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还未上桌,主人连同贵客都一同跑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都一个个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子家,若是那主人贵客都是男子,这场面便显得有几分诡谲的香艳,可偏偏她们也都是毫无疑问的女儿身。成玉一手撑着头,看着为一大一小遭了无妄之灾的两个女孩诊脉上药的黎瑾,脑子里很明显多了些有的没的。荒炎便立在赵允肩上,稳稳当当作壁上观。
赵允与荒炎带着少女折返,后脚云哲便带着黎瑾到了。原本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都凉了大半,唯有那添着炭火的锅子还是热气腾腾,但看着不染人间烟火的云哲,成玉和赵允享受美食的心也熄了大半,更何况身边还躺着两个不知情况如何的小姑娘。看着黎瑾忙里忙外,她们自不会悠悠闲闲置身事外,做也要做出个紧张帮忙的姿态来。
当然,更为繁忙无奈的,当属地头蛇张婉。有官差衙役来问,她自然不能说出事实,只得拿出皇帝名号将人一一挡了回去,皇帝,元芝亦被惊动,遣了人来,当她打发了宫里来问的宦官,才有时间松口气,随便吃了碗面当作迟来的午饭,便就又过了这间厢房来。
因着男女有别,黎瑾于成玉,赵允虎视眈眈的监督下,检查的十分小心,待到确认后,他取出一枚指头大小的粉红色膏状油脂,在少女与女孩的额头上轻轻涂抹开来,粉光莹润渗入皮肤,肉眼可见,她们的身体不再僵硬,变得松弛柔软,呼吸也慢慢均匀安定起来。
“是离魂之术,于肌体上并没有什么妨害,只是夜间兴许会难以入睡,喝了安神药,再点支安息香就是了。”黎瑾这才松下口气,一手挽起袖袍,才回头就正对上成玉直勾勾盯着他的眼,不由骇的退了一步。赵允拍了拍手,道:“我这里还有些骨头要你来验看验看……你和云哲师兄去了什么地方?脸色不大好,怎么看上去那么疲惫?”
黎瑾愣了一愣,扶住额头,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虚弱意味:“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吧,昨晚竟睡了一夜,今天还有些恍惚,我自己找些药吃便好。师兄不过带我在城中转了一转,熟悉路径,还没寻到元芝那里,就见成玉的蝴蝶把我们唤过来……是什么骨头,拿来我瞧瞧。”
“咱们先出去吧,这两个姑娘身体弱,别又缠上她们了。”赵允说着便推门出去了,成玉跟了出去,黎瑾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叹了口气,眼前竟一阵阵地微微发晕。自从那日为于澈验看伤势,清查毒物之后,他的精神越发不济,神思倦怠,竟不太能记清东西,他不敢声张,自己悄悄地调息服药,却也不过治标不治本,也只好强压下去,装作无事。他推了门出去,正见云哲扶剑站于廊下,不知怎的心生畏惧之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整了整表情,向赵允走去。
赵允将苏宅中的骨铃同那碎裂开来的掌骨碎片一同取出,递到黎瑾眼前,黎瑾只从骨铃上掰下一截骨头,又看了看那骨片,道:“都是人骨,仿佛是拿一样的药水浸泡过的…应该是引魂草,七合龙爪,狐玉香……”闻到其中难以言喻的诡异气味,黎瑾又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头脑昏沉。
引魂草是传说中秘法炼制后引人魂魄的药材,七合龙爪是令人上瘾的药物,狐玉香则甜美迫人,传以之做合欢药,这三样合在一起具体效用不详,但各个都是迷人心智的东西。除了狐玉香是狐族之物,尚有流传之外,七合龙爪以人尸为养料,又可护人尸骨不腐,人间几近绝迹;引魂草更是须以秘法栽种,传说须以魂魄来养,更是无从寻觅。这样分辨出来,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始作俑者是魔族无疑。
赵允回想起那双怨毒的金色竖瞳,只觉背脊发寒,忽地背上有一只手轻轻一拍,她骇的险些惊叫出声,回过头去就看见云哲温温和和笑着看她,有些困惑地挑一挑眉,她松了口气,脸上不知怎的有些发烫,忙退了一步,掩饰地笑了笑:“师兄走路好轻,吓我一跳……”说着便把手上剩余的骨铃递了过去。
云哲随手接过,不以为意地拎起骨铃晃了一晃,只听了数声撞击出来的喑哑铃响,就笑道:“这与那引魂铃极为相似,内牵了数根金蚕丝,编出次序来,骨头上也有特殊的花纹,迷人心智,再加上人骨所制,本就让人心生恐惧,更容易动摇生疑,并没有什么。”便将骨铃收了起来:“若是来找我,那还省了功夫去寻她本体……”说着抬头望向远远站在长廊尽头的张婉:“师妹,你那轿夫可在外等久了,若有什么事,且去忙吧。”
张婉一惊,朝云哲福一福身,绽出个无奈笑意:“师兄,我答允了人君,要领着阿允,成玉往宫里走一遭,看那宫里有什么蹊跷。若师兄愿意,也可与我们同行。”
“外男入宫多有不便,赵允成玉去便是了,我和黎瑾还要去那西域药材行走一遭。”
赵允却见黎瑾靠在廊柱上,脸色苍白,颇有些体力不支之感,忍不住小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离山几日,倒变得柔弱起来。”黎瑾闻言故意做出一副妖妖娇娇的样子,一手支腰,另只手抚在心口,颤声道:“阿允——我是真的……”赵允嘴角一抽,却也放心下来,拍拍他肩膀:“少来这套——你自个儿就是大夫,自个儿注意吧。”
黎瑾站直身来,朝她挥一挥手,做出个赶人姿势,懒洋洋道:“哪有这么弱不禁风,我可是若晨师姐手下茁壮成长起来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却是编排起自己的师姐。赵允见他有心思玩笑,就不多说,朝云哲见礼后,与成玉并肩离去。
黎瑾话虽如此,眼睛却微微眯着,于赵允转身之后,仍是迟缓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轻叹出一口气。
“师弟——”云哲轻笑着走到他面前,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黎瑾的目光倏地恍惚起来,就听到云哲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若是困了累了,便好好睡一觉,不要逞强……”
黎瑾只强打精神应了声“是”,眼睛里顿然失去了神彩。云哲眉头微皱,按上他的眉间,旋即若有所感地侧首往长廊尽头看去,那处却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是太过多疑了?他不由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充满嘲讽,冰冷彻骨,低垂下来的眼中浓浓的厌恶之情转瞬即逝。他随手一扯黎瑾的衣袖,黎瑾便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而被云哲望过去的角落,松树上吊挂下来的大片女萝藤后,走出了个一袭黑衣的年轻男人,眼角微挑,颇有几分狐媚之意,乌黑的发尾却是银白颜色。他素白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缠着一串褪了颜色的石青色璎珞,他低头看着断开的绳结,冰冷无波的面上泛出一点柔和意味,嘴唇微动,低低叹出一声:“洵儿……”
从东市千叶楼到皇城外,足要半个时辰,即使积雪被勒令扫除,雪后的城中石板路依然是湿滑难走的,赵允被颠的昏昏欲睡,荒炎窝在她怀里,显得十分精神,开口说话:“你觉着那个黑衣女人是什么人?”
“说的好像她是人一样……”赵允打起精神给它顺毛,“我没有对上魔族,甚至连妖都没见过两个…关于魔族人的典籍掌故实在是太少。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有云哲师兄在,这里还是承君师兄的山头。就是不知道徐瑛师姐和孙谦师兄是去做什么的……”
“说起来,那张药方你看过没有?”
荒炎这么一问,赵允才恍然想起自己竟没有看过那张解毒的单子上列的都是什么药材,她从素裕囊里掏出那张折叠起来的素白罗纹纸,上头以簪花小楷写就药名,仿佛是雨薇的字,称得上隽秀端正。打头一行就有些扎眼,赫然是:蛟龙之骨,凤族之血,鲛人之泪取其一以清经脉之毒。
荒炎看了一眼,就啧啧有声,声音里带了些嘲意:“龙骨凤血鲛珠…这方子是什么游医方士乱开的,这样信口开河?”
“掌门既然这样吩咐下来了,定是询问过其他人的意思,定下来这样,自有道理。”思华府中虽然年纪最长的不过贺霖,但其余诸峰中都有避世而居的长老,九州之内亦有道行深远的前辈高人,不然修仙门派何以立足,传承,发扬光大?药单肯定是询问过化堂中修行飞升后的数位前辈才得以定下的。对于荒炎的询问,她却是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调笑它:“你口称自己是凤凰,怕是被捉去放血了?”
只是赵允想不到,前辈高人如何有时间来亲自过问于澈毒伤情况如何,不过是听黎瑾描述,贺霖肯定之后便给出了决断,不过是草草看过药单就点了头,只看上面列出十分稀罕,又几乎足可以清除天下绝大部分奇毒的龙骨,凤血之物,如明珏一流,一眼即知道所谓对症下药,根本是无稽之谈,然而真正寻来这些,于澈的毒也是不妨了,因此也不多说什么。
荒炎也就不多说什么,拍了拍翅膀示意她往下看。剩下的药材便是以人间,仙府,魔界为产地划分开来,人间药单上的药材名字大多诡谲,其实思华府内灵溪谷中也有生长,要想要购买,其实也不过多费银钱,之中还有一味红颜。赵允想起荒炎吃了的那朵,因不深究真假,也就一笑置之。
仙府因地理位置不同,得天独厚的气蕴,山水与灵气萦绕,出产各种不同的灵药仙草,思华府便独产龙衔与宝珠两种仙草,这张方子之中,昆仑府上便需要他山石,昆仑木,夔天花三样——这便是徐瑛的任务。因为她的倾国倾城容貌,兼且独有一种冷艳高华的气韵,又宜喜宜嗔,出外与其他仙府打交道,是再好不过了。昆仑多剑修,连夏儿是此辈中剑修翘楚,以小辈身份,应付挑衅或是切磋,无论输赢都无碍。
孙谦素来独来独往惯了,独自一人去往东海寻鲛人之泪,必当竭尽全力,没有他人妨害,更便宜行事——龙骨凤血虚无缥缈,不可指望,他肩上的任务便分外重要。而她与张婉,元芝有故交,遣来京城,张婉看在人情面上也不可能懈怠。如此看来,这样寻药的安排是再妥当不过,赵允不禁感叹起掌门的仔细心思。
她其实不通药理,再看下去也不过是看个新鲜热闹,魔界的那部分更是毫无所知,她随手收起方子拢进衣袖,轿子便吱呀一声停了,她打起轿帘,高大的朱墙就在眼前,无由地就带出了高人一等的威压与气势。说起气势,实则思华府的仙家建筑是丝毫不差的。然而人间天子,论起雍容大气,远在世外山林中亭台轩榭的单薄冷清之上。琼楼玉宇,彩饰辉煌,即是如此。
“太上公主到——”有内侍拖长的嗓音在空旷的禁宫内回荡。
张婉是有资格乘轿子的,连带成玉与赵允也沾了光,只不过轿夫与轿子都要换上内宫的人手,成玉还仔细盯着那抬轿子的红衣内侍看了半天,直到赵允拉她才恋恋不舍地转开了惊奇的目光,也是他们规矩好,没被看哭。
赵允只是礼貌地克制住,仍免不了几分好奇,她也只在话本中听过宫禁里的生活,放在当初看来必是神仙一般的自在逍遥——后来才知道神仙亦有苦衷无奈,却又是两说了。现下有机会走马观花地看一看,也是长见识,却见荒炎斜乜着眼睛,正准备说她,就被赵允眼疾手快地捂了嘴塞到怀里,坐上了轿子。若是它开口说了话,真得把旁人吓住不可。
轿子才从宫门往内宫禁苑走了起来,速度比之宫外湿滑路上更加缓慢,皇宫大内,自然不准快步疾走扰了规矩,也怕惊扰贵人。这几顶轿子也是十分低调,毕竟来调查血淋淋的东西不是什么光彩事。得了皇帝授意的内侍是往苏氏原本的寝宫抬,只是赵允能感觉到,这宫里有什么令人很不舒服的东西,非要形容起来,那就是黑沉沉的一团气。离那源头越近,他们的脚步越发缓慢而不情愿起来,而皇帝听到了消息,便急匆匆赶在宫门外的垂花门下等着她们。
见不用进那宫门里去,内侍们显然都松了口气,落轿行礼后,忙不迭地就退远了。皇帝穿着蟠龙常服,亲自上前来搀张婉,脸上是极无奈的笑:“您可算来了——”一抬头看见了赵允,他露出点尊重意味:“多谢……赵……赵姑娘的法子,雾衣这会儿好多了。”
赵允颔首为礼,成玉歪着头打量着那琉璃碧瓦上,以她目力,已看见渐渐成形的黑气与煞气凝聚,轻轻地吐了口气,抽出了张符纸,“啪”地就贴到了紧闭的朱红宫门上。那符纸抖了抖,从中间裂开,瞬息化为齑粉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