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二十三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感受到浓郁而纯净的灵力从自己的骨林中消失,骨魔放下了手中描抹朱砂的画笔,她站起身,迎风抖开那张鬼艳的画皮,轻声道:“你躲在一边做什么,不为你的同伴出头?”

  “没有这个必要。”男子的嗓音温雅从容,于月色之中御剑而出,白袍翩然,长身玉立,骨魔仰起头,全身骨骼泛着幽微的光泽,她笑着,没有丝毫惧意,空洞的双眼与他对视,语气里带出一点讶然:“昆仑御剑,思华剑气,你到底——”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剑光炸落,将她的身体和手上的人皮一同绞的四分五裂。她的头颅在地上滚跌出去,随后猛地跳正,上下颌敲击出嘲笑的音节:“你杀不了我……你尚没有这个——”她的声音倏地变得尖利惊恐,“不!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够,你是谁……你是谁——”

  白衣人含笑捏碎了手中黑沉沉的石头,骨魔发出一声尖利惨烈的咆哮声,随后她整具将要拼凑起来的骸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碎,一点一点地支离破碎,从骨块到骨片,最后变成骨粉,合着白衣人手中融化的黑光,一同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他从飞剑上一跃而下,看也不看那碎了一地的血色骸骨,径直向那具巨大的龙骨走去,手中亮起森然的蓝色剑光,轻轻一指,削下龙骨的一部分,正用白色的绸缎将那截坚硬如铁的骨骼包裹起来,空旷的山峡之间有低哑的铃铛声音一震。

  远处引魂灯的灯光闪了闪,暗淡了下去,随后就像蜡烛被人拨动了一下,忽地又亮了起来。什么人提起那盏最亮的引魂灯,向白衣人走来。她的面容隐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墨色衣袍上流淌着月色,及腰的长发如同缎子一样闪着光,却泛着血一样的红泽,她行走从容且轻快,腰上有一挂玉组佩,唯有衣裙摩挲发出一点簌簌轻响。

  白衣人挥一挥手,正点出一点牙色的光亮,就见那女子一手提着引魂灯,抬起头来。魂魄冰冷的银光映亮了她的容颜。

  “……是你。”白衣人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有些错愕。

  两人对望良久,云哲方不发一言地转身,御剑远去。他的身形如松,飘然如谪仙。女子默然望着他的背影,一手拈起一枚枯叶,轻轻地呵出一口气。她提着灯,缓慢地向着京城方向走去,身后死气沉沉的巨大枯木枝头忽地绽出一点绿意,随着她的渐渐远去流转过春夏秋三个季节,最终随着宁和月光破开乌云,开放了满树如血的骨里红。

  赵允回到张婉宅邸时已是午夜。满城宵禁,一城昏暗,唯有月光如水。待她回来时候,发现成玉正在院中,悠然自得斜倚榻上,手边摆着一方案桌,上面放着红泥小炉,正吊着一壶滚水,旁边还摆着三四个残了几块点心的小碟。旁边荒炎已裹着锦被睡成一团,半长不短的黑发掩住白玉似的小脸,因着畏寒缩的像个球。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狐族少主可前脚才走,你这是又和谁幽会去了?”成玉笑悠悠地揶揄她,挽着袖子取过吊滚的沸水,以茶夹夹着青瓷茶碗的边缘,装模作样地烫洗茶具,赵允看的眉心抽搐,“你把这水都用了,还拿什么煮茶呢?”

  “谁要给你喝茶了?抛下我们小荒炎和不知道什么人厮混去了,有碗热水喝就不错了。”成玉嗔她一眼,倒了半碗水搁在案上,“快从实招来,你那是撞进什么地方去了?我在皇宫里头抓了个藏着一把骨粉的小丫头,还没做什么她竟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也罢了,李承君前辈并没有来,他底下门人说似乎和苏远前辈上什么地方,名字太长我也记不住。再说那个苏娘娘,小丫头死了之后她的疯魔病竟就这么好了——该不会是装的吧?宫里头的死气也都没了。又刚入了夜,苏家又派人来说话,那一走廊挂着的骨铃都碎了,随风飘走了,那疯疯癫癫的苏家小妹也不药而愈……这别是逗我们玩吧?怎么开始的蹊跷,结束的也这么蹊跷。”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张婉一尽地主之谊,找我们相助,反而成了不是。”赵允随口答道,一撩衣裙于长榻一侧坐下,随手戳了戳荒炎露出来的腮帮子,“冻得冰凉,你也就让他这么睡在外头,也不怕冻着。”

  “哦,对哦,我给忘了……”

  “……”赵允默然拿起杯子,才过一会儿功夫,滚水已被夜风吹得只剩一点温度,她心不在焉地转了转,道,“我…在宫中,撞进了个幻境,见到了骨魔。只说了几句话,她便放我走了。什么都没问出来,也没有交手……”她掀起宽大的衣袖,现出白皙的手腕上抽打成节的刺目红痕。

  成玉指尖拢起一点温和的薄光,往她手腕上点去,赵允吃痛地嘶了一声,看着鲜红的痕迹化成沉重的淤紫色,继而变浅淡去,留下一点白色的痕迹。

  “她对你说些什么?”

  “说…左不过一些风言风语,她是被苏家小妹的诅咒召唤而来,说那是帮那伤了手的小姑娘看清情郎面孔……然后便突然发起疯来,放我走了。魔族难寻究竟,能这样收场也算不错。此间事了,后续……”赵允拈着腰上挂着的阴阳鱼佩,心中却总觉似乎忘了什么。

  “后续交给玄天府邸,玄仙在此,还需要我们插手么?”成玉悠闲笑着,“这才是正理呢,咱们很该过一段什么富贵闲人的日子,大年下的,做什么想东想西给自己寻不自在。转过年去,还有的事忙呢。”

  两人对月一道喝了一壶白水,赵允便抱起睡得正熟的荒炎和成玉作别,自往屋里去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赵允望着窗外透进来大亮的天光便怔住了,一转身看见被褥里露出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正傻乎乎地瞪着她出神,她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捏一捏那白嫩嫩肉鼓鼓的腮帮子:“你看什么呢,还不赶快起来,晚了早饭,可要少吃一顿了。”

  荒炎猛地坐起身来,气鼓鼓地拍开她的手,一头黑亮长发已长过肩头,光线一照,竟折出几分红泽,叫人一时目眩,他没好气地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你昨儿是突然上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找,那狐狸精可一直和云哲在一起呢,你不会又寻到什么故友探访去了吧,哪儿来这么多故友!”

  赵允诧异地扬眉,揶揄道:“你这是怎么了?小默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或者……你这是饿了?”

  “和你正经说呢!”荒炎气得瞪直了眼。赵允逗够了他,方悠悠然道:“进了骨魔的幻境,睡了一觉又同她见了一面,打不过她,然后她放我回来了。我回来时候,你已经和周公私会去了,我也不敢搅扰你。”

  荒炎瞪着她,才要说话,外头便传来成玉唤人的声音,赵允随手一挽头发,就趿着鞋去开门,徒留被打断的荒炎恨恨地捶了下床。

  “有小美人在怀,阿允你睡懒觉啦。”成玉懒洋洋地随口嘲道,“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对上赵允无语的眼神,她嘿然一笑,将一封信递给她,“我可是来送信的,既然醒了,快些洗漱了到前厅来吧,等会儿云哲师兄又要带着黎瑾不见了。”

  赵允夹着那张透着绿色光晕的信封应了一声,随手搁在妆台上,拉了门边的银铃唤侍女打水来,一面就退回房中,换衣梳头,随手打了个单髻,就着水洗了脸,用青盐擦了牙,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收拾好,便不管还坐在床上的荒炎,急匆匆地往正院里去。

  荒炎一脸抑郁地看着赵允背影消失,少顷方懒洋洋地从被褥里爬出来,被大开的门里吹来的冷风冻得一哆嗦。那端着水盆来的侍女朝他欠身,柔和笑道:“小少爷稍等,我这就去换了盥洗用具来。”她身上有一股格外悠长温润的兰草清气,荒炎一时晃神,愣愣地点了点头,她又行了个礼,端着托盘,退出后将门合上。

  荒炎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慢悠悠晃到妆台前,看镜中才□□岁,一派稚气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略带嘲意的笑容。雕花窗半支着,有一只拖着浅黄色长羽的小鸟啁啾着落下,荒炎侧过头,口中打出一个唿哨,并指一弹,那小鸟通体纯白的羽毛上多出一点仿佛烫烙下的红痕,下一瞬它被灼烧的热度驱赶一样跳了两下,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支着窗户的木棍倏地落下,窗户关上,室内温暖如春。荒炎抽了抽鼻翼,闻到了一丝残余在冷风中的悠远梅香。

  而几重院落外,正厅内,云哲与张婉分坐上首,黎瑾,成玉,赵允对坐两侧,有侍女轻手轻脚布着茶水点心,帘帐一撩,元芝人未到,笑先至:“瞧瞧谁来了,我们梅姑娘来的巧,京中事了,正是享福呢——”说话间,一缕悠长梅香入室,有如冰雪凛然,回味悠长,手中抱着数本账簿的元芝快步入内,她的身后跟着个高挑女子,身披漆黑貂裘,腰身纤细,面笼轻纱,目似点漆,一头乌发如瀑挽着堕马髻,只簪着一支赤金的梅花簪子,行走从容,她看也不看身侧几人,便对着云哲盈盈下拜。

  “妾身见过云公子。昔年一别,公子别来无恙?”

  她的声音清冷犹如雪中寒香。

  云哲放下手中的茶盏,满脸难掩的愕然之色,忙上前将她扶起:“……好久不见!疏影姑娘。”那女子仰起头来,一缕刘海滑落,堪堪遮住眼角一朵将放未放的殷红梅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女子又是欠身一礼,方退下身上厚重的貂裘递给侍女,露出内里墨色的袄裙,她的衣摆袖口以银线绣满了弯曲缠绕的藤萝,腰间一抹银白的腰带,右侧佩着一个牙色的小香囊。张婉亲热地上前来引她落座,女子方才顺手去了面纱。她的肌肤几如冰雪般剔透,嘴唇却不点而朱,眼角微垂,长眉似蹙非蹙,整个人仿佛从画中走出。

  赵允端着手中的茶盏,与成玉交换了一个眼神,成玉方笑吟吟地率先开口道:“师兄不为我们介绍一下么?这位姑娘……”

  “这是昔年行堂首席仲礼辰师兄身边随侍,梅疏影姑娘。”云哲莞尔笑着,转头看向张婉,“疏影姑娘既在你处,不知仲师兄……”

  “我竟不知梅姑娘竟与师门有旧。”张婉却是一脸惊讶神色,歉然道,“梅姑娘孤身而来,已有二三十年,此间并未见过行堂首席。”梅疏影道:“公子二百余年前便不知所去,我于人间漂泊,也再未见过他了。”说完她便漠然转过脸,避开成玉与赵允看向她的视线。

  “这也罢了。”云哲说完微微一叹,元芝落座成玉身侧,笑着岔开话题:“梅姑娘便是西域玉料一事的管事人,如今那皇城里的事了了,师兄也好静下心来,与梅姑娘一道理一理思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经手玉料绝无问题。”梅疏影冷然道,她的双眼如笼雾气,似水含烟,然而声音却肃杀的没有一点转圜余地,“然而在进京之后再行遴选,挑出一批成色一致,玉质均匀的白玉再行转运,便不经我眼,云公子若要查,可从此处查起。”

  梅疏影说的决绝冷傲,云哲却毫无生气之意,反而笑着起身:“疏影姑娘说的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便一道去看看才入京的那批料子?”

  “公子做主便是。”梅疏影说着便起身,衣袖滑下,露出洁白一截手腕上一只通透的墨翠手镯,闪过一线青紫有如闪电的光芒,她转过身来,赵允正盯着她出神,乍然与她对视,却见梅疏影雾蒙蒙的双眼里依稀有些嫌恶神情,转瞬敛去,她转过脸来,对云哲道:“公子请。”元芝将账簿放到张婉身前,也忙起身相送。

  赵允望着三人前后离去的背影,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成玉嘻嘻笑着说:“这位梅姑娘竟是传说中仲师兄身边人呢,我看云哲师兄对她很是看重,就连黎瑾都不带在身边了。”二人遂揶揄着向他看去。

  而黎瑾一直未发一言,静静拨弄着茶水,就连成玉提他,都未有所动静,双眼微眯,仿佛神游天外,待到成玉屈指将一点剑气弹到他手背上,他手臂微动,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表情僵硬,良久才对着两人笑道:“怎么了?”话音一顿,他又慢悠悠地低下头去,似乎要在茶盏里看出朵花儿来。

  这下便是连张婉也看出不对劲来,然而在座数人都不谙药理,就算请凡间大夫来怕也束手无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赵允索性起身走到黎瑾面前,一指扣住他印堂穴,注入灵力。她灵根属木系,木有回春之力,印堂穴是人体三大经络的汇集之地,汇集了人的阳气、血气、阴气,安神定惊、醒脑开窍、宁心益智、通经活络,以灵力刺激,聊胜于无罢了。然而赵允注入的那些许灵力一入黎瑾经脉,便如泥牛入海,再寻不见踪影,只是他的眼睛活泛起来,又见神彩,便也不追究,只一面继续揉按着他眉心穴道,一边问他:“阿瑾你这是怎么了?跟着师兄出去几天,这是连魂儿也丢了?”

  黎瑾顿了顿,却是直接覆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时,只是笑了一笑,还未开口说话,帘子一掀,外头撩进来一阵冷风,却是一身红衣,披头散发的荒炎进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朝室内一看,便径直过来扯着赵允衣角道:“刚刚张婉身边侍女说,东市胡姬歌舞最有意思不过,咱们今儿去那处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