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阴命格,八字又轻,也难怪会被奇怪的东西缠上——但论理来说,应该是阴鸷的魂魄或者妖物,被素性霸道的魔族盯上,也算这苏家小妹命数奇绝了。赵允在卜算这方面并不精通,可成玉却是行家,她四下看了眼苏宅的坐落,低声道:“风水很好,皇帝选的是好家宅。”只是这附近令人难受的威压却无法忽视。
二人也不纠结这些,跟着苏世林绕过影壁,穿过草木凋零的后院,进了二门,即是内家女子住处。风中传来叮叮当当,十分清脆却有些凄惶的铃铛响声。赵允远远便望见檐下一片森白的骨骼,犹有一丝浓烈的血腥味。
骨铃密密麻麻悬满了整个廊檐,清瘦的红衣少女正站在廊下,任由乌黑的发丝铺满肩头,伸出瘦且长的手缓缓抚摸着那些森白的骨头,她清秀的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动作却轻柔的仿佛呵护珠玉珍宝一样小心仔细,令人不寒而栗。苏世林呵斥道:“水衣!你在做什么!”听见人声,少女猛地转过头来,眯缝着的狭长眼眸里满是刻骨的怨毒之情,她霍地扯下骨铃垂下的一截骨头,正欲抬手,那一瞬赵允和成玉一左一右地冲上前去,荒炎此时从她怀中飞了出来,飞上宅院上空。成玉一手架住她的胳膊,毫不留情地一掌劈在她后颈,赵允手中多出了一支蘸满朱砂的玉笔,笔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嫣红颜色仿佛有生命一般蔓延开,苏水衣剧烈地颤抖一下,旋即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赵允掰开她紧握的拳头,一根一根手指地掰,苏水衣攥的死死的,指节都发白了。赵允取出骨节握在手里,接着从她细瘦的手腕往上,一寸一寸捏至她的肩胛,恍然大悟地扭头去看苏世林,他惊出满头冷汗,此时正讷讷着,眼神四下乱转,方寸大乱。
“‘艳骨’。”赵允原本还有五分怀疑,看他表情便确定了下来,“你是——”
张婉皱了皱眉,淡然道:“苏卿——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苏世林咬了咬牙,低声回道:“小妹吹不得风,还请……还请先将她安置在屋内吧。”
成玉也不含糊,稍一使劲便将身材瘦弱的苏水衣打横抱起,几个人在诡异的骨铃声中走向屋内,好像踩着满地白骨一样。一进门赵允便闻见屋内扑鼻的甜润幽香,显是焚了极重的熏香。成玉把苏水衣安置在床上,盯着她床帐上挂着的银质香球直皱眉。苏世林急忙把门掩上,因而没看见落在廊檐下,去啄骨铃的荒炎。
他看着三人表情,歉然解释:“这是我家中秘传的香料,有安眠沉心之效,小妹病症太过,故而加重了些分量,我这就去开窗……”他正欲转身去打开窗户,成玉悠悠道:“这里面有一味‘狐玉香’。阿允,你觉得是不是特别勾人呢?”
赵允则淡淡接上一句:“身怀艳骨,玄狐之族,涂山氏……这小姑娘,在你们族裔中想必十分重要吧。”
都说狐族狐媚,其实不然,玄狐出身青丘,与白狐一般是大禹之妻涂山氏后裔,族中以妖修道者甚多,妖神亦可通神,本有“瑞狐”之说。民间传说,“物老为怪”,狐族化人又生的极美,故而经常惹得人编排,流言蜚语长年累月下来,便使民间狐族不详不洁,吸取人精血为生的传说流传甚广。所谓“艳骨”,是狐族女子千百分之一,极为难得的根骨。取其骨髓,可酿作一味灵药,有驻颜蕴灵之效。身怀艳骨者,往往姿容绝代,命数尤其极端,要么死于非命祸国殃民,要么修为妖神叱咤风云——据说上古时代那位名叫妲己的九尾天狐,即是身具艳骨。
“姑娘岂不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小妹身怀‘艳骨’,自然是遭族众觊觎……家父早亡,我实在无能保护,为远离族中纷争,举家迁出浮幽境……还请殿下明察!二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不会危及陛下!”苏世林全身一震,回身跪在张婉身前,叩下首去。张婉愣了愣,沉吟片刻后道:“纵使苏雾衣没有害皇帝之心,今日祸事到底与你家族有关,可是苏水衣引起?”
“……是。这等无妄之灾,牵连陛下,我也是无从想到的啊……”苏世林额头抵在青砖之上,声音颤抖,语气十分恳切。赵允朝张婉使个眼色,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张婉挑一挑眉,了然颔首,沉下嗓子冷冷道:“苏水衣体质特殊,你可是早就知道了吧?让苏雾衣入宫,难道没有存得皇家庇佑的心思?苏雾衣如今如此得宠,难道没有狐媚陛下之嫌吗?”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
“好了。我是修道之人,你也不是人族,这种唬人的奉承话不必拿出来说嘴了。”张婉不客气地打断他,赵允接上:“你举家迁出狐族驻地,这些年来可还有什么联系?现下这祸事,与你族众有无关系?”
“这……族中少主因故交偶来探望。但,少主绝不会……况且我狐族绝没有这样阴鸷卑劣的害人手段!莫说我族中,怕是没有哪个妖族做的出来,殿下……”
赵允掰碎了手中的骨节,忽地闻见了一种莫名熟悉的刺鼻药气。她看着掌心中泛着灰红颜色的骨粉,略略勾了勾嘴角,那是个嘲讽冰冷而毫无笑意的弧度:“说的不错,看来这魔族是盯上了苏家姑娘的骨头了,说不准,也对皇帝起了兴趣。苏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将你族中少主请来,一同商议对策。”说着伸手一扬,微风卷起,推开窗户,将那骨粉裹挟着洒出窗外。
“是…”苏世林思忖片刻,还是点头应下,略略放松了些,“还望殿下,二位姑娘明鉴,这等无妄之灾,我苏家亦是百害无一利,若有机会将那害人魔物除去,必当尽一份心力!”
“如今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未免打草惊蛇,我就不在府里布置什么东西了。”赵允看一眼暗紫帐幔中犹自沉沉昏睡的苏水衣,“如果苏家姑娘还有神智,能问出点什么就好了,若是孙谦师兄在,也许能窥见她记忆或是梦境……”
“还不知道那魔物会不会贴身接近苏姑娘,我们也不好为她贴身准备什么。”成玉朝苏世林解释道。他倒是接受的很快,点点头,满面的感激神色:“姑娘与殿下能不怪罪,我已感激不尽,还请以大局为重。”
看过苏水衣之后,几人也不多留,步出房门,路过檐下时荒炎落回赵允肩上,她随手取了一挂骨铃,看张婉惊疑不定的神色,从容道:“带回去给黎瑾看看,到时候塞给云哲师兄,你就放心吧。”便收进了素裕囊里。苏世林虽知道那侍从死在苏雾衣寝殿外,听她这样说也不好开口,只道:“待少主前来,我就遣人往殿下府上通传一声,或是让少主登门——”
“你族中少主身份亦是不低,不必劳烦跑这一趟。届时来声音讯,我再来叨扰。”张婉不知道他妖类身份一般和煦安慰道,“好生照顾水衣姑娘。”苏世林像足了受到恩遇的臣下,感激涕零地行礼:“恭送殿下。”
张婉正要上轿,赵允一拉她衣袖,道:“现下可去什么地方?要么领我们去苏水衣落水的地方瞧瞧?”成玉却说:“这有什么可着急的——我可想要去京城里逛一逛。我上山时,还没有草市呢。张婉你有什么产业没有,可叫我开开眼界啊。”
张婉沉吟,道:“那么领你们往东市去吧。我的酒楼也在那里,去歇歇脚自是不错。兴业——”却是吩咐那领头的轿夫,“去千叶楼——不,先去东市口。然后你们便回去吧,未时三刻再来。”
东市乃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的地方,经营贩卖的商品多为上等奢侈品,护城河于其西侧蜿蜒而过,亦是节庆放灯,游园欢庆的地点。本朝正是最为显赫,国运昌隆的时期,海上,陆上丝绸之路来往频繁,又有张婉这样身份显赫之人,纡尊降贵,行商贾之道,皇帝,文臣纵使有心也不敢过分贬低商宦身份,故而略略放纵,贸易地点与时间限制一放,草市遍地开花,京城一地,商业昌盛,万国九州奇珍玩物,荟萃于此。
成玉和赵允两个人下了轿子,便被眼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致惊呆了,免不了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成玉活泼,一人当先便往前去了,在各个摊贩之间流连不已,瞧瞧这只陶偶,挑挑那顶草帽,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身后跟着两个人,回头去看,张婉微微含笑,仿佛有些得意神色,赵允也被这样热闹吸引去了目光,她于是笑嘻嘻道:“我去买个糖人儿来——”说着伸手招一招荒炎,荒炎也飞了过去,她就这么往前走了。张婉紧走了几步,道:“她身上没带铜板——小允你在这儿别走远了,我去追她。”
赵允好笑地点一点头,也走入了人流之中。她随手拈起一只雕花精美的铜质胭脂匣子,听着上了年纪的女摊主喋喋不休地夸奖着她的肤色容貌,一并赞着自家的胭脂材料成色,赵允听她说的辛苦,于是取了一吊钱出来——如今山下仍是铜钱流通的多,此外便是以绢帛易物,银锭尚不流通,大宗货物就以金购买。摊主笑的脸上的皱纹挤做一堆,赵允接过胭脂,才走了几步,忽地脚步一停。
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去看,人流如织处,正正望见一个手中攥着一条色彩暗淡的石青色璎珞的黑衣青年,两人恰恰目光相接。青年的皮肤如瓷,一袭黑衣,如瀑长发隐隐泛着光泽,只拿银色的发带绑了,唇色很淡,看上去是有些妖邪,甚至媚气,一双眼尾微微勾着的狐狸眼,波光潋滟,确实是在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目光太过直接而毫不掩饰,让赵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人海茫茫中,这样被人坚持地认定了。虽然有一双狐媚的眼睛,可青年就有一种单纯而无辜的气质,目光澄澈的几如一泓清泉,像个笨手笨脚的娃娃。更奇怪的是,如同故人前来,赵允只觉十分熟悉且亲近,似乎在什么地方朝夕相对,心里都留出了一席之地一样。她朝他微微地笑一笑,他如梦初醒一般惊了一下,惊慌失措地退后了一步,攥着璎珞的手一滑,那一串珠玉差点落下,他手忙脚乱地赶紧给抄住了,接着松了口气。赵允嘴边凝着的微微笑意憋不住,变得肆意起来。
鬼使神差的,赵允穿过茫茫人流朝他走过去。青年正垂着头,仔仔细细地翻看那一串已经有些破旧的璎珞,赵允朝他笑盈盈道:“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青年那一瞬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赵允才看清,他的眸子是深深的墨蓝色,因为颜色极其浓郁,化不开一样,而很像墨色。她的倒影像星辰,点亮了他的眼。他人偶一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泛出了浅浅的笑意。虽然那笑容很淡,却是春风十里,繁英灿烂,再是真实不过的喜悦。青年有些犹豫,看着她脸上盈盈的笑意,仍是忍不住向她伸出手去。
“阿允!”成玉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肩膀上也被轻轻一推,赵允转过头去,一个蜜色的大糖人险些戳上她的下巴,“吃不吃啊?”她哭笑不得地往后躲了躲,摇摇头,再回过头去时,那个低垂着脑袋的,像个孩子一样的黑发青年却已经不见了。她却没有觉得意外或者失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笃定——她还会见到他,很快。
就像是多年之前就早已预见的,必然的重逢。
“咦,地上那是什么东西?”成玉指一指地上,赵允在自己裙边看见了一枚薄薄的墨色玉片,于是把它捡了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指尖触到了一点刻痕,刻痕已经经过许多年,变得模糊不清,她还是勉强认出了上面刻着的,是一个歪歪扭扭很不好看的“默”字。玉料不好,刻字的手艺也很不好,这是丢在路上也没有人去捡起来,甚至懒得多看一眼的东西,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攥紧在手里,心里微微一动,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是什么地方?
“阿允,你走什么神呢?是看见什么大美人了么?”成玉笑嘻嘻地问,赵允漫不经心地收起手里的东西,戳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吃东西都塞不住你的嘴,走了,张婉在前面等着么?——午后还要去宫里呢。”荒炎却斜乜着眼睛,盯着她紧握成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