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事件簿 第二章
作者:怀里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您有客人,陈律师。”第二天刚刚来到事务所,负责接待客户的前台便对陈良说。

  “谁?”陈良揉了揉太阳穴。昨夜喝酒一直喝到凌晨,导致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

  “市检察院的黄检察官,正在会客四室等您。”

  “好。”陈良应了一声,走向会客四室。这次会面是在计划之中的,只是他没想到对方这么早就来了。

  陈良走进会客四室时,黄检察官正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喝茶。

  “黄检察官,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陈良上前说道。

  “陈律师。”黄检察官和陈良握手,“好久不见。”

  “嗯,您最近还好?”

  “还好还好,你呢?”黄检察官和陈良年纪差不多,身形却比陈良足足大了一倍。油光满面的脸庞几乎能够反射出房间的倒影。

  “还不错。”

  二人就座,寒暄过后,陈良便步入正题。

  “黄检察官。防疫站站长那宗案子,您听说过么?”

  “哪一件?”

  陈良压低声音。“秦站长贪污案。”

  “唔!”黄检察官拍了拍腿,“听说过。一审已经结束了吧?”

  “是啊。”

  “一审结果怎么样?”

  “当事人很不满意。当然,那案子的一审并不是我为其辩护的。”

  “这样啊。”黄检察官乐呵道,“我想也是。如果是陈律师的话,当事人是不会不满意的。”

  “哪里的话。”陈良摆摆手,“一审结束后,当事人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我,所以来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们辩护。”

  “唔。”黄检察官答应一声,继续听下去。

  “那件案子我研究过,证据确凿,法律依据也很清晰,可以说没有多少突破点能动摇裁判结果。”

  “嗯。”

  “可是作为律师而言,既然已经接受了委托,自然要尽心尽力为当事人服务。总不能收了人家的钱,不为人办事吧?”

  “那是自然。”

  “所以,这次找黄检察官,也是为了这事。我觉得,我们或许能像前几次那样,合作一番。”

  “你是说……”黄检察官露出狡黠的笑容,“合作?”

  “没错,合作。”

  黄检察官往回一缩身,不停地用手掌磨挲着下巴。随后他斜眼望向陈良。“报酬呢?”

  “当事人说了,只要能够如愿,价格我们定。”

  “分成呢?”

  “每次合作,几乎都是黄检察官尽心竭力,我不过是沾沾光而已。所以自然还是和前几次一样,黄检察官拿大头。”

  “哈哈!和陈律师合作就是痛快!”

  “哪里哪里……”陈良客气道。望着对方这张大脸,他几乎能看到那后面的大脑正在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这位黄检察官表面一本正经,私下则一直在进行着“买卖犯罪线索”的勾当。他将手里掌握的其他犯罪的线索私底下卖给犯罪嫌疑人,让他们因为揭发别人的犯罪而立功,进而减轻刑罚。

  四年前,陈良第一次接触这种“生意”。当时黄检察官第一次找到他时,他还没有胆子去做这种行当。他很清楚,这事非常危险,一旦事态败露,后果不堪设想,牢狱之灾不可避免。

  “风险完全不用担心。知道这种事的除了我们两个,不过只有当事人和他的家人而已。而他们是绝对不会泄密的,否则岂不是自己葬送了自己?”黄检察官这样对他说之后,他才多少打消了部分疑虑。

  于是他和黄检察官开始了第一次合作,一起将某个犯罪团伙犯下的抢劫罪线索以高价售卖给了陈良代理的一件故意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说来也巧,昨晚他还遇到了那人,他那满嘴的黄牙齿和叼在嘴边的牙签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从那以后的四年间,两人断断续续地合作了多次。抛去风险不谈,其中的获利让陈良越来越无法抗拒。时至今日,他已经开始主动联系黄检察官寻求合作了,要知道,以往那些“合作”一直都是黄检察官主动来找他进行的。而据他所知,他也并非唯一从事这一“交易”的律师,这中间的利润让很多律师都难以抗拒。

  “那么,就拜托黄检察官了。”陈良站起身,准备送客。

  “陈律师放心,我回去后好好研究一番,一定会有合适的线索!”黄检察官也站起来与陈良握手辞别。

  送走黄检察官后,陈良的头更痛了。他离开会客四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临走进办公室之前,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将手伸进西装上衣的内袋,掏出一直藏在里面的录音笔,按下了保存键。

  周五一整天繁忙的工作结束后,陈良便准备启程回父母家。每周的这个时间,他都会回家与父母一起吃晚饭。父母住在海岸线对面的小岛,小岛并不远,只是四面环海,近一小时的轮渡是唯一的交通方式。

  陈良每次回父母家,天气都很晴朗,从未出现因天气原因而停航的状况。

  坐上轮渡后,陈良很少会坐在客舱里休息。更多的时候,他会站在甲板上看海。白色的沙堤,深蓝色的海,灰褐色的灯塔,坐在堤岸尽头头戴草帽钓鱼的老者,和盘旋在半空的海鸥,这些场景经年不变,让他既热爱又抵触。

  因为父母以打渔为业,他从小就在海边长大,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却从来不会游泳。这在村子里是一件能够当做笑柄的事。据他所知,村子里针对他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人说:“做律师有什么了不起,连游泳都不会。”而另一种人说:“既然是律师,不会游泳也无妨。”

  陈良并非没有学过游泳,对小时候努力学习游泳的场景他依旧记忆犹新。父亲那时候总是开着渔船,载着他到远处的海域学游泳,那里的海面也很平静,是非常完美的学习游泳之地。而陈良对那里最满意的一点是,那里人迹罕至,学习游泳时不会被其他人看到。要知道,学习游泳的陈良,动作活像剪掉脚蹼的鸭子一样滑稽。

  父亲自在地浮在水面上,手托着陈良的肚皮,不让他沉下去,教导他如何让身体在水面上保持平衡。他告诉陈良,人类和所有哺乳动物一样,一旦进入水里,心跳就会减慢,憋气的时间也会比在陆地上多出近一倍。

  “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呛水,试着控制你的身体,保持平衡。”父亲教导说。

  陈良依照父亲的指导尝试了无数次,却都以失败告终。每每都会沉进水里,鼻腔和肚子里灌满咸咸的海水。最终就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陈良在水里浮起来的唯一办法,大概只有溺水而亡。

  一想到这,陈良便忍不住发笑。甲板上的水手们正在铁架上烤鱿鱼,那香气实在诱人。陈良深吸了一口,掏出钱包朝水手们走去。

  回到家时,父母已经早早备好了晚饭。一家三口围坐在桌边,边吃边聊天。晚饭有烤鱼、海胆蒸蛋和蟹卤面,都是陈良爱吃的食物。

  父亲这时告诉陈良,村子里又有一个年轻人即将结婚。

  “这么说,我是唯一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了。”陈良咬了口鱼肉。母亲做的烤鱼很合他的口味。

  “所以说啊,你要赶快结婚,如果再不结婚的话,好姑娘就都被人挑走啦!”母亲催促道。

  “好还是坏都是相对的。在别人面前是好姑娘,在我这里未必是。同样,在别人那里是坏女孩,在我这里也不一定。”陈良说。

  “臭小子,真是胡搅蛮缠!”母亲皱起眉头。

  “事实上——”父亲在一旁说道,“你这次回来,我们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不会又是相亲吧?”陈良翻了个白眼。

  “别那么不屑一顾,正经点。其实也算不上是相亲。”

  “不然还会是什么?”陈良怀疑道。过去几次回家吃晚饭,安排他相亲是一家人的主要话题。

  “我们在婚姻介绍所给你报了名。”父亲说。

  陈良一愣。“那跟相亲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母亲脸上带着商讨家庭大事时惯有的严肃神情,“婚姻介绍所的成功率要比相亲高很多。”

  “成功率?妈,你觉得婚姻介绍所的成功率是指什么?”

  “当然是指能够促成多少对结婚的男女。”

  “婚姻介绍所这种地方,一直以来目标都只是安排人尽快结婚。至于婚姻能持续多长时间,他们从来不管。如果结了婚又离婚,那还算什么成功的婚姻?婚姻介绍所的成功率,不是应该按照促成的婚姻能坚持多久来论的么?”

  “照你这么说,那婚介所岂不是成功率大概都不会高到哪儿去?”母亲说。

  “当然。结婚又不是终点,不要总认为结了婚就一切万事大吉了。就算是通过婚介所结了婚,该离婚还是要离啊——”

  听到儿子出言不逊,母亲生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陈良的脑袋。“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一旁的父亲咳嗽了一声。“总之你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不要总是想逃避。而且我们给你找的那家婚姻介绍所,就算按你的标准去算,成功率也是很可观的。”

  “有这样负责任的婚介所?”陈良怀疑道。

  “嗯。我们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广告。好多人都说那里真的不错,在那里找到了很合适的结婚对象。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去看一下,你的婚事——”父亲严肃地点点头,“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母亲起身走到客厅,从电视机上拿来一张名片递给陈良。“就是这家。”

  陈良接过名片看了一眼。

  “明白了。”父母如此坚持,他也只好答应下来。但他内心并不打算真的去那里。

  吃罢晚饭,陈良正在和父母一起看电视,忽然接到了一宗意想不到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他在大学时关系要好的朋友森果,她已经准备结婚,这次打算回母校拍婚纱照。她的结婚对象同样是法律系的一位男生。两人在大三时确定了恋爱关系,经过六年的爱情长跑,如今总算修成正果。

  森果告诉他,她和未婚夫将在下周六上午抵达。陈良立刻告诉她自己会去接机。自毕业以后,他和森果还从未见过面。

  接下来的一周,陈良将工作提前完成了差不多,而后在周六的上午遵守约定,赶去机场接森果。

  航班准时到达。陈良在机场出口见到了森果和她的未婚夫。和学生时代相比,森果成熟不少,不再如往日般稚嫩可欺,会因为受到小委屈而大哭一场。

  森果的未婚夫名叫泳达。泳达的五官如同雕塑品般标致。他家境优越,但本人并非只懂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他为人努力,也知道奋斗,读大学时便在一家电器行担任经理一职。但他也并非平易近人的性格,只会同与他一样有抱负的人交往,上学时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男生,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而身为森果的好朋友,陈良和泳达最多算是认识,并无深交。

  三人在机场附近吃了午饭,交流彼此的近况。对于陈良依旧单身一事,森果似乎耿耿于怀,吵着要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陈良并未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得很积极。

  吃过午饭,他们首先去了森果预订好的婚纱店,在那里接上摄影团队、服装师和化妆师,然后启程出发去母校。

  母校风景一如既往地优美。学校坐落海边,北门和海岸线之间只隔着一条沿海马路。陈良记得上学时,每逢盛夏,经常能看到光着上身只穿泳裤的男生从宿舍楼跑出来,穿过学校广场一路跑到沙滩,扎进冰凉的海水里。他不知如今还会不会有人那样做。

  一行人在篮球场附近停下车子,篮球场后面是一栋气派的建筑。这里是法律系的教学楼。

  “为什么来这里?”陈良站在车外,问正在车里换婚纱的森果。

  “当然是有原因的。”森果答道。陈良望向泳达,他只是吐吐舌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十几分钟后,森果穿着婚纱爬出了车子。不得不说,她那张脸仿佛是专门为了穿婚纱而生的,不算漂亮但颜色极深的眉眼与洁白的婚纱互相衬托,头发自然地挽着一个髻,耳边的刘海微微卷曲,浑身透着一股清秀随和的女性之美。

  “女人能够穿婚纱简直是太幸运了。”陈良夸道。

  森果调皮地笑了笑,转身面向泳达。后者早已眼圈泛红,捂着嘴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

  森果告诉大家,他们的目的地将是四楼的一间自习室。大家立刻出发。走进教学楼后,一袭婚纱的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不知为何这里会出现穿婚纱的人。

  爬到三楼时,森果问陈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间自习室来拍婚纱照么?”

  陈良答说不知道。

  “上学的时候,我和泳达就是坐在那间自习室里一起准备司法考试的。而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个夏天,我们约定以后如果两人结婚,一定要在那间自习室我们坐过的地方拍一张婚纱照。”

  “原来如此。”陈良恍然大悟。走在他后面的那位扛着化妆箱的女孩子轻轻地“哇”了一声。

  到达四楼的那间自习室时,森果因为脸上出汗,妆有些花,化妆师只好重新为她补妆。就在这功夫,她拜托陈良为她做一件事。

  “何事?陈良问。”

  森果的声音从化妆棉后面传出来。“你去自习室看一看,里面是不是有学生在自习。”

  “好。”陈良走近自习室,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里面坐满了大学生。他们专注地伏在桌子上,完全没有发觉四楼走廊正站着一个身着婚纱的准新娘。

  “人很多。”他告诉森果。

  森果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准备。“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咯。”

  “我?”陈良一愣。

  “当然。我和泳达都穿着礼服,只有你穿得正常一些,而且又没事做。所以就麻烦你进去一趟。记住,是北边倒数第三排和第四排紧挨窗户的位子,如果恰好有人正坐在那里,你就求他们腾个位置,我们只是拍组照片,不会耽搁他们太长时间的。”

  一旁的泳达一脸坏笑地看着他。陈良心里暗自叫苦,看来这两人早就这样打算过了,而他也只能按森果的吩咐去做。

  他蹑手蹑脚走进教室,好在整间自习室里的人都在埋头学习,并没有注意到他。眼下是夏天,这里又是法律系的自习室,陈良猜测这些人应该都在准备九月份的司法考试。

  陈良不禁想起,几年前他也曾像这些人一样,坐在这里辛苦准备司法考试。司法考试向来是最难的考试,考试范围也让人抓狂。他们需要在两个月内熟记几十门法律,同一套试题要重复做很多遍,加上天气又炎热不堪,那种折磨也只有法律专业的学生能够忍受。

  森果所说的窗边的那两个座位,此刻正有两个大学生坐在那儿。一位瘦弱的男生坐在前面,坐在他后面的是一位大眼睛的女生。男生正在埋头写着什么,那位女生则正戴着耳机望着窗外。

  “打扰了。”陈良走上前,硬着头皮小声说道。

  大眼睛的女生因为戴着耳机,并未听到陈良的话,依旧侧头望着窗外。男生则抬起头,警惕地盯着陈良。

  “什么事?”男生问。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刑法攻略》,果然是在准备司法考试。

  陈良手扶桌子,压低声音详细地告之原委。听罢,男生有些不耐烦,看来很不情愿学习被打断。他撇撇嘴,问:“是哪两个位子?”

  “你的,还有——”陈良指了指那位大眼睛女生。那女生不知何时已经回过头来,她摘下了左耳的那只耳机,好奇地打量着陈良。陈良冲她笑了笑。

  “稍等。”男生从另一侧转过头去,和那女生低声商量着。女生面前也放着一本与法律有关的书。陈良猜测这两人认识,或许正是一同准备司法考试的同学。

  “如何?”陈良听到男生问了一句。

  “当然没问题!”女生爽快地答应下来。她神情兴奋地问陈良:“是您要拍么?”

  “唔,不是,是我的朋友。”

  “真棒,竟然有这样好的创意!”

  “唉,真是没办法。”男生依旧发着牢骚,但已经站起身来。“要拍很久么?”

  “很快就会结束的,实在抱歉。”陈良说。向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男生道歉的感觉实在糟糕。”

  但那位女生的态度和男生截然相反。“没关系,想拍多久拍多久!”

  她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原本埋头苦读的学生们,此刻都在望着这边。

  陈良只好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各位,打扰一会儿。这事很快就会结束,请大家谅解,稍微忍耐一会儿就好!”

  其余人依旧一脸茫然,不明白正在发生何事。陈良来不及解释,急匆匆地跑出教室,将森果几人叫了进来。

  当穿着婚纱的森果走进教室后,整个房间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大家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揉着眼睛,似乎以为眼前的景象是幻觉。走廊上路过的学生也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想弄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森果和泳达红着脸朝那两个座位走去。教室里的人窃窃私语。有人拿出了手机,开始拍照。

  大眼睛的女生和那位男生早已让出了各自的座位。陈良看到那男生手中依旧拿着一本司法考试辅导书。

  森果走到那位女生的座位前,她摸摸桌子,而后转头朝向了窗外,肩膀在小幅度地抖动。她的未婚夫在她前面那男生的座位坐下后,低头咬着手指一语不发。周遭的议论声和目光丝毫没有打搅到他们。

  摄影师和补光师调整好设备后,他们按照计划拍了几组照片。两人拍摄期间,整间教室里的人都聚拢了过来。陈良看到有好几位女孩子都眼圈红红的,那位大眼睛的女生更是如此。有人在打电话招呼朋友到这里来,几对情侣一脸羡慕地望着森果和泳达。

  拍摄完毕后,森果和泳达在讲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表示感谢,教室里的学生们也给以掌声,并大声送出给二人的祝福。等到一行人走出教室时,教室里的欢呼声仍未停歇。

  离开教学楼后,接下来他们去了篮球场。泳达热爱篮球,两人拍摄了几组和篮球有关的照片。然后是学校的公园、图书馆,最后是海边。所有拍摄工作结束已是晚上七点钟。众人筋疲力尽,摄影团队和化妆师赶着回婚纱店处理照片,陈良三人打算先去吃晚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庆祝今天大功告成。

  陈良开车载着他们去了老街,因为森果想要去老街的那家“与子偕老”餐厅。那是一家情侣餐厅,早在陈良大学时期就已存在。

  三人到达时,餐厅里已经坐着很多情侣。他们相对而坐,在烛光下小声耳语。窗边一位老先生正紧握着面前一位老太太的手,后者害羞地低下了头。正对店门的墙壁上,贴满了情侣的合影。

  陈良忽觉自己有些多余,毕竟这里是情侣餐厅,而他则是单身一人。他告诉森果自己想去其他地方,吃完东西后再同去喝酒。而森果也并未挽留,看来她的想法与陈良一样,拍摄了一整天婚纱照的她,也很想与未婚夫单独在一起用晚餐。

  陈良走出餐厅,独自在老街的青石板路散步,一边寻找中意的餐厅填饱肚子。这条街的餐厅他几乎都尝试过,现在却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去哪一家。

  绕过前面的转角,他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吹了个口哨。“都走到这里来了啊。”

  他面前的这家店并不是餐厅,而是一家名字叫“Delalumière”的占卜馆。陈良只知道那是法语,但不知该如何翻译。而之所以知道这是占卜馆,也是因为他曾听同事提起过。

  “算命的是一个吉普赛女人,是一家很准的占卜馆哦!”同事很神秘地告诉他。

  陈良向来都对占卜术不感兴趣。以往路过这里时他从来都是径直走过。但此刻,他却突然很想进去试试,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没来由地产生了这样的冲动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朝这家他叫不出名字的占卜馆走去。

  占卜馆门是孔布栎木制作的,如今这样多雨的天气,它的表面摸上去却很干燥。陈良推开木门,一股香薰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被隔成两间屋子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圆木桌。一个水晶球放置在上面。烛台上的蜡油几乎累积成了一个小型城堡。桌子两侧各有三张椅子。

  一位看上去约有六七十岁的外国女人在桌子后面坐着。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挂着许多精致的发饰。她的皮肤布满皱纹,身上披着数不清地颜色鲜艳的丝绸。

  “请坐。”身为吉普赛人,她的汉语却很标准。

  陈良在桌子这边的椅子坐下,与占卜师面对面。

  占卜师微笑着指了指烛台边一个玻璃皿,里面有很多纸币。她的左手缺了无名指,其余手指上戴满了戒指。乍一看,戒指的数量甚至比手指还要多。

  陈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投进玻璃皿。

  “你想要知道什么?”占卜师微笑着问。

  “未来的事。”陈良说。

  “年轻人都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那是自然。”

  “那么告诉我,你信任占卜么?”占卜师问。

  陈良决定实话实说。“说真的,我不是很相信这东西。我来这里占卜,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为什么不相信?”

  “就是单纯的不相信而已。”

  “总该有不相信的理由吧?”

  “非要说理由的话……”陈良想了想,说道,“因为占卜术并没有根据。我一直认为,占卜师只是说些神秘兮兮的话吓唬别人而已。”

  占卜师笑了笑。“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早就被确定好的。占卜只是将我们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提前告知被占卜的人而已。”

  “命中注定?”陈良摇摇头,“那更是我根本不会相信的东西。”

  “你不相信命中注定?”

  “完全不相信。事在人为,一个人的命运,还是要靠自己来做主。

  “难道你没有想过,你认为你的命运由你自己做主的这副心思,也是命运早就计划好的?”

  “那更是无稽之谈。”陈良毫不客气地说道。

  但占卜师并未生气,她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举个例子试着说服你,如何?”

  “洗耳恭听。”

  “读过大学么?”

  “读过。”

  “大学被安排住进同一间宿舍的人的姓氏都很接近,或者说姓氏的首字母都是同一个英文字母,对么?”

  “没错。”陈良说。事实的确如对方如此,他念大学时,同一间宿舍的人的姓氏首字母都是“C”。

  “每个人的姓氏都是从父亲或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也是从自己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这一点你也同意吧?”

  “当然。”陈良不知对方为何这样问。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从你的祖先确认自己的姓氏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注定要在某所大学的某间宿舍里,遇到某些和你姓氏差不多的人,对么?”

  陈良半张着嘴,哑口无言。虽然对方的话多少有些漏洞,却又似乎难以反驳,乍一听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见自己的说服初见成效,占卜师的笑容颇有成就感。“那么接下来让我开始为你占卜如何?”

  陈良问:“怎么占卜?”

  “伸出你的右手。对,不是左手,是右手。”

  陈良伸出右手。“不是说男左女右么?”

  “没有的事。”她抓住陈良的右手,在烛光下审视了一番,“你想要知道你的未来?”

  “是的。”

  “比如说?”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未来发生的事。”

  “唔,那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占卜师松开了陈良的手。

  “什么意思?”

  “正如我所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占卜师拿起一根细针,挑了挑烛芯,火苗在半空中摇曳。

  “你的生命已经度过了近三十年,你经历了很多事,也见过很多人。你以前对占卜从不感兴趣,今天却突然决定走进这里。这并非突然奇想,而是命中注定。而就在你坐在这里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也走过了许多地方,经历了许多的事,而专程来到这里和你相遇。”

  “在这儿?”陈良问。

  “准确的说是在门外。”占卜师说,“你走出这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你会爱上她。”

  凝视着占卜师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陈良确信对方并非在说玩笑话。

  是光线的缘故么?还是说这房间里的香薰有让人失去思考力的作用?陈良有那么一刻,竟然从心底想要相信对方的这番话。他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恢复理智。

  而占卜师也没有再说话,她开始摆弄起了手指上的戒指。

  “你是说,我走出这里后,会遇到一个我爱上的人?”陈良问。

  “没错。”占卜师说。

  “这……不太可能吧?”陈良说,“你说我会爱上从这里走出去看到的第一个人。可是如果我故意在这里拖延几分钟再走出去呢?到时候看到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难道说仅仅几分钟,我会爱上的那人就不同了?”

  占卜师摊开双手。“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有多么出乎人的意料。你故意在这里耽搁几分钟,那人也会在其他地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搁几分钟。”

  陈良舔了舔嘴唇。他再一次感到了那种奇特的感觉,为何自己听到这样荒唐的说法,却能够忍住不去嘲笑对方。放在平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占卜师最后说完这话后,便拿起桌子上一摞塔罗牌翻看起来。陈良知道,这是此次占卜已经结束的信号。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走向门口。站在那扇孔布栎门前,他心里忐忑极了。

  出现在这扇门后面的那女子,占卜师口口声声说他会爱上的那人,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他便对开门这个简单的动作产生了敬畏,心脏扑通扑通跳着,肩膀也使不上力气。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却发现街上竟然空无一人,整条老街空空荡荡。

  “一个人都没有啊……”陈良踏上青石板路面,左右张望着。

  这时,他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他踩到了一个纸团。他弯腰将纸团捡起,展开后,发现那竟是一张画像。

  画像里是一位留着短发的女子。额头饱满,眼角微微上翘,鼻梁像阿拉伯人一样高耸挺拔,嘴唇小巧,下巴圆润,是位长相颇为不错的女子。

  这画像是从哪儿来的?

  陈良抬头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正有一个人影朝他这里走来。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你走出这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你会爱上她。”占卜师的话立刻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陈良咽了口口水,紧张地盯着那人越走越近。

  “喂,那个不要乱扔!”那人刚一走近便喊道。陈良定睛一看,这人身上竟穿着环卫工人的制服,手中提着扫帚。

  是老街的保洁员。

  “这个?”陈良看了眼手里那幅已经皱巴巴的画像,“不是我扔的,我只是捡起来而已。”

  “给我吧。”对方伸手将画像抢了过去,转身走开了。

  陈良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占卜馆的招牌。

  “果然不能相信算命的人说的话啊。”他摇摇头,嘲笑着方才在屋子里的自己。

  离开占卜馆,陈良就近找了一家面馆,吃了没有滋味的拉面。付账时,他无意中看到了钱包里的一张名片,那是母亲对他讲过的那家婚姻介绍所的名片。名片的颜色是喜庆的红色,上面有“衷久”两个字,那是婚姻介绍所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了下午时森果和泳达拍摄婚纱照的画面。从前的他很少会羡慕新婚的恋人,而今天面对着泳达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店员将零钱找给他后,他立刻决定去这家婚姻介绍所看看。

  陈良觉得今天实在是新奇的一天。要知道,占卜馆和婚姻介绍所这两种地方,以前的他即使路过也不会多看一眼。

  婚介所在一百米外的地方。陈良走进店里时,除了身穿统一制服的店员,并没有其他客人在。接待他的是这家介绍所的经理,一位梳着背头,眉眼热情的男子。

  经理首先要求陈良登记下自己的名字和诸如身高体重与职业一类的基本信息,随后便交给他一份问卷,告诉他里面的问题需要他亲自完成。

  “这里面是什么问题?”陈良问。

  “大多是一些只有客人自己才知道的事情,所以需要本人来完成。”经理回答说。

  经理将他引到大厅旁的一间屋子,这里摆着几张桌椅。“请在这里把问题仔细回答完毕。”

  “好的。”陈良在一张三角桌边坐下。那位经理则走出了这间房间。

  问卷有三张,题目涉及性格爱好、生活方式一类,其中也夹杂着类似于心理测验的题目。除此之外,也有关于经济状况和对收入多少的看法一类的主观性问题。

  房间里播放的是FUNKYMONKEYBABYS的歌曲,他一边跟着旋律哼唱,一边完成问卷。随后他起身走出房间,在大厅找到经理。

  “这些问题有点类似性格测试呢。”陈良将问卷递给他时说了一句。

  经理接过问卷。“是呀。我们会参考这些因素,为您寻找最合适的伴侣。”

  “而且其中也有关于收入和家产的普通问题。”

  “那些同样也是择偶必须考量的因素。”

  陈良笑了笑。“毕竟婚姻也是需要门当户对的。”

  “可以这样说。”

  “你们似乎和其他婚介机构不太一样,其他的店似乎并不在意客人的性格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呢。”

  “我们这样做也是在为客人负责。如果只参考经济因素,恐怕婚姻很可能会出岔子。”

  “说的没错。”陈良想到了自己在接手离婚案件时遇到过的那些夫妻,“想要维持一段长久的婚姻,的确是需要考量太多因素。”

  经理微笑着点点头,问:“陈先生,您认为应该如何维持一场持久而幸福的婚姻呢?”

  “当然是找一个心爱的人。”陈良答道。

  “错。”经理摇摇头。

  “那就是门当户对。”陈良说。

  “那您指的是哪方面的门当户对呢?”经理问。

  “经济方面,这个词不就是这样衍生出来的么?”

  “只说对了一部分。”经理又摇了摇头。

  “那你说是什么?”

  经理笑眯眯地说出了一个词。“同类。”

  陈良微微一愣。“什么同类?”

  “同类。”经理解释道,“一段长久的婚姻,最重要的往往不是爱情,而是要求双方属于同一类人。我所说的同一类人,并非全部指双方拥有相差无几的经济条件,而是指双方拥有相似的性格、人生观、生活方式等。只有这样,才会减少矛盾,双方因为能够在多种事上产生默契和共鸣,婚姻才能长久持续下去。”

  “可是有些人倒是希望寻找和自己有很大差异的伴侣,那样才更容易被彼此吸引不是么?”

  “陈先生所说的那些人,是在寻找恋爱对象,而非婚姻伴侣。只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已。每个人都是长着不规则棱角的多边形,如果两个总是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各自的棱角会经常碰撞和摩擦。久而久之,再锋利的棱角也会被磨平,最终双方会变成两个永不接触的圆,永远无法碰到彼此而失去交集。婚姻自然也就无法再维持下去。”

  “如果是两个同类的人呢?”

  “那就如同是两个齿轮,彼此能够完美契合在一起。共同运转着生存下去。”

  “这样啊。”

  经理继续说道:“婚姻不是谈恋爱,不能只靠被彼此吸引就结合在一起。喜欢,确立恋爱关系,能不能走到结婚,适不适合在一起生活,这是四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而我们这里就是从最后一件事出发,为客人找到最适合一起生活的伴侣。”

  “那么如果彼此并不相爱呢——”

  “能不能相爱,就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了。”经理说,“毕竟爱情的力量不是人为能够掌控的。我们只为客人寻找最适合结婚的对象,至于能否相爱,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毕竟不是所有婚姻都与爱情有关。”

  果然是能够以婚姻能否长久维持来计算婚姻成功率的地方。

  陈良听到口袋里传来了手机铃声。他拿出手机,是森果打来的。想象着那对即将结婚的情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他竟然也开始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