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新转来一个病人，叫周引，只有十七八岁，却已经是骨癌晚期。
年牧清觉得他是个很安静的小伙子，没事儿喜欢看着窗外，床边搁了好几本书。年牧清和他聊过几次天，没有意想之中特别消极的情绪。他真的很爱看书，或者说，很爱听书，他的爸爸妈妈姐姐一直轮流为他读那些曾经在作者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读的人是笑的，听的人也是笑的，每每看到这一幕，年牧清甚至会忘记这是一个正有儿子在承受疼痛、会有弟弟要面临死亡的家庭，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处于俗世痛苦之中的人，而他们，分明罹受痛苦悲伤，却是内心清宁的局外人。
她去周引病房的时候，周引勉力向着她微笑。
“年医生，你能给我读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吗？就从折的地方开始读。”
牧清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在他病床边上坐下，拿起放在床头的书打开，逐字读了起来。
“萨宾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这种虚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标吗？她自己以前当然意识不到一点。她怎么可能呢？我们追寻的目标总是不为我们所知。……”
牧清停下的时候，周引说道：“年医生，如果以后我的坟墓上也开出了花朵，也有一颗枫树深深地扎了根，那么它们是不是也能为我打开一条能和爸爸妈妈姐姐交谈的路？”
牧清颤了颤，把书放回去，说：“不用那样子，你爸爸妈妈姐姐也会永远记得倾听你，以他们的方式告诉你他们发生了什么。”
“不，我不放心，我还是要让爸爸妈妈给我的坟上种上花儿，恩，我喜欢栀子花的香气，就让他们种上栀子花，然后再种上一颗小小的枫树，让它代替我看看太阳，吹吹风，没事儿再淋淋雨，这样子，家里人就不会觉得我不在了，我只是不和他们一起住，现在，结了婚的儿子不和爸妈一起住的也有很多，这样他们就能习惯，年医生，你说是不是？”
“对……”年牧清声音开始有点哽咽。
“年医生，书里面说，对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美好，我觉得这样不对，这不是好现象，年医生，上帝给我的时间虽然比普通人要短些，但是我也要好多遗憾啊！对自己，对亲人，对所有爱的人，年医生，你一定要努力，努力感受还能在一起时的美好，不要抱希望于回忆，因为回忆那一份美好总是在的，你如果当下觉得美好，那么，最后就能有双倍的美好了。”
她听着，想起了陆屾。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恩，我知道，你也要努力，你好好休息吧，醒来后就会又能看到新的美好的一天。”
年牧清走出病房的时候，深深呼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胸口堵得厉害。
生老病死，纵然是一早就知道的旅程，谁能淡然？
陆屾总于a、b城之间奔波，飞机上度过了许多时光。当初是他自己要来b城找市场，现在也只好对于自己的奔波状态认命，谁让他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呢？
他自从上次医院遇见牧清，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以前常听人说，世界很小，殊不知一切的巧合也许都是有心人的刻意营造，如果失去了这份刻意，纵然生活在一个城市，擦肩而过的概率却也是小之又小。
他站在落地窗前，可以俯瞰着a城的布局景色。曾几何时，他们也一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他还记得，牧清还曾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小小的甜品店里，一边吃着蛋糕，一边煞有介事地说：
“我会给你建个天堂的。”
男生还没理解女生突如其来的话的意思，突然感觉脸上一片温热，意识到女生亲了他一下，一下惊到，条件反射地摸了下脸，居然还有蛋糕黏在了脸上。
“年牧清，你都研究生了，能不能在公共场合收敛点儿，蛋糕弄我一脸。”
女生微微眯起眼缝，突然亲上了男生的嘴唇，不顾男生睁大的眼睛，把嘴里的蛋糕推到对方口中。
“女研究生眼里这就叫收敛，社会男青年怎么看。”
旁边，摊开的书本上有黑色墨迹圈出了一行字。
“他们为彼此造了一座地狱，尽管他们彼此相爱。”
陆清城出院的时候，年牧清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江莳拉着她，脸上微笑真诚。“本来飞来横祸，却没想到碰上了你这么个谈的来的，倒是因祸得福了。牧清，我们要常联系。”
“自然啦，你别对我太看重了，要不你们家那位该把我也列为危险人物了。”牧清不禁打趣儿。陆清城听到坦然一笑说：
“这段时间还是多谢年医生照拂，改日请你到我们家里做客。”
送走了他们，年牧清转身，却不经意看到隐在一边街角的陆屾，顺着他张望的方向，她看到的分明就是正在发动的陆清城的车子。
难道上次，他来医院就是来看望陆清城的？
他们认识？
可是他好像不敢现身，这又是为什么？
年牧清觉得满腹好奇，她和李念南喝咖啡的时候，顺便问了出来：
“你认识陆清城吗？”
“认识啊，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你问他做什么？”
“奥，随便问问。”
李念南也没多想，接着说：“我和他并不算熟，他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候因为陆屾的缘故才一起玩。”李念南突然住了嘴，但看年牧清并没有对自己提到陆屾有所排斥，便又说道：“初中他们就搬走了。”
“那他和陆屾很要好么？”
李念南看她主动问起，点了点头：“他们父母关系特别好，就算陆清城家后来搬走了，陆屾还是几乎每年都会去他们家玩。不过也奇怪，后来好像感觉联系少了。”
年牧清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了然，看来陆清城和陆屾是发生了什么事，关系生了变故才对。
想到这儿，年牧清不禁笑自己狗拿耗子，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居然还一个劲儿推理起来。
“牧清，你有没有觉得刘沁柠，她心里有很大事儿。”
年牧清很奇怪，她不明白李念南为什么这么问。李念南踌躇了一下，把之前看到刘沁柠哭和在树底下发呆的事儿告诉了她。
年牧清听罢更惊讶了，她没想到刘沁柠还有这一面，她只有二十出头，正是好年纪的时候，怎么就感觉有很多悲伤过往似的。突然，她思路一转，又很嬉笑着对李念南说：
“哎，李念南，你很关心她啊？”
“说什么呢？我就是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
“啧啧啧，好大的社会责任感啊，人家只是心里有事儿，又没有消极生活，怎么就需要你的社会责任感了。哎，喜欢就承认呗，那姑娘也不错，为人敞亮还漂亮，挺适合你的。”
“跟你真说不到一块儿去。”李念南有些气急败坏，自己出了咖啡馆。年牧清看他那个急匆匆出去的样子，就更想笑了，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李念南：
“你既然觉得人家有很难过的事藏在心里，就带她做点快乐的事儿让她快点忘记难过吧！”
发完了短信，她笑了一下。
李念南那个家伙，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她笑着拿起杯子看着窗外，却看见陆屾从对面出来，一个红衣女子很快追上来，挽上他胳膊，牧清认了出来，那正是楚葙。
她很快扭回头来，不再愿意往窗外看，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她回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周引坐在外面晒太阳，她姐姐推着轮椅，时不时帮他整理盖在身上的毯子。
“年医生。”听到对方打招呼，牧清笑笑，看着周引问道：“今天觉得怎么样？”
“很好。”周引转过头对姐姐说：“姐姐，你都陪我好大会了，去休息会儿吧！我待会儿让年医生推我回去。”
她姐姐点点头，冲年牧清笑笑：“麻烦您了！”
年牧清从她手里接过轮椅，笑着说没关系，低下头问：
“要不要推着你转转？”
周引点了点头，半晌，周引突然问：
“年医生，你喜欢过人么？”
“我都这么大了，当然喜欢过。”
“你现在和是和最初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年牧清滞了滞，笑容落寞。“没有。”
“年医生，你知道么？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子。”
“是现在还喜欢的吗？”
“恩，现在还喜欢。”周引笃定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已经在云端等我了。”
年牧清一下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看着周引，男孩的头发基本上掉光了，带着一顶灰色的帽子。
“年医生，你不必太惊讶，我和她是在之前的医院认识的，我们互相分享过去，她真的是很多才多艺的女孩子，笑起来嘴巴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可好看了。”
“你喜欢的，肯定差不了。”年牧清在周引身边蹲下来。
“年医生，其实我有点后悔，后悔在她最后的时间里都是在医院度过，她说过，想去好多地方，想吃各种好吃的，可是，直到她离开，她都没有出过医院的大门。”
年牧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男孩眼角有泪滑过，就站起来，轻轻抱了抱男生的头。
周引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哽咽：“年医生，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能够遇上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茫茫人海，遇见一个，真的很不容易。”
年牧清看着远处仍在落叶的法国梧桐，不禁流下泪来。
是啊！茫茫人海，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真的很不容易。
年牧清没有想到顾维会邀请自己钓鱼。
外面阳光很好，她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坐在水边，摸着手里的鱼竿，不禁千思万绪。
她以前是钓过鱼的，和陆屾一起。
陆屾很喜欢钓鱼，年牧清当时其实挺不能理解的，因为她看到过陆屾和李念南两个人坐在游戏机前剑拔弩张，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年牧清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差点下巴都掉下来，她实在没法把眼前在打得好的时候会大声喝彩的那个陆屾和自己平日里看到的文雅内敛的陆屾联系起来。再到后来，当她看到陆屾端坐在水边一副姜太公的样子的时候，便感觉陆屾再次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她那时候才意识到“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原来也是可以用来形容男生的。
不过，她当初钓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整个过程，都跑来跑去，一会儿就找陆屾说上几句，陆屾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扔了鱼竿。
“年牧清，你确定你最爱钓鱼吗？”
年牧清当然心虚，最爱钓鱼不过是跟来的由头。但她看男生似乎真的动怒，立马把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说：
“别吵，鱼都被你吓跑了！”
年牧清现在想起来当时陆屾的表情，仍旧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年医生，你笑什么？”顾维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奥，没什么，想起来一个笑话，就突然笑出来了。”
“要不要说来听听？”
“嘘！”年牧清把手指放到唇边，“我们在钓鱼呢！”
顾维愣了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手上的鱼竿。
年牧清坐了一下午，看着旁边顾维不断有鱼上钩，好不容易自己这边感觉有鱼上钩了，高兴地一拉，结果只看到线上一条不足十公分的鱼摇着尾巴……
晚饭就是他们的钓的鱼，端上来的时候，顾维很给面子地从她钓的那条小鱼上夹了块儿肉，也不知道故意还是无意，还说了句：
“恩，年医生就是不一样，钓上来的鱼真是极其鲜美。”
年牧清感觉自己头上有两道黑线。
饭后，顾维带年牧清参观他的花房。顾维是很爱花的人，花房里种的许多她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外边虽然已经挺冷的了，但是他这里面却仍旧有许多植物在开花，有各色的郁金香和菊花同时盛开，还有许多她叫不出来的品种。她在里面到处看着，突然看到一种植物，便伸手摸了上去。
“真的像在摸羊耳朵一样哎。”
“那个是绵毛水苏。”顾维笑着说。
“我知道的，以前看宋慧乔演的一个韩剧，里面就有这个植物。哎，那是什么？”年牧清的注意力突然被旁边一盆绿色植物吸引过去。
“怎么会有叶子像猪尾巴一样卷的植物啊！长得跟闹着玩儿似的。”顾维听到猪尾巴，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解释道：“那是弹簧草。”
“恩，是挺像弹簧的，长得真是太逗了。”
“你要喜欢送你一盆。”
年牧清立马摆摆手，她大学的时候养过不少植物，全都养死了，有一次还非要陆屾把一盆兰花给她养，结果没有活过一个星期，当时陆屾差点心疼死，整整一个星期没搭理她。
“我实在没有养盆栽的天赋，给我八成要折腾死的。”
“外科医生不应该细致谨慎吗，养花应该也蛮容易啊？”
“额……可能我比较特殊吧！”牧清赧然，李念南不是就说过，她是奇葩么。
她想起高二的时候，她当时作文拿了全市的一等奖，在升旗仪式的时候，被校长公开表扬。那时候她的午饭，都已经是和李念南、陆屾一起吃的了。李念南在抢走她碗里一块排骨的时候，打量她好久，才笑着说：
“丫平时就跟张飞似的，没想到还像林徽因是个才女啊，年牧清，我发现你真是祖国花朵中最特别的那朵奇八呀！”
“奇葩，有没有文化，你才张飞，你全家张飞，排骨还我。”年牧清作势要夹李念南碗里的排骨。
“别介，我这是欲扬先抑，夸你不是。你看你多厉害啊，一等奖哎，全市就三个，哎，你看陆屾，天才都输给你了，他才拿了二等奖，是不是，陆屾？”
陆屾看了牧清一眼，没有接话，牧清心里一下子泛起嘀咕，她记得李念南以前说过陆屾很好胜，凡事都要当最好的，这李念南怎么还会这么说，陆屾，不会介意了吧？
李念南中午要打篮球，就一溜烟地先跑了，陆屾从刚才到现在就没说几句话，年牧清也不敢主动搭话，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陆屾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
“不是……我也要去教学楼啊！”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并排走么？”
“啊……好啊！”年牧清听陆屾主动这么说，立即像得了糖果的小孩儿似的跑到他身边。一起走的时候，她一直小心地偷偷瞧着陆屾，观察他的表情。
“你是想说什么吗？”
“啊，那个，李念南刚刚说的那啥，你别多想，其实，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厉害了。”
“你觉得？”陆屾停下脚步，看向牧清。
“恩。”牧清使劲儿点点头，“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厉害的。”
陆屾看向前方，笑了起来。
“那个，你没介意吧？”牧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拔头筹证明我眼光好，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年牧清看着陆屾笑着走近教学楼，一脸迷惑。
什么叫他眼光好？
是根本无所谓地意思么？
……
“年医生，年医生？”顾维用手在年牧清眼前晃晃。
“啊！”
“年医生，我说话是不是特没意思啊，我怎么发现你和我呆一块儿总发呆呀！”
“啊？有么？我可能最近手术多了点，有点超负荷了吧！”
“得，我还是送你回家吧，您老赶紧回去休息，要不等到上手术台恍了神，那还得了。”
“顾先生就别逗我了吧！”
顾维开车送年牧清，很快就到了她家，年牧清下车的时候，顾维叫住她，从车后座拿出一盆盆栽，正是牧清刚刚看到弹簧草。
“年医生，我觉得凡事只要用心，就能有所收获。你以前养不活，今非昔比，你何不试试呢？”
年牧清愣了下，随即接了过来，道了声谢，看着顾维的车扬尘而去。她看了看手里的绿植，叹了声气：
“谁知道是今非昔比，还是物是人非呢？还有尝试的必要么？”
她转身上楼，不曾注意到一直默默站在不远处的陆屾。
年牧清周一早上一到医院，刘沁柠就一把拉住她，语气哭笑不得。
“年医生，李念南是不是最近脑袋抽了啊，前几天好好的居然带我去游乐场，非得让我在坐摩天轮的时候对天空喊，还要一起拍大头贴，然后昨天又把我拉这b市里到处跑，说要找什么最正宗的棉花糖，跑了一个下午，我腿都跑断了。”
年牧清闻道笑容僵了僵。
李念南这是在干嘛，拍偶像剧么？
“额，他……可能是……奥，最近他比较闲，然后思维比较不一样，我又没工夫陪他玩，只好找你了。”
“年医生，李念南说过你们挺多同学在这儿的啊！”
“奥，他们啊，他们都是成双入对的，哪有功夫理他呀，你看，你们在这边能做朋友多不容易啊，他就偶尔抽抽，马上就正常了。”
“不行，年医生，我可经不起他折腾，昨天晚上我腿都抽筋了。”刘沁柠摆了摆手。
差不多三天后，李念南找到年牧清。
“牧清，最近刘沁柠上班了没？”
“来了啊，天天在啊！”
“牧清，我觉着，她好像在躲我。”
“不能吧！她没事儿躲你干嘛？”
李念南没有接话，他想了好大一会儿，说：
“牧清，我想，我可能真的有点儿喜欢她。”
年牧清一听，很高兴拍了拍他肩膀，“终于开窍了啊，喜欢就去追呗！”
“可她现在在躲我啊！”
“念南，刘沁柠呢，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你所有刻意的安排，她都会觉得奇怪矫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念南认真地看着牧清，半晌，摇了摇头。
“我说你……我的意思就是真诚，她觉得你真诚就行，别搞那些稀奇古怪的。”
李念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年牧清的手机突然响了，医院打来的，她立马到一边接电话。
“好，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