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十三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全被抽去了?”赵允难以置信地反问,张婉微微地点了点头,元芝补充道:“早上起来,满宫里的宫女太监都瞧见了,那尖叫声凄厉的哟,还好有几个胆子大的,进去把那个苏氏劝住了,用布蒙住眼睛抬出来,送到皇后宫里去住了。见到这事皇帝可不得气急了——我看也是吓得狠了,你们来的也巧。苏氏住的那咸福宫里,可是刻了不少符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物竟然半点没受影响,来无影去无踪的。”

  本朝皇家素来对修道者十分礼遇,单看张婉前尘往事便知了。仙府门派都与皇室来往甚密,年节送几件护身的,灌了灵力的礼物镇邪,甚至亲自布下仙家禁制都是常事。然而对那不知名的魔物却是半点损害影响也没有,就知道是不好对付的。

  虽然仙魔之间向来纷争不断,不说千年之前的大战,就是现在也还是摩擦不断,偶尔还有几只魔兽到仙府地界作乱,然而能够像人一样仔细筹谋,做出这样可怕事情,甚至直接惹到皇帝头上的,还真是闻所未闻。修道者见多的还是野兽一般只知伤人而毫无心机的魔兽,魔族人尚毫无接触。虽然众所周知,魔族世界同人一样是有自己的统治体系,也有魔王一类的最高领袖存在,因着无人见过,就成了无人在意了。

  不说赵允这样见识短浅,没下过山的,换了荻月来亦是毫无头绪的。赵允不敢托大,老实道:“这事恐怕我解决不了,也做不了主,还是要告知云哲师兄些。”她略顿一顿,又道,“或者让我去皇宫里查看气息,或去那个苏氏府中看个究竟再做定论。这样听你说,只觉恐怖,反而没有实效。哪怕我补道阵法让他们安下心来也好。”

  张婉听她这样说,虽然心里还是忐忑,到底还是稍稍安定一些,于是笑道:“那便辛苦你明日就随我走一遭了。”

  “那有什么,我可仰赖你……哦,‘太上公主’殿下一尽地主之谊,带我领略这国朝繁华呢。”赵允不正经地朝她挤一挤眼睛,张婉拈起一枚核桃仁塞进她嘴里,佯怒道:“叫你瞎叫,什么‘太上’不‘太上’的,你当是太上老君呢!你且和我说说,我下山之后,府里也有些什么事儿?”

  添灯添茶,从日暮时分一直聊到三更敲过,张婉与元芝都掌不住了回去歇下,漫漫四十余年的离别旧事也讲的差不多了。

  赵允不需睡眠,安置了荒炎睡下,便在张婉的院子里四处游逛起来,仿江南的山石水榭亭台楼阁,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分外温婉动人,最终她到了正北方矗立的一栋高楼上。五层角楼在京城中已是少有的高层建筑,也唯有张婉这样特殊的身份才建得起来,雕梁画柱,虽然尽力简朴,却压不住皇家的大气雍容。从高处望下去,大半个京城都尽收眼底,再远一些,越过城墙,便是大片大片收过谷物的土地。雪落了半夜,阳光熹微,整个京都笼在晨雾间,倒别有人间趣味。

  赵允正百无聊赖,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叼着根纤长的草叶,懒懒散散转下楼梯,眼角瞧见有一行人正走来,也不着意,方与他们擦肩而过,忽地听见一声斥责。

  “……放肆!你是什么人,见到朕也不行礼!”

  赵允闻言转过头来,慢吞吞地以舌尖抵着草茎,把它从左边转到右边,扫一眼面前约莫三十年纪的男人。虽是看上去和掌门贺霖年纪相仿,气度上却是失了沉稳,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露骨傲气。带龙的石青色常服,黑色的貂裘大氅,衣料,玉料都是上上等,身后跟了数个侍从,俱是呼吸极轻,想是有内息功夫的。她想了一想,行了个抱拳礼,口中含糊道:“见过皇帝陛下。”

  “礼行的这么没规没矩!不知道祖姑奶奶怎么收的使女,之前那个魏梓言,也是这么个样子……”皇帝犹自不爽地抱怨着,却碍于这里是张婉的别院而不好发作。

  “……”祖姑奶奶是什么鬼!赵允嘴角抽搐地想着,三十岁年纪的皇帝向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张婉行礼还叫着“老祖宗”的场景,光想象就有点想笑,面对皇帝不善的目光,赵允欠着身,诚恳道:“我是张婉的……哦,我是陛下祖姑奶奶的师姐。”

  这位皇帝是张婉幼弟的后代,距离张婉上山之时已经过去了百年。皇帝大多十五六岁就生子,那么如今是多少代……赵允试图算清张婉和这青年男子之间的辈分,片刻后就完全绕晕了过去,凡间哪里来的五六代同堂之事?纵使有,这样的辈分称呼也太过纠结,还不如直接笼统叫着,表示尊敬就是。待她回过神来看着皇帝震惊瞪大的眼睛,忍着笑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帝到底是一国之君,须臾功夫就掩去了惊讶表情,客套道:“原来是太上公主说过的仙府中人,是朕失礼了。”虽没有行礼,但言语上的礼数是做足了的。赵允本不在意这些,皇帝给张婉面子,她也不会不知进退得寸进尺,于是退了半步,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了。我修行多年,不懂凡尘礼节,若是有所冲撞,还请陛下勿要放在心上。失陪了。”语毕她轻轻欠身,转身离去。

  皇帝注视她的背影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些修仙的人啊……”话说口后停了半晌,他失笑摇一摇头,吩咐身侧侍卫,“去看看祖姑奶奶有没有起来,都到年下了,这事可不能拖了……”

  皇帝陪了被这些怪事扰的无法安眠的苏氏一整晚,可谓是难得的深情与专宠了,今天甚至免了早朝,直接来这座挂着元芝名字的宅邸找张婉。苏氏之妹扰的整个京城不得安宁,太后不免颇有微词,认为是苏氏狐媚,带来天灾人祸,昨夜亲自过来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皇帝抱着怀里哭成泪人的温香软玉,听着母后大人弯弯绕绕的斥责,简直头疼欲裂。

  张婉起的很早,此时正与元芝一道用早饭,听到皇帝来了只吩咐侍女请进来,看着他沉肃的脸色还笑着问:“用过了饭没有?可别饿坏了肚子,要不要来碗八宝甜酪?”

  “祖姑奶奶莫取笑朕……”多年相对,皇帝对着这张比皇后还要年轻许多的脸能够自如顺畅地叫出尊称,“只是苏氏之事,若非朕毫无头绪,母后那里也不好交代,只好再来叨扰您。您可有什么法子没有?苏家如今日夜不宁,苏氏在宫里也……”

  “这是心疼媳妇了?”张婉笑着揶揄一句,不好把惶然心思表现在脸上,“师兄师姐们呢?”便转过头去问侍女。侍女恭敬屈膝道:“云公子和黎公子带着主子的手信出去了,成姑娘去找赵姑娘,方才看着往后园子去了。”

  “去请赵姑娘成姑娘过来吧。”她挥一挥手指了侍女出去,室内除了她和元芝之外,就只剩下皇帝和皇帝的侍从了。

  “师兄既然已出去了,那就叫成玉和阿允一道去吧。”元芝这才懒懒散散插一句嘴,接着诡秘一笑,“我看阿允的鸟儿兴许能有什么用处。”

  “哦?你看出它是什么来路了?”

  “我……说不好,只是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元芝举起茶杯遮掩了自己嘴角的笑意,“等有了定论,就告诉你。”

  张婉对元芝躲躲闪闪的态度很是不满,白了她一眼,也不再纠结,盈盈起身帮皇帝倒了杯茶,温柔询问:“昨夜可没出什么事儿吧?”

  “并没有再出什么旁的事情了,只是苏氏夜不安枕,后宫不宁,朕也不安心。”皇帝还是适时地表达了一下对整个后宫的关怀,让他对苏氏女的偏爱没有那么明显。张婉意有所指地挑一挑眉:“陛下倒是很喜爱苏氏呢。”皇帝一下紧张起来。因为张婉的特殊身份,她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对皇帝乃至于整个皇室来说,比太后更为重要,他唯恐张婉也表达不满,那么他也真的是要疏远苏氏了。好在她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一样,随后轻轻放过不提,悠悠闲闲地喝起茶来。皇帝松了一口气,也端起了茶盏。张婉宅邸的茶总别有一种奇异而美好的浅淡幽香,饮之如甘露琼浆,回味悠长,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而轻快起来。一放松下来,他便想起了远在深宫中的苏雾衣,光洁如瓷的肌肤,回眸莞尔的清丽,泪盈于睫的楚楚动人,恰到好处的柔媚与可爱——他沉浸在回想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坐在对面的两个女人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

  许久,推门的吱呀一声轻响才唤回了皇帝跑远的思绪。赵允和成玉大大方方地并肩走入,赵允还看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眉,成玉却是根本没看旁边多出来的两人,径自落座桌边,端起白瓷小盏,尝了口杏仁霜,还抱怨了一句:“不够甜。”

  “不够甜?直接嚼白糖好了。”赵允无奈摇摇头,站在一侧看向张婉,“怎么,吃完早饭了?现在就动身去苏家吗?”

  “陛下说在深宫里的苏氏为梦魇所扰,无法安睡,你可有什么法子么?”张婉却直接挑起了这头,笑容别有深意。赵允稍一错愕,便反应了过来,笑道:“还请陛下随意取一件贴身之物给我。”

  皇帝闻言也爽快地摘下了腰佩的一枚黄玉盘龙佩,递到赵允手上。赵允双手接过,从素裕囊中取出一支蘸了朱砂的青玉笔,在玉佩正中轻轻点上,随后又以手指按上。朱砂颜色被按压着渗入玉中,凝出纠缠交错,犹如缠枝花样的符咒纹样。她将笔收起,将玉佩递还给皇帝:“让苏氏随身携带此物,或者夜间用以安枕,梦魇即除。再配些安神的安息香效果更佳。”

  “多谢……”皇帝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是好,赵允笑一笑道:“陛下以姓氏相称即是。”

  “这位是我师姐,赵允。这位是成玉。”张婉方才起身介绍,成玉才意识到皇帝的存在一样讶然地“啊”了一声,站起身来欠一欠身,随后小声道:“这皇帝半点儿没有话本里说的那样霸气威武……”

  赵允一句“霸气威武个鬼”卡在嗓子眼里没吐出来,就见旁边数人只一瞬露出了或惊异或无语的表情,接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张婉镇定自若道:“既然如此,小允和成玉就和我一起去苏家走一遭吧,陛下就请先回宫,午后我们入宫去。”

  “那么就劳烦祖姑奶奶了。”皇帝镇定自若地板着脸,朝张婉拱手见礼,潇洒迅速地领着贴身的侍从走了。成玉看着那扇没关上的门片刻,忽地指着张婉哈哈大笑起来:“他叫你什么?祖姑奶奶?哈哈哈哈祖姑奶奶——”

  赵允四下寻找能塞住她嘴的东西,却见张婉仍是老神在在的淡定表情:“大家都是一个年纪的人,相煎何太急呢,祖姑奶奶!”一句话就成功让成玉闭嘴了。

  元芝岔开话题道:“阿允,你的鸟儿呢,不一起带着么?”赵允想起来险些又把荒炎给忘了,就见灰色小胖鸟优哉游哉地从屋外飞了进来,往赵允肩上一落,一副吃饱喝足的满意神态。赵允见状问了句:“你吃饱了?”

  “你这样不负责任的饲主才能指望么?”荒炎没好气地哼哼一声,惹来元芝和张婉诧异的视线。元芝仿佛笃定了什么样暗自点了点头,张婉则好奇地凑过去:“还真是灵禽啊,这么点大就能说话了——我也想捡一只来。”

  “思华府外头的林子捡的,什么时候我帮你捡一只,保证比我这笨头笨脑的小胖子更聪明。”赵允随口道,不料正对上张婉惊愕的眼,唇边扯出来的弧度也变成了苦笑。张婉已经回不去了,她必然也是没有想过回去的,这样的神色是再明白不过的拒绝了。赵允张了张嘴想要玩笑一句,却无力地闭上,先往屋外走去。

  元芝拍一拍张婉的肩膀,道:“你陪她们去吧,我去商行里瞧瞧,争取早日把账做出来。”

  赵允走了几步,荒炎吭了声儿:“我说你不用这么挤兑我吧,我哪里胖了?”

  “哪里都胖。”赵允原以为它会出言安慰,没好气地弹了它一指头,“现在要去抓魔族了,你怕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跑的还比你快呢。”荒炎表示自己不担心。

  “得了,看你这么小,还不够坏人塞牙缝的呢。”

  “咦,你不是要去抓魔族么,哪来的坏人?”

  正要落在它头上的手改抚摸为狂揉,胖鸟炸起毛来激烈地反抗着,赵允用不上两只手就把它的扑腾镇压了。张婉与成玉一同出来,吩咐了侍女备轿。成玉凑上去逗荒炎,她却远远袖手站着,仿佛隔了什么一般,不走上前。

  名叫闻霜的侍女近前,伶俐道:“主子出门去,带件披风吧,穿的这样单薄叫人瞧见了……”张婉才恍然,唤她取了三件缝着风毛的斗篷出来。不多时闻霜便捧着三件羽纱斗篷出来,其中一红一粉,色彩明丽,针工细密,绞着连绵不绝的碎花,唯有一件是浅浅的玉色,只绣着几星花骨朵,正衬赵允天水碧的袄裙。张婉讶异于她的眼力劲,给了个赞许的目光,她却恭恭敬敬地含笑垂眼。张婉择了红色,成玉穿了粉,赵允便接了玉色斗篷披上,雪后初晴的薄光里,远远看上去她的背影素淡,犹如春水间的垂柳倒影。

  城中显贵的宅邸都凑在一处,从张婉的宅子到皇帝赐给苏家的宅子也不过是一刻钟时辰,因着刚刚落过雪,地上滑,抬轿的侍从都走的小心翼翼。赵允便掀了帘子,颇有看一看京城风物的兴致,只不过这样天气还在路上行走的,不是贩夫走卒即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像赵允这样有些修行的,还没到苏家已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注视着,颇觉不爽。荒炎也道:“这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来的路上赵允就三言两语把张婉告诉她的话交代清楚了,闻言道:“你是灵禽……不能震慑,吓走些什么么?”

  “若是魔兽倒还好说。”荒炎说。赵允便懂了,也就伸手揉一揉它的脑袋,将它拢进自己的怀里。轿子一停,张婉遣了小厮投帖叫门,赵允憋得气闷,打了帘子下轿,不免多看了几眼苏家宅邸。

  皇亲国戚,亦是领了富贵勋职,官家宅户的规模自然不是平头百姓可以相提并论的,赵允昨夜见过张婉的宅院,倒没什么太大感触。成玉却是啧啧了几声,道:“看来这个苏氏刚刚进宫就很得宠爱啊,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转世啊?”

  “是不是狐狸精,见了就知道了。”张婉却不着恼,打了帘子笑盈盈地出来。没过一炷香功夫,苏家如今的主人——却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迎了出来。苏氏的老父已经去世,家中长兄做主,年过五十的母亲身体康健,却也不好外出迎客。望见三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苏世林愣了一下,却还是转向了张婉——已经见过数次,他知道这个看上去比皇帝更年轻的女人身份贵重,极其恭敬地长揖到底:“殿下。”

  “苏卿不必客气。”张婉以温柔且骄矜的语气让他起身,“现在水衣怎么样了?”苏家二女,雾衣水衣,起的都是袅娜的名字。

  “回殿下话,还是不肯吃药,只是开始喝些甜汤了,也不肯说话,面色看上去还好些。那些……那些铃铛几乎挂满了回廊,现在挂到水衣窗下去了…除了我和阿沁,没人敢过去。白森森的骨头实在是……”苏世林满脸的不忍与忧虑,他眼下一圈青黑,神色亦是掩不住的困倦疲惫。张婉安慰道:“面色好些,兴许是要好起来了。这二位姑娘是本宫的故友。现在可否让本宫进去看看?”

  “殿下请。”苏世林不敢怠慢,急忙做了个谦让的姿势,不敢与张婉并肩,落后了她一步距离,谦卑道,“有劳殿下多次来看,只是水衣这病……”

  “苏先生。”赵允忽地道,“敢问令妹今年多大?生辰何时?”

  “啊,小妹今年十三,乾德十九年十一月廿八的生辰。”苏世林愣了愣,还是答了上来。

  “乾德十九年按干支纪年是什么年?”赵允看向张婉,她愣了愣,还是苏世林回道:“是癸亥年……小妹求亲合八字时,已问过了。”

  “具体的时辰呢?”

  “是…大致是…酉时。”

  癸亥年、癸亥月、癸卯日、辛酉时。赵允掐指一算,得出了结论,抬起头就看见成玉正歪着头看她,目光里带了点无奈。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纯阴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