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成玉笃定一般点点头。赵允嘴角一抽,搡她一把:“能不能好好说话?”
“骨魔不是孤身而来的,她杀了那么多人,还把他们的魂魄都拘起来,用什么魂器……我猜就是引魂灯吧,凝住炼化,怨气不散,供她驱使,我猜替她杀人,甚至搬运尸身的,还有这宫里的……都是鬼了。她大概是以人骨血为食…果然最毒妇人心啊。”
“你怎么就知道是女人?”赵允不解。成玉摊手:“她这样盯着年轻女子不放,应当是听了人间偏方——据说以处子鲜血为食或用来浸浴,可护容颜不老。这样的心思,不是只有女人才会有吗?或许是嫉妒他人美貌,一旦杀起人来便入了魔……”
赵允想起成玉之前对据说有驻颜之效的红颜的执念,心有戚戚焉地看了一眼蹲在自己肩膀上的荒炎,突然觉得她也有点危险。
张婉打断了她不着边际又相当吓人的言论:“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吧。”又转身去安慰皇帝:“我们今日去看过了那苏家小妹,看着是比前几日要好多了,雾衣能够安枕,算是了了一件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要太挂心。”
皇帝扯了扯嘴角,苦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前头亲自启了宫门:“还望……还望二位姑娘为朕……为我解决此事,必有重谢。”
赵允自然是笑着安慰他,说着些必会尽力的话。只是她能贪人君什么酬谢?又有什么要求的?凡人争名夺利,为子孙后代求荫蔽,荣华富贵名留青史,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成玉则直接跟在皇帝身后走进了院子,两眼微眯四下乱走,手上掐算着什么,脸上沉肃的半点表情也无,嘴唇一张一合着轻声念念有词,倒有点像暗通天命的神棍。偌大一个几进几出的咸福宫,安静的没一丝活气儿,那侍从死去也有数日,自然是有人将那血污尸体处理,然而宫室内仍有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成玉在前院逛了一圈,径自往后殿去了,赵允回身朝张婉摆了摆手,取了数张玉符在手,也跟了进去。荒炎这才得了空从她斗篷转出来,自飞走了,赵允也不管它,总之它也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黑色的煞气与暗红的血腥气已萦绕成团,被布下的地缚所缠绕不得散去,再加上禁宫数百年来的死气与怨气,赵允越往后院去就越觉得心跳如鼓,成玉却恍若不觉般走的迅速,她只得加快步伐跟上去。
穿过长廊,便是苏氏所居正殿,大门落锁,已封了起来,但那朱红门扉上细细密密雕刻出来的,无疑是昆仑一支的宁神咒术,思华府的辟邪咒,还有玄天府的沉心纹,皆是细细绘在四周廊柱上。这样划分出来的已会是佑人无忧的地界,兴许是因为苏氏自身是妖的缘故,这样的咒文对她自身也有所妨害。赵允才看了几眼,仔细辨认那弯弯扭扭藏起来的纹饰,一回头就发现成玉已跑的没影儿了。
赵允便往后院去找,就见成玉一人侧身站在开了一条缝的角门上,脚边丢着挂着锈的大锁,眯着眼睛正往外张望。听见她衣裙摩挲的簌簌声,成玉不回头,只伸手轻轻一摆,赵允会意地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站到她身后,从她肩头上望出去。
咸福宫外正是个百丈见方的人造小湖,湖上怪石嶙峋,却有一个身材瘦弱的蓝衣宫女立在湖边,手中挽着个藤条篮子,稀疏的冬日阳光被枯瘦的柳枝挡住,竟没半点漏到她身上。成玉手指一转,扬起一阵轻微的风来,掀起她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腕来。虽然隔了数百步距离,赵允仍是看的十分清楚,那细弱手腕上没有半分皮肉,露出森森的苍白骨骼。
宫女左右看了看,掀起藤条篮子上盖着的蓝白布,从里头抓出了一把灰,往湖里撒去,那湖里波涛翻涌,像是要冒出什么大东西来,忽地听得耳后一把慢悠悠懒洋洋的男声道:“没准儿啊,这禁宫的湖里,就压着什么妖龙遗骸呢。”
在他开口之前,赵允竟未发现他的存在,惊愕之余仍是认出了来人声音,只得无奈道:“这是要吓死我们吗?——承君前辈。”她转过头去,便看见一身亚麻色粗布衣裳,却戴着碧玉发冠的男人正立在她们身后,依然是不修边幅的样子。
李承君懒洋洋地袖手站着,眉眼里满是笑意:“你看着那没有皮肉的女人都不害怕,我长得有这么可怕么?”
“承君前辈气势十足。”成玉转过身,一板一眼道,“不看形容,只闻其声,就让我们小辈胆战心惊了。”
李承君伸手扶额,笑着摇头:“不愧是于澈教出来的,和他一个形儿,瞧这促狭的。师兄——你躲在那里做什么?还要看那满宫里的小姑娘好不好看?”
“满宫里的小姑娘都能当我曾重孙女了,更何况,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罢了,几十年过去都是一样,有什么好不好看。”又有低沉稳重的男声于屋顶上传来,赵允只看见一抹白影清风一般掠了过来,旋即眼前便站了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男子,和李承君一般俱是一身粗布衣裳,唯有腰间挂着一枚暖黄色的鸳鸯玉佩,手中扶着一把青铜鞘的阔剑,坠着苍青颜色的缚丝剑穗,那男人转过脸来,不过三十岁年纪,恰是龙眉凤目,极是英气,亦极是正气,赵允私心里觉得长得神似那镇门神,念头不过一转,便赶忙和成玉收敛起在李承君面前嬉闹的样子,一齐躬身行礼下去:“见过苏远前辈。”
来人即是李承君之师兄,辈分尚在他之上的玄仙苏远。也就是将欧阳欣托回思华府的,她的幕后靠山。赵允虽极不喜欧阳欣为人,却还是对以剑修入道的苏远十分恭敬,只是心中不明,苏远是如何教养出如此跋扈无礼之人的。
苏远扫了她二人一眼,笑道:“不必拘礼,只当我和承君一样吧,小孩子家,那样小心做什么。”虽长了张威严的门神面,却是个随和好说话的人。李承君笑道:“阿允成玉在师兄面前可难得老实,师兄可别轻纵了去,你看欧阳……”
“嘉儿本性不坏,女孩儿家本就该好好娇养些,你以为和你似的,皮糙肉厚。”苏远口中唤的更为亲热,皮糙肉厚的赵允和成玉听得这话,不由得互看一眼,挤眉弄眼起来,李承君咳了一声,识趣岔开话题,问:“师兄可看出什么端倪没?那骨魔为何滞留于此,倒弄得咱们也不安生,年都不能好好过。”
看,赵允和成玉猜了那么久都没弄清楚四处折腾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李承君一句话就道破天机,真是让人欲哭无泪。不过她也是忘了,李承君与苏远出身京城,若是自个儿的玄天府之下不得安宁,何止是颜面丢尽?有他们来坐镇,想必是得心应手,赵允便松了口气。这时却见荒炎飞了过来,苏远一眼便望见了它,长出了口气,眉头皱起:“它何以在此?”
荒炎落在琉璃瓦上,居高临下地觑着这两位玄仙,半晌才飞了下来,落回赵允肩上。李承君依旧袖手,也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苏远盯了荒炎灰扑扑的身子许久,才正眼看了看赵允,忽地恍然般看向李承君:“这仿佛是……荀泠的那位师妹?”
赵允汗颜,原来苏远压根没记住她是谁么……不过这也是正常,她心内豁达自知,自己本就是小辈,若不是荀泠师姐缘故,哪里来让李承君提点关照的机会,更不用说在苏远面前挂上号了。如此说来,欧阳欣也真是运气极好,让玄仙亲自教导长成……可惜长歪了。
“她是继任荀泠的运堂首席,赵允。”李承君没有分毫不自然地介绍。
“运堂中人,也是鸢儿的后辈,竟有如此运气,也是不枉了。”苏远的视线又移向了荒炎,仿佛想起什么一样,长叹了口气。荒炎则老实站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倒像是被玄仙气势所压住了。苏远沉吟片刻,伸出手去抚摸荒炎身上的羽毛,口中笑道:“你可要好好养着这……这可是你的缘法。”
“前辈说的是。”虽然不明所以,赵允回答的很是乖巧,她不敢直视苏远,和成玉一样微微垂着眼以示恭敬,因而未注意到苏远正借抚摸之势将灵力输入荒炎体内,荒炎也只是不舒服一般动了动,旋即便泥塑一样低头看地,再不动弹。李承君上前来几步,懒洋洋道:“师兄这样喜欢这鸟儿,不如讨了来自己好好养吧。”
“我怎好去抢小辈所爱,更何况,他未必愿意随我走,你也是太为老不尊。”苏远说的别有深意,李承君耸了耸肩,慢悠悠道:“师兄说的是——”
“这骨魔之事,你怎么看。”苏远收回手来,漫不经心地问。李承君从袖中掏出个渗着血丝的黄玉阴阳鱼腰佩,随手抛到赵允手上,道:“若见了那踪迹,或是需我出手,来城西李家药铺找我便是。不过你们这思华府风头,我也不好意思去抢呀……”
“前辈说的哪里话,晚辈等修为浅薄,怕是难以解决,还望前辈不吝赐教。”成玉赶忙表明立场。他们下山来,可绝不愿和这魔族搅缠,还有那寻药差使要做,更何况魔族之力,显然不是云哲所带的他们四个人可以相抗的。苏远笑了一笑:“也该好好磨练,总有一日,你们也会成了前辈——如今你们下山来,能够多见识也好,力有不逮,再来找承君吧。”言下之意,即是自己要袖手旁观,不过同样许了李承君襄助,赵允与成玉忙道了谢,苏远正要走时,皇帝正举步进来,他随手一扬,皇帝就看不见他们,沿着宫墙瞎转起来。
“那是人君?”苏远指着皇帝问,赵允恭敬答了一声“是”。苏远细看了一眼,道:“命中有劫,尤其是他家族中女子,恐怕命途不顺。这宫里亦有狐妖气息,然而行的并不是采补修炼的法子,亦不用太过苛责。”话里有了谆谆教导之意,“只专心在自己的功夫修行上,凡尘因果,要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是妖,也有不少得道妖神,人不过占了几分天时便利,不可以此自傲,轻看其他物类。”
赵允才要答话,就听李承君笑道:“她是荀泠亲自选的人,荀泠是师嫂教出来的,这些她自是听过的,师兄不必担心。”
“我知道。”苏远轻嗤一声,眉目里无端地带出几分愁绪,话语里些微涩然惆怅,“不过看她亲切,白嘱咐一句罢了,她可是懂事听话,比起嘉儿,倒更像那丫头当年乖巧的样子。”说完他轻轻一叹,袖袍一扬,清风拂过,便只余其声而不见其人,“走罢。”
李承君朝她们笑一笑,又嘱咐一句:“小心打草惊蛇,将所学用十之一二出来,谨慎些,护住那几人就好,万事有我呢。”说完亦是一阵风般不见了。
玄仙离去,布下的屏障自行解开,皇帝绕着后院逛了数圈,这才一眼看见站在院子中间面面相觑的成玉和赵允。赵允将李承君抛来的玉佩随手拢进袖中,朝他微微躬身:“皇帝可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看二位进来的这样久,一时担心出了什么事罢了。朕在外面看见有什么白色华光闪过……可是二位使了什么法术?”
赵允只四下里略看一眼,就知是多加了一层庇佑的禁制,宫苑中的束魂阵法被打破,玄仙动手自是不同,清气渐起,让人身心舒畅多了,于是笑道:“皇帝陛下不必担心,不过是稍作布置。这宫室里如今无人居住,四周却不要少了监管。要知道那魔物,兴许会在其他宫人身上动手脚,若有什么人举止怪异,先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看住才是。”
宫室里黑气尽去,皇帝亦是有所察觉,方出了口气:“劳烦二位了。”张婉方转了进来,道:“天色已晚,咱们先出宫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