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一样的小孩子穿着宽大的白色神衣，坐在母亲膝上，孩子特有的仿佛在捕捉一切的眼睛四下张望着，下意识地允着手指，女人轻轻将孩子的手拉开，白皙纤长的手指慢慢将孩子的发髻梳好，孩子乖乖端正了身子，眼睛却还是骨碌碌地到处瞟着，继而黏在自外步入的男人身上，似乎对那身点缀着星辰的玄色外袍表现了浓厚的兴趣。

　　少年无意打扰，只是微微侧过身，垂手立在紧闭的格子窗边，并没去看一眼孩子。

　　女人最后终于不慌不忙地将孩子的发髻扎好，抱着孩子放到地上，打量了番，才笑着道：“小叶子，娘亲有事要谈，先和乳娘到花园里玩好不好？”

　　孩子转头瞟了瞟远处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沉思的人，又看了看母亲，点了点头，女人这才拍手叫宫女将孩子带了出去。

　　少年依旧远远站着，鼻观口口问心，一言不发。

　　女子屏散众仆，悠然问道：“陆瑾那边如何了？”

　　少年似乎犹疑了一下，才轻声答道：“一切如你所愿。”

　　“那你呢？”女子缓缓起身，走向少年，素白的长裙拖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少年缓缓抬起眼，看着女子：“我不过是一介星师，朝廷的事可没有我说话的份呢。”

　　女子微微一笑：“还在恼？”笑的时候只有嘴角轻轻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幅度，双目稍稍翘起，眼角挑的几分邪气。

　　少年淡淡苦笑一下，仍垂首不语。

　　女子复走进一步，几乎贴到少年耳畔：“三天……三天以后，我只要一个消息。”说罢又微微退开，看着少年微笑：“随便你高兴不高兴。”

　　少年瞳孔微微一缩，复垂下眼帘：“你要什么？”

　　女子声音轻而坚定：“我要萧凤山死。”

　　沉默了片刻，少年突地一笑：“我本就是萧家的人，你糊涂了？”

　　“你我讲话，也要费些寒暄么？”女子只是微笑，明亮的双眸却似出鞘的剑光，逼视着对方，“这世上可没有万无一失的赌局，你说呢，我的丞相大人？”

　　少年仍默然微垂着头，只是抬起眼扫过女子一眼，目光冷得如冰。

　　“王后……您也太心急了吧？”

　　女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笑意更深：“欧阳大人今夜若是留宿宫中，你说别人会怎么看呢？你说，萧凤山会不会比我更心急一些呢？”

　　少年轻轻冷笑了声：“你是……在逼我么？”

　　女人复笑，轻轻垫脚将下颚担在少年肩头：“怎么会呢……我是在帮你啊……”

　　沉默，僵持，仿佛时间凝重得忘了流逝。

　　少年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几近温和：“白莎……我是真的不愿意再介入这些事，你何苦非要逼我？如今愿意效忠于你的人遍地皆是，丞相之位谁不渴求，何必……”

　　女子只是反问：“所以，你宁肯将崇天的江山拱手送给萧家么？或者说……我死在萧凤山手下也没有关系吗？自然……你还可以做你的星师，还可以长保富贵，还可以指望萧凤山念在姻亲的情分上放你一条活路？”

　　少年略略别开头，轻声道：“还没到那个份上吧……”

　　女子轻轻一笑：“欧阳……你在等什么呢？还是说，你究竟为了什么呢？”

　　少年顿了顿，只是摇头苦笑，轻轻抽身：“恕难从命，下官先告退了……”

　　少年转身便向门口走去，女子只是站在原地，眼看着少年走到门边，推门……却没推开……

　　少年略略一怔，再用力，门却仍纹丝未动，少年只是无声一叹，垂下手道：“王后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方缓步走向少年：“方才，我也没有说过征得你同意吧？我一向最不善说辞，可没什么花言巧语劝你留下，只是这步棋，只能这么走呢……”

　　少年缓缓转身，看着女子一步步走近，突地冷笑，“白莎……非要如此么？”

　　少年只是垂着手，长袖中，匕首滑出半尺，停在手心，杀意如一滴冷水滴在心口，一圈圈荡开去。

　　女子仍似不觉，一步步走近：“欧阳，我亦不愿逼你，我亦不愿求你，你我之间，就没有半点情分的余地么？”

　　近，近到触手可及，女子轻轻抬手抚上少年脸颊，少年也几乎同时出手，匕首撕开一条银线，径直刺向女子心口，几乎用不了一眨眼，却生生停在不足一寸处。少年身后，烟雾一样浑浊难辨的数道长锁从门后伸展开来，生生勒在少年双肩手臂，几乎勒进肉去。

　　女子手仍是抚在少年脸庞，轻声叹息：“欧阳，好多年了啊，你也忘了吗？”

　　少年轻轻合眼，仿佛被身后紧勒的绳索吸走了全身力气，缓缓垂下手臂，倚着门滑坐下去。

　　“连你都已经忘了……我不是能被杀死的人，只是忘川的鬼魂而已……是你，欧阳书，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鬼魂啊……”女子说着，缓缓浮起一个微笑。

　　女子轻轻摆手，紧勒的绳索便烟消云散，融进了空气中，女子微微欠身扶起少年，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匕首从少年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叮的一声响动，女子慢慢为少年拆开发髻，将发簪放到一旁案上。

　　少年半晌才轻轻咳出声，微微撑着身半坐起来，女子也已坐在旁边，双手轻轻搭在他双肩。

　　“是啊，我是快要忘了，当初那个希冀着光明的人，如今还甘心停留在这黑暗深处……”少年无声冷笑。

　　女子只淡淡一笑，微微倾身，双臂环住少年：“你不懂……你还不了解所谓光明……”

　　少年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女子。

　　“所谓光明啊，还要肯给阴影留下余地，才配称为光明。”

　　女子轻轻靠在少年怀中，微微仰起头，手指浅浅略开少年鬓边的发，乌黑的长发下，发根处都已有些斑白。少年只是默然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拂过女子款式华美的白衣。

　　女子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头发都白了？”

　　少年淡淡一笑：“你看，我就是这么短暂，这么单薄的一生而已，你遇到我，也就像漫长路上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女子微微一怔，轻轻埋头抵在少年颈间：“是吗……”

　　少年轻轻仰面躺下，双臂抱住女子。垂眼看着女子的长发，素白衣衫，感觉那身躯依旧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寒冷，仿佛能透过衣衫，透过发肤，一直浸到心里。

　　“白莎，我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很喜欢你……那时，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听着。

　　“如今我后悔，后悔答应你，带你来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后悔让你怀上孩子，后悔让你把那孩子生下来，后悔坐视你与萧凤山联手灭了容家与广阖家，也后悔没能杀了你……曾经死的人，今后还会死的人，一笔笔账，都记在我头上，避无可避……”

　　少年轻轻抬手，手指穿过女子乌黑的长发。

　　“但惟独，我还喜欢你，我也不后悔任由自己喜欢上你……”

　　女子微微一怔，却终于没说什么，只是缓缓抬头，俯视着少年。

　　“白莎，如果我再问你……跟我走，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都行，下界，凤域，天涯海角都没关系……你……肯么……”

　　女子只是轻轻笑，无声地笑，笑得弯下腰去仿佛不能自已。

　　“欧阳，可是你啊，就连眼睛里，都是不甘心呢……”

　　少年苦笑了声，只是别过头，默然合眼。

　　女子缓缓抬手，拂过少年额角，眉心，双眸……

　　“欧阳……你这一生，何其多情！女人，名誉，财富，地位，你想得到的，无不触手可及……可你又太不知足……”女子轻轻笑着，声音却冷得刺骨。“那些凡人，平民，无比遥远，无比陌生，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却什么都不舍得放下……”

　　少年默然不语，只是轻轻抱着怀中的女子。

　　“我想要的，我终究要得到，可你呢，你想要的，这世上何曾有过……”女子笑着，轻轻俯在少年耳边，“这一局，你从一开始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