“敢问先生此剑名讳。”

  老人盯着这把锈剑良久,缓缓道“贞……观……”。

  僧人一丝诧异,原来不是那把绝世名剑。

  老人低头喃喃自语,“原来……已腐朽如斯……”,他脸上竟满是愧疚。突然,他又偷偷瞥了眼面带失望的南墙,莫名其妙道,“小子,愿你来日能为它再开锋芒,”说罢,眉头渐渐展开,坚定的将旧木匣子重新合上。

  ……

  贞观二十三年岁末,大学士于志宁从贡台上捧下一把明晃晃的宝剑,郑重其事的递到年仅十岁的少年手中,“此剑就像为师,都只算是秦王故人,既然秦王已去,为师便为此剑更名‘贞观’,算是我们这代人的一个念想。今日赠剑与你,要你看守的,不只是这铁剑一柄,还有那十万里江山跟这二十年的盛世,你,敢接否?”

  ……

  回想往事,老人又看着比自己当年还小的南墙,欣慰的点了点头,“惜吾辈之受世折磨,不知惟折磨乃见吾辈。”他将木匣子郑重塞到少年手中,而后转身朗声道:“孟浩小友,借老夫戒尺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