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醒来时，整个船都在剧烈地摇晃着，就像在海上遇到了风暴的场景。少年不曾乘船入过海，这样的晃动可以说还真是平生少有，咬牙撑起像是灌满了铅的身子，少年抓着船坞的木架勉强挪到船舱外，便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海水，准确的说是之前还平整如镜的忘川之水，忽然如同沸汤般翻涌着，从水中立起几头看不清模样的怪物，有些像蟒蛇，可实在太大，便说是龙也不为过，下身还在水中，上半身高昂起来，身上一片灰暗，像是一团水做的影子，此刻正虎视眈眈地俯视着小船，这条载上三个人绰绰有余的船比起那怪物的庞大身形，就像面对着一棵参天大树的一片叶子，似乎被一口吞下也不够塞牙缝的，可是那怪物明明就把这只船当成了目标！

　　少年尽量稳住心神，目光扫到船舷旁的妹妹，少女似乎并不惊慌，只是严阵以待，似乎有把握赢过这个庞然大物，□□的身子微微弓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稳稳地立在摇得几乎翻滚的船上。少年正一犹豫，已听旁边撑船的姐姐喝道：“回去！不要出来！”

　　女子说着，一跃身拦到船舱门口，将少年按到身后，翻滚起的巨浪仿佛一瞬间便要把小船掀飞，女子却立即用手中的长篙插入水中，说来也怪，明明是无形的流水，被这一插，却像是凝固了一半，长篙紧紧咬出水面，船身立即稳定了不少。

　　对面，巨兽已经高高弓起身子，似乎在为最后下口蓄力了，女子忽然喝道：“小骨！”

　　少女应声而动，真如离弦之箭，一个箭步窜起，一脚踏在水面上，不但没有沉下，反而引得那“水”像是有了生命，迅速地隆起一个摇动的高柱，将少女高高顶起，直向巨兽冲去！巨兽没有中断自己的动作，依旧迅猛地张开巨口，似乎想将少女和小船一并吞下，只见少女一低身，双手划过自己脚下的水柱，竟从水中拉出两杆足有三人高的□□，并且……那□□是活的！少女一举双手，枪已经自动弯起，直直地向巨兽刺去，同时枪的长度也在飞速地变长，就像是明晃晃地长了起来，配合着少女足下同样长高的水柱，迅速地冲向巨兽，在接近巨兽长颈时，又马上变成长刀一般，交错挥舞，瞬间将巨兽的头绞了下来！

　　巨兽的身体轰然倒塌，落进水中，却马上变得与水毫无分别，仿佛它本来就是由水构成了，没有血、也没有尸体！

　　就在少年想要松口气时，只见四下翻滚的水里，似乎又有了更多怪物，仿佛就要“破水而出”，垂涎着少女和小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虽然看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这种“渴求”、“饥饿”的感觉，就像是直觉一样明显地传达出来。

　　少女胸口的石头挂饰终于发出朦胧的光芒，少女张开双手，高高举起，原本的长刀飞速地收缩，又从手心射出，化作漫天箭雨，俯射水面，生生将一片蠢蠢欲动镇压了下去。

　　少女继而跃起，借助脚下灵活的水柱，稳稳落到船上，撑着长篙的女子不待多说，马上支起船，船借力飞一般地窜了出去，在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上滑行，将混乱远远甩在身后。

　　少女这才恢复了懒散怯弱的样子，试探着钻回船舱，有点快活地向少年解释：“生人……鬼！消逝……”

　　看着少年难以置信的纠结表情，撑船的女子不禁解释道：“那些东西就是忘川的鬼。这些水鬼因为得了生气，力量变得更强了，公子身上生气太厚，难免要将他们吸引过来。”说着不禁又叹了口气，“如果要重辟商路，这些东西会变得越来越难对付了。”

　　“这些鬼……究竟是什么东西？生气又是什么？”

　　“这样解释话就长了……你们凡人恐怕也不会理解，至于我，即便看惯了，也不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只好简单说说……”

　　少年点头，不禁微微坐正了身子，听女子一边撑船一边缓缓道来。

　　“忘川是你们的世界的源头和终点，如果很难理解，你就想想一些空心的小球，漂浮在水面上，那些小球就是你们一直生活的世界，而忘川就是那个水面。这样比喻可能还不够恰当，因为你们的世界，都是忘川‘生’出来的。就像那些鬼也一样。”

　　“对于忘川来说，这水中天然地包含着两种东西，一种是‘死气’，一种是‘生气’。你不要以为是你们人类的世界中所谓的生死，忘川的生死与那不同。死气就是永恒、就是静止，就是无生气的质。就像你现在所能看却不能看清的所有静止，那是所谓的混沌，就是‘无有性之物’。你可以说它存在，也可以说它不存在，你甚至不能确定它是任何东西，因为死气什么也不是。”

　　“而生气则不然，你现在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因为生气，只有生气才能被看到。任何东西，就是生气与死气结合所形成的，它在是由于死气构成它，它的样子、性质，却全然是生气的表现。生的那一面才能被生人所了解，死气是不能知的。”

　　“相对于死气，生气是所有的不稳定、变化、欲望。可以说，忘川中本来就有这些生气，它们不断地和死气结合，演化出万物，体现着生气的形式和样子。微弱的生气只能形成……比方说鬼，而聚合的生气越多，就会形成越清晰、越稳定的物体，甚至逐渐聚集成世界。你们人类的世界也是如此。”

　　“世界是由生气构成的，虽然以死气为质料，但体现的却是生气的形式，那些生气堆积成世界间的万物，甚至逐渐产生生命，欲望，它就会开始生产生气。”

　　“随着世界逐渐稳定，生气越来越多，世界的壁垒也会越来越厚实，最后甚至彻底与忘川断开联系，生气不会再从那个世界里泻出到忘川，忘川的鬼也不会再威胁到世界内部的生气。那样对于那个世界，忘川就消失了，而对于忘川，那个世界也算是暂时消失了，除非那个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化，生气渐渐减少，壁垒也变得薄弱，甚至最终被忘川重新吞噬……”

　　“你是世界里来的人，你身上的生气甚至远远高于死气，也远高于忘川里还很低级的鬼，你的生气扩散出去，会吸引同样具有一部分生气的鬼，甚至你的生气落入忘川，就会形成鬼。”

　　“我和小骨也是生人，只是摆渡人的家族在忘川太久了，生气已经渐渐散去太多了，反而是死气侵蚀了我们的身体……虽然那些渴求生气的鬼还是会来攻击我们，但是由于我们熟知应对的办法，已经讨不到什么大的便宜了。”

　　“但是，就算如此，生气还是会一直外泄，就像这船，本身就又微弱的生气构成，就像这些灯，点亮的都是生气，这些生气的光照到死气中，还是会渐渐聚出鬼来。”

　　“而你的手下带着生气落入忘川，又失去了神识，只能被忘川彻底消化掉，他们带来的生气就会化成鬼，这也是这里越发不稳定的原因。”

　　“死人、尸体、甚至是石头尘埃，对于你们世界里的人来说，都是死物，可是对于忘川来说，他们身上的生气还是要多得多！不过幸而他们是死人，死人至少还没有欲望，他们的生气还是有限的。欲望是能够自行产生生气的，越明确越强烈的欲望，放到忘川里，甚至会形成一个扭曲的世界……”

　　“而你是生人，你是有欲望的，你又不同于我和小骨，早已知道该怎样掌握它。如果你直接地接触到忘川之水，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不直接接触，你在这里也要学着驾驭住生气，不要过度思虑，不要有太多感情，那些东西都会让生气增长散发，都会引来更大的灾难。”

　　“你们人类有句话说，心想事成，忘川水就是这样，你的一思一念都会成为生气的形态，融入忘川之中，渐渐形成你所想过的东西。但是可悲的是，人很少知道自己真正地在想什么。当他们面对未知时，他们的心往往被恐惧填满，那恐惧里是无数更可怕的东西，这些情绪渐渐融入忘川，只会生化出更可怕的东西来！就连我和小骨这样摆渡人的后裔也不例外。恐惧会渐渐被忘川吸纳，所以忘川里的鬼很少有美好的，多半都凶残可怕，他们的可怕是因为他们本就因为人心的畏惧形成。”

　　“但是如果是心思纯净，就可以利用忘川水……就像小骨那样，可以从忘川水中以纯净的意愿造出需要的东西来……但是这也还是很危险的。”

　　“靠近世界的地方，往往会聚集更多的生气，那是因为大多数的世界都还不够稳定，他们的生气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外泄，所以会渐渐凝结成陆地、凝结成物体或鬼……”

　　“你若是走近世界，甚至会发现，世界中泄露出的生气使得忘川在靠近世界的地方都渐渐形成了那个世界最常见的样子……”

　　“就像凤域和下界，甚至幻域十三国和十二卫城都还是比较年轻的世界，他们还与忘归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你也因此才能找到忘归，不是么？”

　　“接近一个世界的时候，往往会遇到大片的陆地，当然，也可能是湖泊或者河流，但那是有些生气的东西，与忘川水的差别一目了然，我们摆渡人不能离世界太近，后面的路要你们自己来走，循着生气，往往就能找到那个世界的入口，如果你连这点都办不到，你也不可能完成你答应我的事了。”

　　女子说道这里时，敲了敲长篙，少年才猛然发觉已经到了陆地的边缘。

　　低头，小骨已经偎在自己怀中睡着了，才发现昏昏沉沉中，甚至不知道女子已经缓缓讲了这么久……

　　“忘川之中无岁月，但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如果可以回到光明中去……”女子仰头叹了口气：“去吧，我也希望你能有这个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