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是被冻醒的。那不是有实质感的冷意,比不上思华府内□□室,却是无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寒意,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的话,大概是怨恨,憎恶的阴寒感,赵允说不出什么又能感觉到寒冷,好怀念——之类的感悟,这种阴寒让她汗毛倒竖,十分不安,非要握住兵刃符箓才能稍缓。她的身下有什么坚硬而尖锐的东西硌得她很不舒服。她睁开眼时,黑黢黢的石壁上正滴下一滴水,落进她的发间。
赵允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之中。看见那一角蓝色的绸缎,她下意识地冲了上去,谁知那一抹蓝色的瘦弱影子鬼魅一样飘远了,她不必深想,心知这与种种怪异之事必有关联,必是要擒住问个仔细的,竟未注意到身遭景物置换,冲入黑暗之中时,她也只以为是障眼幻景,并不以为意,直到眼前飘出那抹有些扎眼的白色身影。
白玉冠,白色袍服,那是个身形修长,站姿如松的男子,他的眉宇之间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辨不清五官,只是眼角眉梢似乎都隐隐含着和煦的笑意,白的虚幻的手上拈着一枚玉佩,那倒是浑身上下唯一一处不是白色的地方了——是浅淡的青色,坠着嫣红的流苏。
赵允愣愣的,看着那团白乎乎的影子把玉佩递到她的眼前,她看清那枚东西的刹那,眼泪就不听她使唤,像是被异物戳中了眼角,瞬间涌了出来,手上失了力气,就连几枚玉符都拿不住。她哭的无声无息,却极其惨烈,内心被无与伦比的悲恸席卷,像被海浪卷起,狠狠地拍在山崖上而尸骨无存。她蹲下身,试图遏制灭顶的绝望与悲苦,而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心,在现出一点血痕的片刻,她陡然清醒了起来。那白色身影被墨色浸染,转眼消失无踪,她也整个迷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不知是睡是晕地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便是彻骨的阴寒。眼前还一阵一阵地发晕,她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四肢因为长久的僵卧和寒冷而不听使唤,稍有些麻痹,她将灵力游走全身经脉,不到片刻功夫也就恢复了过来,顿然松了口气,没有中毒受伤,简直万幸。待到眼前恢复清明,能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视物,赵允不敢贸然点出光来,只就着些微从茂密树枝,山崖上透出来的星点日月光辉,看清了身处何地,不由倒抽了口凉气。
目之所及之处,铺满了森森的白色骨头,有瘦弱扭曲的人形骨架,也有巨大诡异的妖兽骨骼,更多的是没有形状,密密匝匝洒落各处的骨节,不折不扣可谓是埋骨之地,几堆成了一座山丘,而她正坐在这骨山的斜坡上,硌得她生疼的东西,恰是一具背有骨翼,残缺不全的尸骸。她急忙站起身,膝下一软,险些跪坐在满地的骨骸里,仿佛是踢倒了一根骨头,滚跌出去,带动一片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酸的响声。而骨堆深处,很显然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片刻之后安静下来。
赵允静候片刻,待到声音完全消失,才深吸了口气,手中松松掐了个诀,正要御风而行时,面前忽地亮起一团幽蓝的鬼火,阴风一扬,一张骷髅面就出现在她眼前不到一丈处,恰与她齐高,骇的赵允袖袍一扬,丢出数张玉符。那具骨架被炸的粉碎,骷髅头却维持着看她的姿势,平地隆起骨堆,重新拼凑出一副不伦不类的身体,将它再次托起到与她平视的高度。
与此同时,赵允身后的黑暗之中凭空伸出一只骨手,手心向上,手背朝下,轻轻做了个托举的动作。赵允才要再打散那堆骨骸,忽地身下一空,整个人跌陷进无数断骨,尸骸之中,身旁的骨骼却如山般腾起,海潮翻滚,就要朝她压下来。赵允取出刻着符文的黑色长剑,手中洒出一把朱砂,反手横批,红光炸裂,在模糊的光晕中凌空划出一道符咒,生生遏制住滚跌翻涌的骨浪。
铺天盖地飞溅碎裂的骨骼中,一根骨节无声无息地缓慢破开她周身浑如一体的禁制,直直钉向她的背心处,赵允反身斩向那根骨骼时,身边轻薄一层的屏障瞬间溃破。无数灰白的断骨向她压了下来,又瞬间分散成形,凝成一道锁链,重重抽在她的腰间,转瞬间犹如蛇一样缠上她的腰肢,另有小股触手一般的东西试图拽开她手中紧握的剑,无果后便高高扬起,狠狠向她手腕上抽去。虽然身体无法动弹,赵允扬手避开来势汹汹的骨鞭,被磨破的指尖渗出鲜血,伴随着星点绽放的绿光沁进剑柄,待那骨鞭又要再来夺剑时她也就顺势一抛,等那黑色剑身淹没在骨堆中时,方悠悠然掐出一个剑诀。
她手腕上散出无数极细的光丝牵引,闪着鬼魅的红光,袖中洒落大片朱砂,顷刻间传来“嘣”的一声巨响,尚算完好的无数骨架骨骼在爆炸中化作齑粉。赵允拈着玉符,一掌拍在腰间紧束的骨鞭上,忍着胸口震荡的剧痛,手心亮起极盛的绿光,现出飞速旋转的,繁复的符文图阵,将聚合在一起的骨骼绞的粉碎。
她在无数飞扬的骨粉中安然落地,胸口和腰间隐隐作疼。赵允含着口中的腥气,将她的千机取在手上。
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伞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浅银色冷光,凌霄胶是固灵的材料之一,千机已隐隐有灵气缠绕了。
“——究竟是何方尊上,如今扰的人间君王不得安宁,就不怕扰了龙脉气蕴,妨害自身修行么——”赵允定了定心神,手中攥紧了伞柄,沉声发问。她的嗓音不大,却很低沉稳重,仿佛十分自信,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平地里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你是来为谁讨个公道的?——思华府,也做起这自诩正派的无聊差使了?抢了玄天府风头,那苏玄仙可会饶你么?”
那人——那魔的嗓音很诡异,柔媚却冷峭,嘶哑冰冷,满含嘲弄,天地之中一时竟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位。
灰白烟尘散去,现出周围一地空旷,幽深峡谷之中,山壁陡峭,草木荒芜,只远处依稀有幽白色的灯火摇曳闪烁,赵允眼中一时迷离,才被钝痛拉回心神。
那是……引魂灯。
再远处便暗的看不清了,赵允才收回目光,便骇然地倒抽一口气。她的身边,那刚刚炸开的无数人骨兽骸之下,竟卧着一具蜿蜒足有数里的巨大骸骨。那骨骼呈现冷硬的苍青色,含着磷光,古奥森严,它的背上,甚至生着巨大的双翼。她被这种极致壮烈而宏大的美丽所吸引,一时忘了呼吸,面对万千骨骸毫无惧意的赵允,油然生出俯首跪拜的冲动。
应龙有翼。
——这是、龙骨。
“百年道行的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胆子倒不小。”
瞬间遮蔽在山谷上方的禁制撤去了,森冷的月光洒落下来,赵允一时竟有一种重回人间的错乱感,她眯起眼,看清了高踞上方,居高临下与她对视的一个人……或许可以称为一个人。
她很瘦,盘着高髻,衣裙鲜艳繁复,皮肤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像死人一样,脸上也仿佛只是绷着一张人皮一样,没有一点表情。她像个傀儡一样一步一顿地向下走来,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音。
赵允本已习惯了身边浓烈的死亡和药物的气味,却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浓郁的让人觉得头晕目眩的甜腻气味。
七合龙爪,狐玉香,引魂草。
骨魔。
在离她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女人突然顿住了。她猛然扬手摸到自己的头顶,然后撕拉一下把整张人皮撕了下来。
……
赵允傻眼了。
“呵呵……”女人……不,那具骨架颤抖起来,发出令人窒息的笑声,接着她居然跪坐下来,细长的骨手凌空一抓,竟抓出一个色盘,一支血玉做柄的画笔来,她一边笑着,一边用空洞的骷髅眼看着赵允,“女人的容颜啊,就是这么脆弱,得无时无刻地想方设法补上…脂粉,珠玉,补品,血肉…不然就老了丑了……哪怕你是妖是仙都是变不了的——那位公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的脸上掉了点颜色……你等我补一补啊,不然这样见你——真是太失礼了。”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我虽然是魔,可我曾经也是人啊——虽然你斩断了我的一只手,还毁了那么多的骨头,可我并不打算责怪你。”她咯咯咯咯地笑着,歪着头,一手托着下巴,姿势俏皮,五指纤长,若是添上皮肉,想必是很美的一双手。赵允只觉背后冷飕飕的渗着凉意,骨魔只挥一挥手,就有拼接起来的骨节做成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赵允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虽不是自己要来的,却正中下怀,只追问:“你既是魔,与我人间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来伸手管人君之事,搅得禁宫鸡犬不宁,为何要引逗年轻女子……还杀……”
“你道这万千骨骸,万万死人怨魂都是我杀的么?我哪里来这样的厉害,若有,你还能这样站着问我的话么?”骨魔刻意放柔了声音,面骨森白,看不出表情,只是她手上描画人皮的动作细致温柔,“那落水的女孩……不,狐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向魔界诅咒她的亲姐,要夺她身上那带着香味的骨头呢…我觉着,教她做我的小徒弟还不错。那骨头虽艳红好看,但到底对我什么用…不过吓一吓罢了。你看,人君被她的媚术勾起来的深情,不可比男女之爱可靠多了?”
赵允一惊,随后便镇定下来,心知这是骨魔的一家之言,听听便罢,只是仍装作诧异道:“哦?你是说苏家小妹因诅咒姐姐而落水险些身亡,而她姐姐也是因为使了狐族媚术才勾的皇帝情根深种,不离不弃?那么……那个你在路上遇见的小姑娘呢?”
“你莫不是以为……那皇帝当真对她一见倾心吧?至于那个小姑娘……我不过帮帮她罢了,那个所谓的情郎,哈哈哈——果然,还是个孩子呢,虽然你已经活了一百年——”她手中血玉在月光下犹如鲜血凝结,渗着瑰丽的光丝,她爆出剧烈的笑声,满是嘲弄,她的笑声是全身骨节上下颤抖着,撞击出来的声音,几乎声声泣血。月光下她的每一寸骨头都泛着森白的冷光,可不得不说,她每一寸骨骼拼接的都很完美,有一种妖异的美感。她轻轻地扬手一点,赵允便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一点森冷冰凉的白光从她指尖的骨骼泛出,萤火虫一样飞起,落入自己的眉间。
“或许,这世间真的曾经有过吧……可惜,‘爱’或者‘倾慕’,本来就是不可靠的东西。他爱的到底是你的皮肉还是灵魂呢?亦或者只是你的能力呢?当你换了一张面皮,你就不是你了么?当你转世投胎,变了容颜,不还是那张脸吗……他忘了你,忘了你们的一切,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没有了,这还能叫爱么?”
她笑着抚摸着自己手上画了一半的女子皮肤,动作轻柔如同爱抚心上人:“你知道么,我曾经尝过一种最美最甜的东西,它深埋在骨髓之中,沉淀了岁月,稀世所珍,我只尝过一次那种味道,便再也不能忘记了。我知道,它是被苦痛和思念榨取出来的精华,就像女子最美的红颜,人最好的那段时光…那么痛苦又那么美啊…悠远绵长的韵味啊,就像一刀一刀剜掉肉的……恨意。而现在,我居然在你身上闻到了那种味道……你活得越久,这种味道就越醇越香,你骨头里的执念与妄想啊……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凡人……就像是男女情爱,却又比那薄凉的东西更浓厚……”
她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那双空洞洞的眼睛里泛起了诡异的神彩:“我见过那样那样相爱的两个人,爱的呀,真是恨不得融为一体,怎么样都分不开,永远都不分开。可是——佛家那句话说的多好啊,不知道你们修道人知不知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求不得啊——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是执念——”
她的嗓音喑哑凄厉,就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一样,透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你不要怕,我说要放你走,就会放你走。我们成了魔,是不会骗人的。你看,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的心早就被吃了。没有心,怎么能骗你呢?你走吧,没有什么东西会拦你。你活得越久,我越赚,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去吧,除魔卫道——尚轮不到你啊!”
赵允脚下一滑,险些跌坐下去,骨魔空洞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什么极有趣的事物,一瞬不瞬的令人心慌。赵允见她没有要动的意思,一咬牙,逆着引魂灯的灯光向无尽的黑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