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十八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又是一路轿子摇晃着出了宫禁,少了那团云集而起的黑气,赵允只觉身上松快的多,那些抬轿子的红衣内侍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冬天日头短,申时刚过太阳就已落到西山,残阳如血,整个禁宫被抹得殷红浓艳,拖出长长的暗影来。

  唯恐被人听了什么去,赵允只是抱着荒炎顺毛,并不开口,直到出了宫门,换了轿子,她才松了口气,正要开口问,荒炎闷在她怀里,先说了话:“被他看见了,我不知道还能留多久。”

  赵允一时愣住了,满心里想问的话都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手顿了顿,随后平静地道:“能留多久是多久,我不会赶你走。苏远前辈……”

  “不过至少得等我养好了。苏远,怕他自己没那么清闲。玄天府之下京城有事,若他得空,必拖不得这么久,还会让你们千里迢迢来插手。张婉如今算是天下修道人的面子,不管是哪一宗都会护着她,护着皇城里的张家,毕竟龙气未绝,天下是他家的天下,总要给人君三分面子。”荒炎说着又变了语气,懒懒散散地趴伏下去,“我困了。”

  赵允在它头上乱摸两下,刻意放柔声音:“好好睡吧。”

  有了李承君的保证,这件事情无疑变得轻松多了。但按荒炎所说,玄天府中有事,苏远有事,所以才把骨魔这事拖延数月之久,直到她们入京来插手……什么事会让苏远连抽身出来,追查扰的京城都要不安起来魔族的功夫都没有?玄天府建在京城附近,借的就是每代皇族的龙脉气运,有借有还,玄天府亦是有镇守庇佑京师职责——是玄天府有变?可看李承君还是那样从容自若,苏远也并无焦灼之意,应当不是。那么就是九州中的大事?

  思前想后,赵允不由得自嘲地一笑,这山河动荡,哪怕仙魔大战,她微末之身,也无足轻重,何苦庸人自扰,多想这劳什子。微冷晚风掀起轿帘,又有一点绒絮般的雪花飘落在她衣上。

  又下雪了。

  回到张婉宅邸,赵允虽觉有几分疲惫,却尚没到支撑不住,张婉却面露倦意,成玉看上去也有点昏沉,也不好强求,送她们一一回去歇下,没再围坐起来梳理头绪,赵允便回了房间,安置荒炎睡下,自己坐在窗边把玩着那块阴阳鱼玉佩,她有心想把遇见苏远与李承君之事告知云哲,再详细问问他的意思,却一直等到一更敲过,都没看到他和黎瑾回来。

  雪下得愈来愈大,赵允支着窗,撑着头看着外头微暗灯火,忽地一枚石子敲在窗上,将那支窗木棍敲落下来,她于那一瞬瞥见一个黑色身影立在门外,心中若有所感,忙推门出去。

  灯火明灭,漫天大雪中,那黑衣人回过头来,朝她轻忽地弯起眼来微微一笑,赵允走到他身前,正要开口,他却一手抓牢了她的手腕,拽着她跃上屋顶,狂奔起来。赵允几乎被倒拖着跑,风扑了一脸,哭笑不得,只好调整步伐跟着他一起跑。

  “你要去哪儿——”她的声音被北风吹的支离破碎,黑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侧过头朝她露出一个相当甜美柔和的微笑,跑的更快了几分。赵允只得认命地跟着他,在京城民户的屋顶上来一出夜奔。

  城中虽没有宵禁,但毕竟灯火有限,跑着跑着便看不清路,赵允还十分贴心地点出一星儿牙色光晕,晃在身前,未免失足一脚跌下屋顶,虽然不至于摔个残废,但扑个大马趴还是挺丢人的。黑衣人终于停下了在无数屋顶上穿梭跳跃的步子,拉着赵允跳了下来,又跑了数百步,沿着不知哪儿出来的暗道出了城,在钻过一个接着一个暗道之后,一出来就发现人竟已经身在山中,周遭银装素裹,看不出一点其他颜色。

  雪已下的迷了人眼,如江南春日柳絮漫天,赵允按了按被风吹的发晕的头,顺便捂了捂冻得冰凉的脸颊,黑衣人已低下头,凑到她眼前,被那牙色灯火照的眼瞳明亮,呵出的热气正吹在她脸颊上,那笑容像个孩子般天真,嗓音轻轻柔柔,夹杂在风声中:“……洵儿。”

  赵允如遭雷击般直直盯着他,只因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她,而论理来说,这世上不该有人这样叫她。

  洵之是她的小字,而洵儿,便是旁人所能叫她的,最最亲密的名字。

  黑衣人恍若不觉地凑近她,亲热地蹭上她冰冷的面颊,继续轻声叫她:“洵儿,洵儿,你不认得我了么……”他素白的手腕上正缠着褪了色的石青璎珞,顶端的丝线断开,正缺了那枚被她拾走的墨色玉片。赵允试探地伸出手,碰了碰那质地简单,手法粗糙的系绳,再对上男人期待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小默?!”话一出口,她一时讶然失语,他却满足地轻叹了口气,把她抱进怀里。

  这乱七八糟的一串璎珞,是出自她的手,她依稀还能记得自己笨手笨脚地跟着表姐学编织活儿,十天半个月才得了这么个成品,她还兴致勃勃地选了块玉片刻上了个“默”字,缠在了小狐狸的脖子上……而眼前这个清冷俊美的年轻男人,竟是……多年前她养在身边的那尾叫做小默的玄狐?

  一百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她身边的父母亲故都死去了,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谁能够记住她,还将她曾经的东西这样珍而重之地保存在身边。赵允顿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点忍不住强烈的难辨悲喜的情绪。

  “洵儿,你还记得我呀。”小默讨好地对着她笑,看见她眼中滑出来的泪水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拿自己的衣袖去擦,赵允看着他的样子,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还是一样笨笨的……我这是太高兴了,没能想过还能见到你。”

  “我过来看看世林和雾衣怎么样,我也没想到。洵儿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他放下心来,笑得有点讨好,也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洵儿会不记得我了。”

  “怪不得那时候就觉得你聪明。”赵允一时还没有把他的身份从躺在自己身上撒娇的小狐狸转出来,也就任由他揽着,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原来还真是个小狐狸精。”她忽地听清了他口中的名字,愣愣问,“苏世林和苏雾衣?”在惊讶之后她很快地恢复正常,反应过来,“小默你……就是玄狐族的少主?”

  “嗯。我本名苏默影。洵儿给我起的名字刚好是一样的。”苏默影眉弯眼弯,声音轻柔,再往前凑了一点,几乎要吻上她的眉间,赵允这才发现两人竟是呼吸交错的距离,便觉这样的姿态有些别扭,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怀抱,苏默影也没强求,只牵着她的手腕,小孩撒娇似的晃了晃:“洵儿跟我来。”

  “嗯?”赵允一愣,望见他脸上没有分毫掩饰献宝的得意神情,“这山里可长了一样花儿,天地滋养,又有传说中的……为土,我想洵儿拿去是有用的。”闻言赵允也是一笑,“长得好看么?你这样巴巴儿地大雪夜里带着我来。”

  “就是要雪天见着才好看。”苏默影神神秘秘地朝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上下闪动,有点调皮意味,赵允便只得由着他又拉扯着自己往山洞里钻来钻去,又剩了那一星儿光晕照出小小的一方明亮之地,其余地方都是昏暗一片,也亏得苏默影能认路,没转错地方。两个人像小孩似的手拉着手,推推搡搡走了约莫一刻钟,面前忽然吹来了一丝凉风,前面显然是山崖了,赵允还看见一缕雪花被拂了进来,悠悠然落在苏默影银白的发尾上。

  “来。”苏默影轻轻拉一拉她的手腕,另一手掀起了垂落在洞口,尚且青翠的藤蔓,赵允配合地躬身钻了出去,这一低头便愣住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一片霜白,素妆厚雪的山峦之下,紫色的微光如海潮一样起起伏伏,层层叠叠,在山谷中翻涌盛放,这可真是花海啊,一眼望过去,竟看不到边际,亦望不见半点裸/露出来的土地,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浮动的雀跃紫色。毫无疑问,这盛开的花朵,便是随风而动,清淡如云的紫色火焰。无数的雪花静谧地盘旋而下,却没有星点沾到那紫色火焰上,于空中无声无息地消融,化作雨水沾湿了浓紫色的曲长叶片上,那焰光却生的愈发明亮灿烂。

  仿佛漫天星辰飘洒,尽收眼底,赵允自问此生一百余年岁月中从未见过这样壮阔,震撼而瑰丽的景致,然而赞叹,欣喜之余,她似乎少了某种喜悦与感动的情绪,更有一种似曾相识,而于记忆中无处可寻的怅然若失——名叫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微末的悲哀,面对苏默影的笑容,她也只是尽力绽出最感动的笑来,终究少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

  “这是紫焰花。传说有一种紫色的凤族,名叫鸑鷟,身覆紫炎,千百年前陨落于此,身体融入土地,长出这一谷灵花。这花于寒冬盛放,花开三月,然只于每夜开三刻,尤其雪夜里,雪花漫天飞舞,却是半点落不下去。紫焰花有灵,最喜欢落雪的夜晚,你看……”他一手轻轻扶着赵允的肩膀,一手就往花海深处指去。依稀便可望见一团紫色的火焰化成个清婉的女子身形,流水般的紫色衣裙曳地,广袖流苏,翩然起舞,那舞姿没有章法,只是轻盈随性,潇洒灵动至极。

  苏默影轻轻笑着,双手并拢合在面前,拇指间仅留一小孔做吹孔,双手变换间就吹出低沉且柔美的乐声,接着就势吹出一段轻轻巧巧,行云流水的曲音来,起调清脆婉转,十分空灵,渐变的从容大气,令人心生磅礴之感。以手形为器乐,吹出埙的音色并成曲调,称之为“手埙”,必是寻了师父,下了苦心来练的。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诗经卷阿》吟咏凤凰之句,脱口而出。苏默影眉弯眼弯,松下手来,淡淡笑道:“是。”

  其实这一句的前几句,便是用的俗套的“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一段,因着某篇香艳的宫闱小说的流传风靡而泛滥成灾,沦为指代民间男女之间恋慕欢好之意,原本的隐喻文王与名臣的高尚品德的本意早就被传得面目全非,若是放到这时说来,未免有些太过儿女情长且暧昧不明,赵允在成玉那看了几眼,也情知如今民间风尚不比先秦淳朴自然,多有曲解误传,就着意挑了这一句来赞,谨慎妥帖,不足为外人道也。苏默影眼睫微动,也不知是否意会,抬头仍是露出个甜蜜的笑容:“洵儿要不要下去看看?咱们远远的,偷偷摘一点,不惊动了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