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 第20章 前传:此去忘归
作者:满庭烟雨欲成尘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成长是一条太过漫长的路,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都恨不得马上走完,去看一看未来那个也许会不同的世界。而有那么一道门槛,仿佛是成长的最后一扇门,门的另一边,不是堆叠如山的宝藏,不是青春赋予的活力,不是再无约束的自由,而是茫茫黄沙白雪,解除了最后一点遮蔽,刀刃般肆虐地割着人心,还来不及看清纷纭尘世便已转瞬白头。

  有时候,那漫长的成长与期盼,会具化为一条道路,兽毛的毯子从脚下伸展开,一直延长到高高的层台之上,上面绘画着刀山火海妖魔禽兽,也绘画着日月星辰山河城市,象征着重重磨难,象征着所有荣耀。

  孩子鼓起勇气将目光从长毯上移开,环顾默立在两侧的人,人群中有并不相识而出于礼节前来参加的各级官僚,有远亲近邻,而更远处,父亲似乎也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鼓舞,就连行动不便的母亲也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坐在轮椅中看向自己。

  晴空烈日,给冬季增添了一份眩晕的温暖,被日光灼烧着的皮肤,依旧寒冷得麻木无觉。孩子抬头,听到第一声号角,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三声号角之后,旁边的武士接过被红布缠绕的弯刀,递到自己手里。

  “阿那苦刹以,古鲁赞木。”

  这句话甚至不是普通的玄言,而是真正流传下来的神凤时代的语言,那是早已死在鼎铭上的文字。唯有在风引长老面前才容许被提起。据说,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勇敢的年轻人,去吧。这句去吧,通常是在为战士送行时才用得上,毋宁说意思为,去战斗吧。

  孩子躬身施礼,接过弯刀,佩在腰间,开始迈出第一步。

  寒风烈日,七十七级台阶。没有一个人说话。

  孩子走上高台,看到伞盖之下,轮椅上端坐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这就是风长老么?

  老人轻轻微笑,竟然显得很是平易近人,都不像那些皇宫里的神官成天板着脸。而是,有那么一点像父亲般温和。

  “孩子,过来。”这句声音并不洪亮,传到孩子耳中却很清晰,只是句易懂的玄言。

  孩子行了礼,走过去。

  长老抬起头不再看他,口中已经开始了这套仪式。

  “汝是何人之子?”

  “家父欧阳讳书,家母萧讳羽。”

  “便拜东方敬父母,谢生养之恩。”

  孩子郑重地望东而拜,三叩三起,起身时眼角瞥见父母,父亲只是微笑,母亲却似掩面拭泪。

  “汝是何国之民?”

  “身生崇天之国,永奉神凤之教。”

  “便拜南方敬君王,受终身之业。”

  南方正是少年背后的来路,转身叩拜时,高台之上恰好遥望帝都皇宫,白日之下皆是庄严。

  “汝是何地之属?”

  “幽冰海北,忘归山南,漠之西,林之东,春秋圣地,神凤贡土。”

  “便拜西方敬天地,誓魂魄之归。”

  西方遥望皆是群山连绵,烈日之下,不止浩大,总是茫然。

  “汝是何为而生?”

  这句问的声音低于前三句,似乎只是说给少年一个人听。

  孩子顿住,抬头看着长老,目光中似有一丝讶异。前三拜父母早吩咐过,第四问的内容却大不同,这要如何答?

  “……尽天数,佑生民。”

  长老在轮椅上微微倾身,捻着胡须笑了笑。

  “汝传何人之教?”

  “承凤凰圣训,继元皇神教。”

  “便拜北方敬先师,许没齿无违。”

  孩子这才舒过口气,向着长老三拜,按照仪式解开上衣,袒露胸膛。这样重要的成人礼,穿着皆是祭服,繁琐而沉重,层层解开,倒也好生麻烦,待孩子脱好了,长老也已将笔蘸好了墨——那是鲜红如新流出的血液半的浓墨,饱蘸在一根仿佛枯枝的奇怪长笔上,长老一手执笔,一手掐指,口中念咒,手上不停,一直栩栩如生的凤凰便勾勒在孩子左侧胸口处,自肩及乳,似展翅欲飞。那笔轻轻触过的地方火烧一般疼痛,似乎将皮都剥开了,可是低头去看时又毫无反应,只是画了只凤凰而已。

  礼成,孩子重新穿戴好,向四方各鞠一躬,号角三声,宾客散去,孩子亦被神官引着步下台阶,既然已经结束了仪式,孩子自然是奔着父母所在而去,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父母身边,等跑到了近前,却又不敢太亲昵,只觉得自己已经成人了,那能还像个孩子似的扑到母亲怀里呢?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举止了。

  母亲眼角似乎还有些红,只是拉过孩子问道:“疼不疼?要不要紧?有没有觉得冷?”

  父亲却是低声笑道:“有什么要紧,都不是孩子了……玠儿,今后你可就是大人了,要到神院里贡读了呢。”

  孩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道:“爹爹,长老问了一句话,你和娘没告诉过我的。”

  “哦?什么话?”

  “长老问我,为何而生。”

  少年微微蹲下身,与孩子平视:“那你怎么说?”

  “我说,尽天数,佑生民。”

  轮椅上萧羽脸色一变,少年却忽然大笑起来,叹道:“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孩子执着地盯着父亲道:“爹爹你不是也说过,人最难办到的便是穷尽天数,我所以想试试看,那算了那些历法星图,不都是为了民生么?”

  少年仍带着笑,目光却也郑重起来,点了点头,拉起孩子:“好啊……爹爹带你去看个地方可好?”说着转头向自己的妻子递了个眼神,萧羽虽似不情愿,却也只点了点头,少年已抱起孩子,快步离开了。一出神院,少年便飞身上马,也不顾那些还在目瞪口呆的仆人,便载着孩子绝尘而去。自郊外而行,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山路,孩子被冷风刺得睁不开眼,紧紧蜷在父亲怀中,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父亲勒了马缰,柔声道:“到了,下马来看看吧?”

  孩子抬起头,却见是一片冰天雪地中的一处山崖,四望无人,只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远处仿佛云雾中的远山亦是一片雪白。

  “玠儿,你母亲甚是喜欢这处风景,百年之后,亦埋于此处……”

  孩子懵懵懂懂地问道:“母亲不是回去家中了么?”

  少年笑笑,并没回答,只是蹲下身,拢着孩子道:“你觉得这儿风景可好?”

  “好看……像……在天上似的……”

  少年微微一笑。

  “这山川啊,四季啊,都是天地生化,凡人一生从年少到老病,对于它们,都仿佛是眨眼之间而已,多少人生死,多少朝兴亡,山河依旧……”

  孩子不敢打断,虽然一知半解,却觉得父亲这话十分郑重,似乎在教导自己什么。

  “可江山也不是不会改变,史册里就记载着沧海桑田,前朝建立之初,天下尚且灾异频出,炎光大盛,冰雪消融,洪水泛滥,那时候此处也不是如今这般,而是仿佛无数岛屿,漂浮烟波之上……你看,凡人一生那么短,却能见证山河迁移变换。”

  “山河,靠的是天地所生,山成为山,海成为海,最后被风雨侵蚀成川谷,或被荒沙填做大漠,都由不得它们自己。它们固然长生,却也不能永存。”

  “可人不是。一代代生老病死,眨眼便是,可他们活下去,一代一代,写成历史,传成神话,那种存在,连山河也不能比拟。”

  “玠儿……你不是说想要穷天数吗?人啊,就是这么穷尽天数的啊……”

  孩子茫茫然听着,只觉得眼前山河一片耀眼的白,让人不敢凝视,却又仿佛真的在这话语里融化成滔滔洪水,激荡着灰暗的天空……

  “你成了年,就像雏鹰,不能在呆在巢里,哪怕外面是悬崖峭壁、风霜雨雪,也得自己面对。然后你的羽翼才能刚劲,指爪才能锋利,一展翅就可以翱翔万里,不像那些被人豢养的金卢鸟,空有羽色艳丽威风,一生听人差遣……”

  “鸿雁渴求远方,而雉雀只贪图安逸,一旦布罗网施缯檄,都一样是死于他人之手,可是不一样的……千里万里的路程,哪怕只迈出一步便死去,也是不一样的。”

  孩子茫茫然听着,想问究竟有什么不同,却没敢问出口。

  “你若有志向,就仿佛把心放在了远方,多少疲惫忧患,都不过是眼前的风雨,而不能动摇或伤害一点你的心神。你若想护佑苍生,便须忍人妒忌谗害,忍人咒骂讥讽,哪怕世人皆道你十恶不赦,那也无妨……你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孩子略略皱眉,“我要救人帮人,怎么还会被咒骂呢?”

  少年只是笑,目光微微闪烁,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看星辰璀璨,山河锦绣,草木菁华,禽兽腾跃,那都是那么精美,极尽造化之工……可是最美的,最精致的,无外乎是人。耳目之明,可以洞见日月星辰,聆觉风雨波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那么精巧,那么神圣,唯有他们的十指可以演奏音乐,唯有他们的唇齿可以吟诵诗篇,天地山河之美秀,无不钟于人的那点灵光……”

  孩子童稚的目光紧紧盯着父亲,似懂非懂。

  “所以人心啊,不是比世间千里万里的路程,更加艰险难涉么……”

  少年轻轻将孩子揽在怀中,低声叹息。

  “玠儿……你母亲嫌你软弱,我却还要恨你刚强……你还不懂得怎么武装爪牙,抵御敌人,却也还不懂得怎么变通处世,宽恕自己。前者,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教给你,后者,却怕你一生都逃不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