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时候我就想辞职了,但苦于找不到机会开口。这公司我呆了快一年,大老板是个叫费舍的德国老头,虽然脾气急了点,但对员工并不刻薄,我们私下都管他叫费叔。同事们也相处得很融洽,偶尔聊天搓顿饭,两面三刀勾心斗角的办公室斗争或许存在,但这样的情形和我的生活基本绝缘。
工作稳定,工资过得去,老板好应付,也少有人际关系的压力,不管怎么看,我都没有铁了心辞职的理由。
所以一拖就拖到了五月。五一假期我和朋友去了趟云南,在大理丽江腐败了几天后跟着一群驴友去爬雪山。
朋友叫高倩,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俩各种臭味相投,认识十几年都没吵过一次架。她跟那群驴友的领队是朋友。我们恰巧在旅馆碰到,聊了一顿饭,发现他们要去登的是一座几乎没有危险性的雪山后,商量了一会儿就去弄齐了两套简单的登山装备,存了行李打算一起去。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高倩从小练田径,体能彪悍,心野胆大,以前就常四处瞎跑,这回的领队就是高倩在爬华山时认识的。
再加上现在是春夏,山腰多半不见雪,只要脚下谨慎就伤不到自己。
但凡事总得防个万一。我们和领队商量了一下,高倩和我会在海拔四千米高的营地停下休息。那地方徒步就能走到,需要的装备也很少,双腿和一些御寒防晒衣物就够了,这种程度甚至不需要任何体能训练,权当是去观光。
其他队员则继续登顶,等到下山时再把我们一起带走。
我们又在旅馆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就乘着大巴出发了。
没多久我们就和车上除了队长方敬外的其余十一人混了个脸熟:司机和向导都是当地人,中等个头皮肤黝黑,看着热情纯朴,轻松地和队员们拉家常,但方敬还是悄悄交待我们留个心眼。
高倩说这是前几年方敬在新疆被一个热情的维族向导顺了两大包食物装备的后遗症,后来他在沙漠里倒了大霉,差点回不来。得救后虽然休养了一阵就恢复如初,但还是落下了多疑的毛病。不过,在旅途中有这样的戒备也不是件坏事。
其余的九名队员里五男四女,包括方敬带来的七个驴友和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外夫妇:
在大巴上坐在我和高倩前面的是一对小情侣,他们刚在黄山挂了同心锁,打算下周一从云南回上海就领证结婚;隔壁的两个女孩还是大学生,虽然年纪小,登山经验却很丰富,她们嫌学校的登山社团不够专业,于是找到了方敬这个老江湖;老外夫妇从德国来,方敬说他们在飞机上认识,发现目的地一致就顺便搭了伙;而剩下的三个男人就全是方敬的朋友了。
“周晨骅和仇俊是我同事,阎昊是仇俊的中学同学,我们都认识,这次他们一起来的。”
方敬顺手一指,又把我们介绍给对方,“这两位是白绘和高倩,这次队里女孩子有点多,你们得照顾点。”
并排坐在司机后面的周晨骅和仇俊站起来,和气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们大概二十八九岁,看上去精力充沛,显然是登山的老手。唯独坐在方敬旁边的阎昊看起来有点憔悴,他裹了条毯子,回头匆忙地向我们问了声好,表情惨兮兮的,然后就迅速滑回座位,整个人矮了下去。
“他生病了?”高倩担心地问,“那你们还敢让他去爬山?”
方敬向她解释:“他只是晕车,我会看着他的,一会儿下车就好,不碍事。
阎昊果然恢复得很快。在司机把车停在海拔两千多的入山村口放我们休息后,我和高倩才上了个厕所的工夫,回来就看见他已经换上了抓绒衣和单冲锋裤,脸色如常地和其他人谈笑风生,刚才那副随时会呕吐的表情仿佛只是我们的幻觉。
再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肩上除了自己的行李外,还背着我和高倩用来装本营帐篷和租来的羽绒服的登山包。
“这东西重,我先背着,你们爬起来能轻松点。”他往头上套了顶帽子,笑着说。
他很高,抓绒衣下的身板也不瘦弱,多背一个包裹只是小菜一碟。我们原本还想客套,但看见其他几个男人同样发扬了绅士精神,为女大学生和德国夫妇分担了一些东西,也就欣然接受。
我们向他到了谢,然后开始涂防晒霜。
他们打算登最轻松的北壁,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明白安全比挑战更重要。全部准备妥当后,我们告别了司机,在向导的指引下从北面山谷沿着一道不缓不急的坡往上爬。
高倩和我都没有爬过雪山,满以为沿途能看见满目的雪峰和冰川,却没想到被奇峰异石间点缀着的山茶花和原始森林夺了眼球。我们闲聊着走了两个小时,或许是行李不多的缘故并不觉得累。
我才意识到我和高倩身上的负重是最少的,背包里根本没有冰镐冰爪之类的重物,于是我主动去向阎昊要我们的帐篷包,他想了一下,把另一个稍小一些的行李袋给了我。
我掂了掂,很轻。打开一看,是除了老外夫妇外其余人的空水壶,手电,刀具和急救包。
“别弄丢了。”他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
“弄丢了怎么办?”我故意问。
他抬了下眉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没有回答我
路上老夫妇和女大学生们沿途拍照,其余年纪相仿的人则凑在一起聊天,向导偶尔也会加入。
我们照惯例谈起了工作,小情侣都是高中老师,成天提防着学生恋爱,自己却凑成了一对;高倩在投行工作,听着衣冠楚楚十分光鲜,连楼底下看门的警犬都月薪一万五,但里面的复杂和艰辛只有自己明白;方敬他们同事三个搞it,从大学起就是被万众嘲笑的悲剧it男,到了毕业还是没能跳出魔爪;而阎昊则是这群人里学历背景和工作性质与我最接近的:
他建筑系毕业,我念土木方向下的学科;他在某家著名的建筑景观公司工作,而我的公司偶尔联合政府搞搞项目,测量规划几手抓。
我一激动,以为遇到了校友,一问才得知他从本科起就在美国名校念,比我厉害多了。
或许是出于业务交流的考虑,阎昊给我留了名片。我惊讶于他随身带名片盒,却也只是随手揣进兜里锁上拉链,没有展开专业讨论。
现在是观光途中,我不想让工作的话题毁了兴致。
抵达第三片草坪时我们停下休息,吃吃喝喝补充能量。附近有彝族人在放牧,十几头牦牛在草甸里埋头吃草,身上的长毛油光水滑,迎风飘逸。
我想起了川藏牦牛都用海飞丝洗澡的传说,忍不住扭着脖子多看了几眼。
向导和牧人是老相识了,很显然也经常在这条路线相遇,因此彼此并不惊讶,只是乐呵呵地走过去递烟点火。德国夫妇跟着女大学生去看牦牛。毛发飘逸的牦牛脾气也大得很,因此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不敢贸然走近。
我们继续嚼着牛肉干拉家常,话题已经一路从工作社会国际问题飞跃出去,又在提到外星文明后被及时拉了回来,变成了普通的情感问题。
那对情侣暂不用说,其余人里,方敬和女朋友谈了八年,今年年底终于要结婚了;高倩和牙医男友依旧温温吞吞,从不谈婚论嫁,一副过一天是一天的架势。周晨骅有个一起长大的小青梅,而阎昊同样有固定的女朋友,只有我和仇俊是唯二的单身者。
所幸队伍里的人都很成熟,没有人提议我和仇俊可以凑一对。
仇俊刚失恋不久,他文艺地表示,爬这座雪山就是一趟心灵净化之旅,等他从山上下来后,从头到脚都会是新的,就跟喝了童话里神奇的幸运泉一样,所有的过去都被踩在脚下,那些浪费的时间就当喂了狗,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想那个女人的事。
“你们怎么分的?”高倩贱贱地问。
仇俊倒也诚恳。他说他和前女友是大学同学,但在学校里没说过几句话,过了几年后偶然碰到,居然擦出了一点火花。结果前年女朋友辞了工作出国进修,第一年依旧你哝我哝,半天没有电话就空虚地吃不下饭;第二年电话少了些,内容也简洁了;而到了今年夏天她甚至没有回来,而是给仇俊发了封分手邮件。
邮件很简洁,两句话,一句感谢一句道歉,最后附上一张请帖的扫描件:她要结婚了,即将嫁给当地的abc,从此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方敬踢踢他的靴子,说:“我早就告诉你异地恋都不靠谱,你不听。两边总会有一个人等不及,以后学着点。”
我看仇俊自掏心窝,也不好意思隐瞒,“其实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说,“不过我才是被甩的那个。出去念了两年半书,才去了三个月男朋友就跟人跑了。”
“然后你到现在一直单身?”周晨骅问。
“没啊,后来又谈过一个,但回国之前也分了,因为我不想再异地一次。”
高倩捏捏我的手,其余人也纷纷表示深刻的同情。仇俊更是满怀同病相怜的亲切感,拍着胸脯向我打包票说,等他上山看到那淙淙的的纯净冰川水,一定替我也喝上一口,把好运一道带回来。
后两个小时,我们顺利登上了海拔四千米高的大本营。队伍里的五个男人在平地上搭好帐篷,然后所有人都在抓绒衣或冲锋衣外套上了羽绒服。
当我和高倩将他们留下的包裹整齐堆放在帐篷角落的同时,他们已经打点好一切向我们道别,并允诺傍晚左右一定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