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二十四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赵允很自然地顺势地抽出被黎瑾按住的手,捏了捏荒炎肉鼓鼓的脸,嗔道:“你怎么连头发都不梳,披头散发的跟个妖怪似的。”便顺手搂过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顺了顺半长不短的头发,笑道,“扎个双丫髻还是小揪揪?”

  荒炎正要抗议,侍女端了妆匣过来,赵允拿了梳子,取了红绳,轻手轻脚地帮他编了个辫子:“人家孩子都不留头呢,偏你不知该怎么折腾,真是不可爱。”但看他玉雪可爱一张团子脸,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忍不住又伸手戳他的面颊。荒炎气哼哼转过脸去,成玉在旁边看着有趣,随口道:“咱们不跟阿允玩儿了,来,去东市看胡姬,我带你去就是了。”

  张婉笑悠悠过来,道:“说的仿佛你认路一样,胡姬虽没那么稀罕了,也还不是那么好见的。再说你们一个小的,一个又是女人,青楼楚馆怎进的去?”

  “胡姬善舞,身材太多瘦高窈窕,高鼻深眼,肤色雪白,眼眸却是绿如翡翠的。”黎瑾此时仿佛是缓过神来了,把拨弄了半天却没喝一口的茶放下,悠然以手支颐,看着荒炎,“这孩子年岁不大,倒也知道看美人呢。”

  “说的好像你见过一般。”成玉揶揄道。黎瑾耸一耸肩,拈了一块梅花糕:“百余年前,胡姬才入中原,我父亲便在家中豢养了好些做姬妾,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连官话都说不大清楚,除了出来献舞取乐,也并不见人,我也只见过几次,然而形貌大异于我们,记得深刻。”

  说来好笑,他们已有地仙之身,凡人仰望,不知多羡慕嫉恨,将来亦有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可能,然而百十年来囿于方寸之地,苦练清修,抛弃凡尘物欲,辟谷养心,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尚不如未上山修行时,更比不上世间许多远游的学子商人,只能坐井观天,令人唏嘘。赵允在心底暗叹一声,遂笑道:“那不若公主殿下,便带着我们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升斗小民去长个见识?青楼楚馆便罢了,没得带坏小孩,你千叶楼,可请得动几位胡姬罢?”

  “在千叶楼见就没什么意思了。”荒炎聒噪道,“都说京城繁华,我可还没见过呢,马上就到年下了,可该有许多玩乐花样,你们在府里成日枯坐还不够么,到了山下还坐着,有什么趣儿。”一边还扬起脸,一副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见他仿佛还要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赵允嘴角一抽,下意识地寻了块糕饼塞进他嘴里。

  “唔——”荒炎猝不及防被塞了个正着,险些呛住,砸吧砸吧嘴发现栗子糕的味道不错,便忘了抱怨,扭过身找糕点去了。

  “小荒炎说的可有道理,公主殿下带我们出去玩呗。逛逛茶楼,戏园子之类的——咱们宫禁去过了,青楼楚馆既不让,万国来朝的奇珍异宝总能见见,也好带心不在焉的黎瑾散散心。”成玉说着,不忘随口揶揄黎瑾,他此时已放下了茶盏,一脸无奈地微笑着,仿佛仍是旧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张婉自是无可无不可,转头吩咐侍女备轿,一边又有人来通传,说苏家少主递了帖子来访,声音刚落,一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赵允,就连荒炎都把手中的绿豆酥放下了。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赵允镇定自若地瞪了回去。成玉先掌不住大笑起来,张婉摇头叹气,吩咐先把人请进来再说,大雪地里让人站着,无论如何不是待客之道,少顷外头却进来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厮,姿态恭敬地低垂眉眼,朝张婉打了个千儿,为苏默影回话:“少主请赵姑娘过院中一叙,片刻即可,并不打算叨扰主人家。”

  赵允将腿上坐着的荒炎抱起来,预备起身,荒炎却伸手揪紧了她的衣袖,可怜兮兮道:“阿允,莫忘了还要带我出去玩呢。”见被没好气地斜了一眼,荒炎才一脸委屈地收回手来,往旁边的成玉腿上一扑。

  赵允看着碧色衣袖上多出来油乎乎的爪子印,按了按眉角,随手取了羽缎斗篷披在身上掩一掩,便随着那少年出去了。

  苏默影穿着一身墨色,裹着貂裘,松松以白玉簪束着长发,立在廊下等她。一瞧见她的身影,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转瞬便亮了起来,人偶似的脸上即刻带出了笑影,赵允心头一动,又隐隐想叹气,然而却只是含笑着到了他面前:“昨天出了些岔子,没来得及见你。小默和师兄……”

  “我知洵儿不便见我。”苏默影却是先开口了,他的唇边带着微笑,极尽柔情,一双眼仿佛只容得下一个人,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她,眉头却因为忧虑微微蹙着,“洵儿是正经修仙人,我却是狐妖…洵儿莫急,我知你没这个意思。”见赵允要解释,他伸手按在她手臂上,露出缠绕在手腕上的那串破旧的璎珞,“洵儿没有忘记我,我已知足了…你下山来,要寻的东西不少,云仙长将那药方抄录了予我一份,太过珍贵的东西我寻不来,但到底可以帮你分担一些……”说着他便隔着衣袖一握赵允的手,遥遥一指正抬进来的一口木头箱子。

  赵允一时百感交集,嘴唇微动,按住他的手,良久只讷出一句:“我为你……重新打一条络子吧。”

  “再有一条,又可抵得百年了。”苏默影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句,赵允心中抽紧,他却笑了起来,“洵儿这回,可要编的结实一些……这几日我要回青丘一次,大抵年关之后才能相见了…等到商队出城,约莫要到一月底,在离京之前,我可约洵儿上元一聚么?”

  不待赵允回答,他自若地含笑介绍起来:“那日城中火树银花,庙会,舞狮,河灯,杂耍,戏台,歌舞,一夜不眠,人间繁华,我想洵儿难得入世,既是要去…与我一道,也是不妨的吧?”他的神情小心,带着十分的期待,令人不忍拒绝,赵允顺势便点头应下:“那是自然,待你从青丘回来…上元节便同行吧。”

  了了一桩心事一般,苏默影的笑容变得轻快许多,他轻轻一握赵允的手,极不舍眷恋,目光流连在她眉间发梢,道:“那么……我走了。洵儿,京中繁杂,诸事小心。我看成玉姑娘虽不算稳重,却也妥帖,你二人最好…出行相伴,才不……”话到嘴边,他似乎十分犹豫,未几轻轻一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唤来随行小厮,转身离去。

  北风起,掀起还未冻结的新雪,赵允垂首立在廊下,寒风如刀刮过面颊,她望着苏默影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紧了紧拳头。

  苏默影说的是成玉,而半字不提黎瑾,云哲……

  才在风中站了一小会儿,便觉身上透着寒浸浸的凉意,她拢一拢身上薄薄的披风,看无声叹出的气在眼前凝结成白雾。

  张婉领着侍女出来,双手拢在袖中,远远笑问:“苏少主这便走了?送进来好大一箱子东西呢,该不会是聘礼罢?”

  赵允嘲道:“若是这么点聘礼,合该把他打出去。”顿了顿,便预备回房把沾了油污的衣裳换下来,“小默说替我们寻了些药材来,如此而已。今日还要出门么?”

  “待黎瑾点了药材,便出去吧。我已打发了人去准备,去茶楼看戏,再请胡姬来舞一曲,园子后头还有不少伶人,底下庄子也该送年礼来了。”张婉问侍女道,“今年的年礼可都备下了了么?回头你与听雪一道去趟宫里,其他地方便分头去吧。”

  赵允略知几分年节礼仪,知道这京中达官贵人须得来往打点,人情必不可少,庄子的出息也抵得一时之用,还有不少野趣山珍。不过她已是世外之人,对这些繁华热闹,人情往来不在意,就径直往后院去。张婉宅院虽大,用的仆从却不多,十分清净,赵允回了屋内,卸下斗篷,重翻出一袭秋香色的衣裙来换上,又换了嵌着虎睛石与琥珀的发簪耳坠,饮尽放凉的一盏蜜茶,随手拆开了搁在妆台上鼓鼓囊囊的信封,信笺上犹带一丝海水的咸苦气味。上面孙谦的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愉悦。

  他碰巧捡回的小鲛人伤势痊愈,却还是幼儿,不懂世事,亦不会落泪,他预备买一叶小舟,随他往海上去,或是等他长成,或是偶遇族人,总是比大海捞针的法子要好。话锋一转,又谈及借住渔家女儿,烧得一手好菜,海鲜烹调极为可口。东海已经封冻,只能等开春后再出海,他干脆在海边买下一小幢宅院,想方设法以水术养着小鲛人,镇日无事,除了和小鲛人说几句话,便顾自酿起酒来。赵允一时失笑,从牛皮纸信封中倒出了几颗浑圆光润的黑色珍珠,拈在指尖把玩。

  鲛人之泪……经孙谦一提,她倏然想起自己在山谷之中的惊鸿一瞥,无数骨骸掩埋下,仰卧着的那具巨大苍青色的骸骨——那不正是他们正四处所求的龙骨么?不知骨魔还在不在那处……去求李承君护法,一道去一趟?龙骨不知价值几何,但只求一块,也不算过分……

  赵允正要起身,手上一松,珍珠跌下去,隐没在地砖上猩红的地毡中,滚落在床底。赵允撩起裙摆,躬身去捡,倏然发现自己的拔步床底下,落了一圈灰白的泥土。她下意识地伸手捻出一点,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制,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息扑面袭来,整间屋子里融融的暖香也盖不住这么霸道的气味。赵允一时胃里翻滚作呕,跌坐在地,支楞起来的雕花窗外有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随后传来刺耳尖利的鸣叫声。

  她忍着刺鼻的气味,从袖中取出帕子,干脆将那灰白的封泥清扫包裹起来,发现地下那块青砖好像泥地,被乌黑的血迹所浸透。她再受不住这血气,大步冲出房门,却在一瞬间辨出一点清远的兰草香气。

  张婉喜好弄香,赵允却不甚喜爱太过浓郁甜美的气味,因此旧时张婉曾经特意配置了一味清淡,以薄荷,沉香,苏合为主调的香料赠她,如今她来,屋子里焚的仍是这方子,里头有茉莉,却根本没有兰花。深冬季节,屋子里摆的都是水仙、梅花,也并未摆放兰草观赏。

  那么也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