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是第一次以前辈身份见到初选之后的十几个师弟师妹。在高台上做演示不算,她坐的远,又戴着面纱,根本毫无接触。她看着那些充满好奇,又青春洋溢,实际看上去又和她相差无几的面容,一时有些无措。她顿时有些庆幸,按照荻月师姐的话,穿了件正式复杂些的对襟襦裙,也把发髻拾掇了一下,不然还真是如新进门弟子一般,丢进人海便找不到人了。
荻月落落大方,淡然一指她:“这是你们首席师姐。初入府中便随着我,荀泠与安易夺了府内论剑的次席,如今是思华府中最年轻的的首席。”听得师姐赞许,赵允略觉尴尬,极力维持着平稳的笑容,上前略略一揖:“前些日子被事务耽搁了,没能来见师弟师妹们,还望包涵则个。”她朝人群中扫了一眼,没见着欧阳或张盈,便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便对上了有一面之缘的,那个佩玉少年的眼。
少年朝她礼貌地浅浅一笑,点头示意,眉目舒展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韵味。还没到让赵允看呆的地步,她莫名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没来得及深究,就听得荻月道:“那么便在首席师姐面前介绍自己吧,从谁开始……陆攸。”她便礼貌地将目光移到应声而起的少年身上,颇意外地发现,这也是个面熟的人。
那个抱着书卷在书阁外迷路的,带着浅淡花香的少年。赵允回想起自己心里转过的“少年你这么路痴你未来的师兄师姐们知道么”,心道这还真是知道了啊……
少年虽有些紧张,但举止仍然十分得体,声音却有些尖细:“首席师姐好,我是陆攸,‘水之安行为攸’,苏州人士,今年十九。”话还没说完,赵允便一摆手打断他,低头在登记书册上翻了翻,找到了他的名姓,随后道:“你随我出来一下。”
陆攸脸色顿时白了白,不知所措地呆了半刻,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全身僵硬同手同脚地朝她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背上,赵允趁机端详了其余人的表情,将那几个幸灾乐祸地面孔记下,却不言语,领着陆攸走出了内堂,在檐下站定。陆攸极其不安地双手紧握,面上却极力维持着镇定神色,抬头看向赵允:“不知,不知首席师姐唤我出来何事?”除却声音里微微的颤抖,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
赵允叹了口气,缓缓道:“思华府从不小看女子。你觉着易装做男子有什么好处?这样辛苦乔装,先不说生活是否方便了,就说这束胸之事,难道你不觉得辛苦么?”
闻言陆攸更是傻了眼,几个模糊的字音卡在嗓子里,脸倏然涨得通红,半晌都没说出个囫囵字,赵允也不逼她,耐心地等着。陆攸才缓过神来,声气弱弱地回道:“我自离家以来便做的男子打扮,却是不易,但觉着这样不容易被人所欺,故而入府以来也不曾换回去……”
“修仙可是按百年来算的长久日子。”赵允拍了拍她的肩背,“自然我不过说说罢了,只是做男装打扮也无事,就是若是以男子身份,毕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早些让知道是女儿家,也会免去许多麻烦。且不说这些,你这些日子可都是和男弟子住在一间屋子吧?”
陆攸极力掩去脸上的尴尬神色,小心回道:“之前恰巧多了我一人,便单独住了一间屋子,现下进了运堂,同屋的人已去了雅堂,荻月师姐说筛选完了再调换屋子,所以仍然是独居。”她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本是十分悦耳清脆的。
赵允点了点头道:“想必荻月师姐也是看出来了……咱们府里也不兴什么规矩,你看思华府上下,哪里会亏待女子去了?就不说我,其余堂里,五个首席都是女子,你放下心来潜心修行就好,免得还要日夜担惊受怕,叫人知道了也不好。你的闺名叫陆攸?倒半点不像女孩儿。”
“本,本唤作攸宁,我觉着那宁字女气,登记时便略去了。”陆攸宁露出些微尴尬的笑,赵允放柔了声音安抚道:“那么现下便改回原本的名字去吧?不必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陆攸宁脸色更红,低声应是,又忍不住开口问:“首席师姐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原以为自己的妆扮不差,就连嗓音也……”
“你身上带了花香味,身量比起同年纪的弟子也显不足了些,更何况,我总是要比你们多长了那么多岁,见的人也多了,只要多看几眼,当然是分辨的出来。”赵允扫一眼她没有任何突起的喉间,也不戳破,抬一抬下巴示意,“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回去吧。”
陆攸宁后退一步,又是轻轻一拜,做足了恭敬姿态,方才转身进去。赵允轻轻舒了口气,笑着摇摇头,落了她几步后,在门口多看了几眼众人表情。
见陆攸宁毫发无损地安然回来,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已忍不住,胆子大一些地就转过头窃窃私语起来,就连男弟子也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唯有那个佩玉的少年安然垂眼,并不与旁人一道议论。荻月抱臂站在众人面前,不发一语,半点表示也没有。赵允等陆攸宁落座后,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迈门槛进来,笑得十分和煦:“下一个继续吧。”
佩玉少年施施然起身一礼:“见过首席师姐。在下白斐初,京城人士,才过弱冠年纪。”
“你姓白?”赵允下意识便想起故人,旋即自嘲地笑一笑,没有问下去,只道,“我还道你是皇亲国戚呢。”商贾之家,又姓白,倒还真是……
“师姐谬赞了。白家不过是区区富贾之家,怎高攀得起天子门庭。”他镇定自若地笑着,神情不卑不亢,“此届弟子中,倒是那张盈,仿佛是如今皇族中人。”
听到“张盈”二字,赵允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嗯,下一个吧。”剩下的十几人她也无心去听,草草结束了之后,她一扯荻月衣袖:“师姐,借一步说话。”
荻月挑挑眉,应了一声,看一眼安易,安易便上前去朝新弟子们说话,二人并肩走到了屋外,赵允忙开了口:“我一时给忘了,师姐可知那欧阳欣去了何处?”
“欧阳欣?那个李承君送来的,齐鸢师姐的妹妹?”荻月撇一撇唇,道,“若不是看在齐鸢师姐的面子上,我定要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一顿……九堂首席都或明说或暗示地推了去,掌门叫她先去了习堂,车羽之暂且管着。”
“还特意挑出车羽之师姐去管?好大的面子啊…暂且的意思,是她的去处还有变动?”
“你不知道么?掌门有意要立一个新堂,名字叫什么的我给忘了,要管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大抵是要把欧阳弄过去,当个首席吧。”荻月冷嗤一声,赵允有些无语:“她这才刚进府,就…”
“有你这么个少年首席做例,过上个几十年,她再去管,也不算太过分。不就是看在齐鸢师姐的份上么?我看她和齐莺师姐半点不像…”
赵允已是多次听到齐鸢这个名字,不由得生起一点好奇之心:“成玉亦是这么说,欧阳是齐鸢师姐之妹的转世…齐鸢师姐究竟是……?”
“亏你还是运堂首席!还没一个数堂的人清楚?齐鸢师姐可不就是荀泠之前的那任首席师姐么?她的亲妹齐莺,亦是与她同辈入的府内,只是三百余年前因故转世了。在你入府之前,齐鸢师姐未过雷劫就…就去了。苏远前辈便替她寻了妹妹来照顾,转手托到李承君手上,李承君又托回我们思华府,可懂了?”荻月一戳她额角,恨恨道。
赵允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点点头:“也就是说,掌门是看在苏远前辈和承君前辈的面子上…”
“那也不全然是这个原因。”荻月露出点神秘的兴味神情,示意她凑近来听,“掌门在还是首席时,便极喜欢齐鸢师姐,可惜齐鸢师姐……”话到后面便化为一声长叹。
赵允听得懵懵懂懂,不免疑惑:“可是,投胎转世之后不就与前一世再无牵连了么?齐鸢师姐为何还要继续找齐莺师姐?甚至还要托人照顾?我看欧阳也不像少了人照顾就会如何……”
“这我也不清楚了。”荻月耸一耸肩,显然这前辈秘辛她并不能了如指掌,“大概其中还有什么隐秘关窍,却也不是我们这样的旁人能知道的。”也不再纠结师姐前辈们的爱恨瓜葛,转过了话题:“对了,你怎么看这几个孩子?”
“白斐初,陆攸两个人是极好的,必得留下的,其他的,我看其中一个簪着根粉玉簪子女孩,根骨仿佛还可以;还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声气沉稳,应该是有功夫在身上,也还不错。那几个幸灾乐祸,嘴碎又不会遮掩的,能打发了便打发了。留个七八人,也足够了。咱们不比其他堂里,新人多了管不过来。”赵允并不客套谦让,说的直截了当。这府中招新之事,到底与她这首席关联最深,即使荻月是师姐,也必得她来拍板。赵允不日就要下山,荻月代管诸事,仍要以赵允的意见为主。
荻月不以为忤,反而笑盈盈点了头:“说的不错,看来这几年你是真历练出来了,很有首席师姐的样子。小允,这次下山你自己小心些,即使跟着云哲……”她才要嘱咐,院外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随后是雨薇清淡的嗓音:“掌门有请赵允首席。”
“掌门这是要与你说下山之事了,去吧。”
赵允朝荻月欠身为礼,便出门去了。雨薇提着一把青绿色的绸伞,两根坠下的银色长坠在风中撞在一处,击出一声脆响。见她来了,雨薇不客套,一言不发,将手里的伞递了过去,转身就走。赵允收了伞,忙跟了上去。
一路就到了掌门的居处外,成玉正抱着一卷帛书在外探头探脑,一望见她便绽出了满脸灿烂的笑容:“阿允!”
“你怎么这么开心……”赵允抽了抽眉角,无奈瞪她,小声提醒,“你首席师兄可还躺着呢……”
“哦!”成玉反应过来,急忙换了一副阴云密布,愁眉不展的表情,却还是掩不住眼里的兴奋之色,“荻月师姐出关了,可曾和你说过,我们……”
“嘘——”赵允忙掩了她嘴,“别说的这么大声,我还没见着掌门,等有了准信再和你说。”话音刚落,门内走出一个潇洒飘逸的白色身影,正是云哲。云哲与她含笑点头,道:“掌门唤你进去。”
想到要与掌门独处一室,赵允觉得有些发憷,也只好向云哲见礼,硬着头皮往门内走去,不料雨薇也跟了进来,让她松了口气。
贺霖就站在殿外,赵允一进门就与他打了个照面,赶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贺霖也没多说什么,令雨薇拿了张单子递到她手上,道:“这次下山,务必寻药与查清朱砂二事皆不误。然而解毒物难寻,不必着急,此次并不设时限,于澈已进了玄冰室里,三年五载也等得…万事且听云哲安排,小心为上。”
……玄冰室?赵允心中一凛,那就是以千/年玄/冰封存于澈身体…已经到了须得封住周身经脉的地步了?
“敢问掌门…这,究竟是什么毒?”赵允谨慎开口,就听得贺霖长叹一声:“魔界之物,毒浸经脉,昏睡下去就是根子也…为了不废于澈一身修为损他灵根,只得封了神识以玄冰保存。除了你们四人之外,孙谦,徐瑛也要带弟子下山,必要时也可引为支援。”
赵允心中一紧,低低应了声“是”,贺霖挥一挥手,她便躬身行礼,转身退出。贺霖看她背影,倏然长叹一声,长睫微垂,看不清神情,语气冷淡:“雨薇,她的伞可修好了?”
“是,按师父的吩咐,提了库中的秘银来铸,又拿凌霄胶重涂了一层,当是坚固无比的。”雨薇垂首而立,即使不明缘由,面上却沉稳的看不出一点好奇疑惑神色。
贺霖点一点头,吩咐道:“没有旁的事情了,你下去吧,他们下山之时,去送送就是。”随后拂袖走入殿中。雨薇静立片刻,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