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云气,负青天,驾云而行是思华府的基础,可说到底并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赵允自己也多以阵法,或化剑气出行,长途跋涉还是头一遭。在历劫之前的修行者都需法器唤云,幸而有云哲在,以他灵力维持,赵允,黎瑾和成玉稍加辅助就可。从临江郡到京城,普通人乘马大抵要走三四个月的路途,对于成仙者而言,也不过一日光景就到。
立在云端看云气翻涌,天地山河尽在脚下,自有一种天下在手的豪情万丈,这也不难理解,纵使修行清苦,一旦天劫未过便会魂飞魄散,连轮回都不可再入,天下动了成仙念头的人,仍是不知凡几。就连赵允自己,也不过是这不能免俗的凡夫之一。自然,也有许多受不了修行苦楚,早早抽身而去的——一念及此,赵允就会想起自己的三个不知去向的师妹,想要感慨叹气,亦不知从何说起。
日头渐晚,云翳遮眼,在云端远远望见一座气势非凡的城池,仙家阵法庇佑,灵力汇聚,泛着难辨的微光。本朝国运昌隆,京城龙气自然十足,带着迫人威势。在城外几人下了云,云哲取了数件不起眼的灰色厚布斗篷出来。此时他们都是思华府间的打扮,轻薄衣衫都需要遮掩一番。赵允穿上斗篷,蓦地感觉手背上沁了一点冰凉,抬头看见什么轻盈如同绒絮一般的东西翩然落下,且有越落越密的趋势。
下雪了。
面对寒风凛冽的北地京城,荒炎反而没像山中那样畏寒地躲起来,反而十分开心一样伸出翅膀去够那雪花,赵允怕它冻着,忙一手捉住,以斗篷裹住抱在怀里。
天光亮起,云却未散,雪越下越大,他们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站进了入城队伍中。
成玉忽地道:“师兄,到了京城,应当是有人来照应帮扶的吧?”
云哲点一点头:“这是自然,若没猜错,还该是你们的故友熟人。”
成玉还要追问,云哲就只神秘地笑一笑,道:“见了便知。”就一路无话。通关文牒自然是早就备好的,无惊无险地过了审,几人在城中穿行许久,及到了一座朱门深院前,云哲唤人,递了信物通传,跟着仆从穿廊过院,到了个极大的院落之中,仆从退下,留他们四个站在个亮着暖融融光亮的厢房外。云哲退了一步,只含笑示意她,赵允拍了拍斗篷上的落雪,伸手欲掀那门帘,里头那人却先她一步打了帘子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齐齐愣住。
那是个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的女子,肤白如玉,一头乌发盘了个俏生生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支扁长的银步摇,髻边儿一串指头大小的蓝宝光华璀璨,耳边一对水蓝玉坠子摇摇荡荡,薄傅脂粉,远山眉入鬓,双眸狭长,眼角微挑,薄唇不点而朱,两颊抹着浅浅的红妆,就女子而言,是英气的过分凌厉了些。落着雪的寒冬腊月,她只穿着一件轻而软的粉色烟罗襦裙,不过再罩着一件雪白的羽缎披风,在目光落在赵允脸上时,她的笑靥微微凝住,露出愕然神色,转眼又惊又喜地叫了出来:“小允!”
“……婉儿!”
来人竟是她方才还念着的,多年未见,离山而去的张婉。
那女子身后传来“什么”的一声询问,随后转出一身月白的女子,也不过穿着薄薄三四件衣裙,那外裳并不收腰,半点曲线也无,反而像极男子深衣,除了发辫上特立独行缠着的一串白玉璎珞,别无其他装饰,脸上也不沾半点粉黛,只勾出了弯弯眉形,她轻俏一笑,熟络招呼道:“哟,允首席。”
“元芝,你,你也在京城?”赵允一时瞠目结舌。
元芝挑一挑眉,仿佛与她不过是分别了一个时辰一般镇定:“我可是下山来做生意的,年关下赚钱的好时机,怎么能不来京城。你才是最稀罕的那个吧。”说着扬手完全打起帘子,往旁边让了让,“云哲师兄,成玉和黎瑾也请进。”
“你,你怎么知道……”
“山上早早地派人送信过来了,总不可能把你们直接往下一丢,什么都不管了,可要怎么查才好。”张婉浅浅一笑,低垂眉眼之间倒难得显出几分温婉气质。赵允有些瞠目地看着她,脱口道:“你如今怎变得这么温柔?”话音刚落就被张婉横了一眼,赵允嘿然一笑,进了屋内。
小小的一间暖阁,有地龙也有暖墙,鸡翅木小几上的白色美人觚里插着几枝红梅,墙根儿放着几盆白色透明石头缸,水仙含苞欲放,热气烘的香气扑鼻,当真是一室春意。荒炎似乎热着了,就要往外钻,赵允手忙假乱地捂了一下,安抚地顺了顺它背上的羽毛,它才老实了些。
两个穿着青绫子夹袄的侍女垂手而立,神态恭敬小心,眼睛都不曾乱瞄一下。京城在北地,长炕长桌,两侧便摆着一溜圈椅,铺着茶色缎子软垫。云哲也不谦让,坐了炕桌的一侧,张婉让赵允坐了云哲对面,就与元芝一左一右坐了上首,黎瑾和成玉才依次入座。张婉扭头吩咐:“闻霜,听雪,去奉了茶来就下去,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两个侍女恭恭敬敬地齐声唱喏,声音娇软,便一同后退着下去了,片刻功夫奉了六碗茶上来,张婉亲自一一奉上。一水儿的白底青花盏,掀了盖儿之后是香浓悠远,汤色极正的祁门红茶。赵允不由得啧了一声,正想揶揄几句,抬头见了云哲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知道正事先行,叙旧再提,也就噤了声,倒是黎瑾多看那侍女了几眼,恍然道:“她们……是妖?”
“初子园子里修行出来的花儿草儿,一株芍药一株兰草。”元芝坦然解释道,“如今我们这身份,也不敢留人在身边,百十年过去自己一点变化也没有,传出去难免被嚼舌根。”
客套至此告一段落,云哲取出一封信笺,递向张婉:“这是药的单子,劳烦你多照应着,在京城各处找一找,能找到多少是多少。国库里也别放过。”
“师兄且放心吧,就连大内私库也不会放过。”张婉起身接过,不以为意地笑一笑,瞥见赵允的目光,她略有些得意地笑着看回去,“你忘了,我上山之前是什么身份?如今这皇帝,还是我的后辈呢。”
“那么师兄就在京中暂住吧,等过了元宵节,商队南下,便可随行了。这几日,那些送上山的原料清算也要开始了,采办的商人会陆陆续续来到京中,待他们到了,师兄尽可去问。”
云哲含笑点头,随后就姿态优雅地开始品茶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结了?
赵允有些难以置信:“那,这一个月内,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么?”
“可以在京城四处走走看看,找找奇珍异宝,或者到我的酒楼里坐坐,帮忙查查帐之类的,若你想要来帮忙,也是可以的。”张婉笑盈盈道,“都到了年关了,哪儿还会有什么人继续跑商的不安分?能清账回家的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啦。”
“也不差这几天。”云哲发话,“年末年初,很多东西都会在京城汇聚,借张婉身份之便,我们能省去不少功夫,酆都之行,能省就省。你们不是难得下山一趟么?游玩之际若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顺手除去也罢了。虽有龙气在此,数百年的禁宫了,总有些神神鬼鬼的。”言下之意,便是给他们随手布置任务了。
有于澈之毒悬着,他们几个实在不至于没心没肺地有心思去游览玩乐,云哲这一句话便是解了禁,帮他们找了放风的好由头。张婉笑着起身道:“你们从府里过来也累了,我且带你们去房里歇息吧。”
说是累了休息,不过是托词而已,张婉,元芝是要与赵允私下再叙。他们三人如何不知,也就顺势起身,跟着去了各自的房间中休息。房间都布置的十分精致辉煌,玩物,装饰一应不缺,又各遣了一个年少美貌的婢女伺候。张婉才引着赵允进了她的屋子,就在元芝的房间隔壁,也是一间暖阁,并不多么宽敞,却布置的疏朗大方,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还有白瓷罐装好的茶叶,还有盛放干果点心的小碟,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才一落座,赵允唯恐闷坏了荒炎,便松手让它飞了出来。荒炎就如一只普通鸟雀一般扑腾着翅膀,落在了小几上,显然对那盘干果的兴趣比较大。
“这是什么,你的宠物么?”元芝兴头起来,屈起手指刮一刮荒炎头顶的长翎,荒炎躲过之后,很不客气地准备啄过去,她笑着抬手躲过,问赵允:“这小家伙有趣,你从哪儿得的?”赵允道:“山上捡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呢。倒是乖巧,也听得懂人话。”
“我给你剥核桃赔罪成么?”元芝说着便从小几下的屉子里取出了一把锤子,荒炎傲然地仰一仰头,惹得元芝乐不可支。
张婉也就不管她,对着赵允笑盈盈道:“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上山之前我是公主身份,百年过去,他们也不敢怠慢我。封了个古古怪怪的‘太上公主’,又兼了国师装神弄鬼,和元芝一起做些买卖,倒也过的闲适。”
张婉上山之前是公主身份,大家都知道的,除了最初听到的时候震惊了一下,后来也就抛之脑后了。大部分的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对于皇家的概念都非常淡薄,只晓得仿佛很厉害。但是大家都抛弃凡尘上山修行了,家世多么霸气也不代表修炼的速度会比其他人快多少,更何况数十上百年过去,再怎么显赫的家族也有衰落和消失的一天。也就只有出身正统的皇族身份,才有几分可用之处。皇家最重视血脉与正统一说,张婉既是曾经的嫡长,又是修行之身,在普通人看来已是神仙一流,自然要供起来。
赵允上山之前,父亲任武散官,七品致果副尉;母亲是举人之女,已算书香世家了,在京城自然不值一提,但在江州城却已是无人可欺,十分受人尊敬的家境,对于这样的官方行事有几分了解,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你和现在的皇帝可差了多少辈分?他要如何叫你是好?”
“哎呀皇帝可是被她抱大的呢。”元芝翘着二郎腿,没个正形儿地拿着个小银锤子敲着核桃,一面捡出果仁喂给荒炎,“每次看见他们俩见面的时候都觉得相当……奇妙。连带着我也沾了光,谁要我和她是同辈呢。”
“你闭嘴。”张婉轻斥一声,不过并没有生气,显然对于这样的揶揄习以为常了。赵允不由得暗暗称奇,两人在山上最是争锋相对不过,甚至有点一言不合就要拿剑动手的架势,现在相处的气氛却分外和睦,仿佛好姐妹一样亲密无间,让几十年没有见到两人的赵允有些不适应。张婉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上下端详她,倏地笑着叹气:“你和我下山之前相比,竟然半点变化也没有,离天劫还有多久?”
“我才修行多久,哪有这么快就到天劫?”赵允莞尔,“更何况,你也和以前一样啊,怎么这样说?”然而她心中分明,张婉比起下山之时,论模样,已长了四五岁年纪,却也不愿直说。张婉却耸耸肩,豁达道:“女人对自己的样子最是敏感不过了,纵使渡劫成仙,岁寿也有尽头,更何况是我这样半途而废的人?四五十年才老四五岁,已是凡人不可想了。不过我必是可以活着看到你也位列仙班的一日了。”
“你这话说的,跟盼着小辈给你生孙子曾孙一样,这嘱托也怪里怪气,太不像话。”赵允故作生气地斜睨她一眼,“我可是你的师姐!”
“你不就是早上了山点,还来占本宫便宜,小丫头片子!”张婉笑骂,敛去眉宇中的哀愁无奈,略带得意神色地盘算起来,“我可要一尽地主之谊,带你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可要去禁宫里走一遭?不过宫里的女人还没思华府里的好看。还有我如今的生意可做的不错…对了,还要给初子去信,她如今在昆仑山下种花种草,过得可悠闲。”
“初子当年不是说要回去嫁人么?”赵允饶有兴趣地道,“这没找着如意郎君,就去隐居了?”
张婉嗔道:“不过一句托词玩笑罢了,就你当真,还真去嫁人?现在能不能生还不知道呢……”说着略略一顿,笑道,“初子是最后一个下山的,先联系了元芝。她们俩也都是无亲无故了,三个人凑在一起,也好照应些。我们没敢与你写信,实在不知府里对离山门徒什么态度……后来生意做了起来,也有与山上的来往,玉料朱砂虽是从我手底下走的,具体情况却也实在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咱们运堂是掌管阵法禁制的,我虽是首席,自己要做的事情也多,就托给了徐寅去做…”见张婉,元芝皆是一脸茫然不知此人的表情,她只得解释一句,“徐寅就是和我们同辈上山的,一个男弟子,不过向来不起眼。谁知道朱砂和玉料是被动了手脚的,不知怎的,和阴阳石壁互为援引的玉符失去效力。进后山的试炼时,发到新进弟子手上的玉牌也摔不碎。禁制松动漏了魔兽进来,伤了几个弟子……于澈师兄中了毒。我们此行便是为于澈师兄寻觅解□□,并且查清玉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慢着……漏进来的是魔兽不是妖物?”元芝一直在旁边剥着核桃喂鸟,没有参与二人的对话,此时却出言确定。赵允点点头,神色凝重:“是……我和成玉遇上的是只三足凤尾雀。不过山中仍有结界,它的动作很迟缓,没伤着我们,于澈云哲师兄也到的及时。”
张婉与元芝闻言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随后张婉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求你帮我个忙。这皇城里,最近也不太平。如果是妖鬼作怪也罢了,如今看来,恐怕也与魔物有关。”她叹了口气,元芝代替她说:“这不是皇帝三年选一次女人么?今年才入了一批秀女,其中最受宠的苏氏举家迁到了京城里,她家里出了件怪事。”
“她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妹在下元节,河边看灯时落了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后来又活过来了。”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上元、中元、下元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俗谓是日,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既然修道之术盛行,这三节也成了普天同庆的大节日。下元风俗,修斋设醮、祈愿神灵、享祭祖先,于水边焚金银包,扎彩船莲灯于水中漂流,以祭水官。想来苏家小妹就是在热闹中失足落水的。
“……从那日起她便性情大变,阴郁冷淡,还长时间的不进水米,不见日光,而且,每日她屋子外的廊檐下,都会多出一挂骨头风铃,无人看清是什么人送去挂上的。”张婉拧着眉,叹气道,“皇帝求我去看个究竟,我就取了一串回来。元芝认出来,那材质俱是人骨。”
“我请了仵作来验看,发现那骨铃上的都是未成年的少女骨头,全身各处的都有。”
“我把那骨铃放在书房里,找了一个侍从来守,第二天那铃铛不翼而飞,那侍从也不见了。”
“昨天,那侍从被发现,倒吊在苏氏的寝殿外,淋淋漓漓,血淌了一地都是。”张婉回忆起当时血淋淋的惨状,揉了揉紧锁的眉间,轻轻道,“尸体的骨头,都被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