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子!”眼尖的下属们很快注意到浑身浸湿的萧亦如,他须发散落,衣衫凌乱,雨水顺着下颚的弧度和凝聚的发丝汇成一股股,滑落在光泽彻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却丝毫不显狼狈之态,气魄从容,不慌不忙。
“阁主在哪?”萧亦如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袍,换上下属递上的洁净便装,一边问。
“秋寒在小憩。”清亮温和的嗓音,“公子先休息片刻吧,我派人送点吃的来。”
萧亦如抬头,慕容薏娉婷身影映在他的瞳孔。数日未见,她的阴郁色彩退去不少,素白平和面容,淡扫蛾眉,清艳脱俗。
他似是有话要说,又蓦然收住。慕容薏浑然不觉,只是吩咐下属们各项事宜,思路清明井井有条,俨然已经占据了落雪阁不可或缺的位置。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傲然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服从并执行着她的要求。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移步上楼回到房间。
如此不可方物的女子,他暗自喟叹,命运却未曾多有眷顾。
烛芯燃尽,蜡炬成灰。两缕青烟缭绕着上升,不见。莽山的夜静谧得没有风声,繁星似点,花对残月。慕容轩倦倦靠着椅背,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中扶住前额。
面前推演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这样的工作总是让他情不自禁想起在焰城军的时光。北境最寒冷的日子里,烛火很难点燃,几乎是触风即灭。他同慕容薏,秦素月一起,常常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让帐内出现一丝光亮。然后,三个人就会聚在地图或者模拟沙土边,一遍遍地推演战局,估测敌我实力,思考突发状况,一条一条地勾画着可能出现的问题与最佳解决方式,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夜半时分暴风骤雪呼啸而来,雪花敲打帐檐的声音清晰入耳。慕容薏年方十四,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比起秦素月的眉眼如黛,万种风情就逊色不少。漏过丑时,他与秦素月都疲累不堪,可那个小姑娘却浑然不觉,溜溜黑眸来回游走在地形图之间,如同一个探不到底的智囊,时不时就会迸发出灵机一动,可若是逼着她想,就什么也得不到。妹妹的计策大多都是依靠他的细致入微和统揽全局来最终定夺,秦素月则习惯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提出一些他忽略的细节。也就是这样,羽冀营成立不到半年便脱颖而出,以战法玄妙,战绩斐然闻名于焰城军。就在他十七岁这年,秦素月向主帅慕容天提议,分兵羽冀,营建追风,慕容薏无可非议地出任主将。追风营成立那日,天朗气清,秋风冷涩,年方及笄的女孩儿携一柄幽蓝长剑,迎风立于高台上,神情是少有的严肃。他在台上默默看着她笑傲群雄,遗世独立,眼角眉梢是抹不去的欣慰赞扬。
如今忆起,唯觉这一切都是相互连套的圆环,他与妹妹这些年不过是在走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庞大的力量压迫他,双目明亮却找不到方向。
既已点亮星星之火,就要催生燎原之焰。
木门“嘎吱”声响,如水月华泼洒而入。多年的警觉让慕容轩瞬间从回忆里脱身而出。苏绎宸一袭轻薄白衣,秉烛而来,在泛黄微光映上慕容轩面颊那一刻摇了摇头。慕容轩疲倦地起身,方才看清苏绎宸右手提着一个巧功别致的白银酒壶。
“左右也是无法入眠,”苏绎宸将烛火置于烛台,径自取了案上茶盏,醇香清酒缓缓注入,“不如本公子来陪你散散心?”
徐徐夜风送来袅袅酒香,慕容轩豁然明白:“你又去偷了师父的好酒?”
“怎么能用‘偷’?”苏绎宸皱皱眉,“酒之存世,不就是予人品尝的吗?”他斟满一杯,递给他,“这酒名唤‘客愁新’,快尝尝,必定是旷世佳酿。”
“这次再被发现,我绝不帮你背黑锅。”慕容轩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接过来,轻抿一口,清冽香醇,果然是珍品。
“不错吧,你在军中一定没有饮过如此好酒。”苏绎宸语声飘扬,仰头豪饮,刹那间只留盏底空空。慕容轩本是习惯了军中不拘小节的豪放,此刻也想一饮而尽,一仰头,香醇满口,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吞咽。
军中烈酒自然是比不上此酒的醇酣,可于他而言,却寄托着万重别样情感。慕容轩浅浅抿着,任隽永的回味荡在唇侧。
苏绎宸不理会他,又自酌一盏,饮罢,空盏垂落在手,釉瓷倒映着摇曳的火烛。根本不该放在眼里的一杯酒,慕容轩却踌躇不定,小口小口品着,出神着望着土灰色墙壁上幽幽的影子,沉默不语。
“‘客愁新’果然非同凡响。”苏绎宸将茶盏放回原处,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师弟,“阿轩,你可有品出乡愁?”
“乡愁?”慕容轩的手指轻叩瓷杯,嗅着空气里野花的素香,嗤笑出声:“既已无乡,何来此愁?”
苏绎宸神色自若,淡淡一笑,给慕容轩斟满,推过去,凝视着清冽的液体在浅淡釉瓷中微微荡漾。
“阿轩,你可知,佳酿的秘诀何在?”
慕容轩有些怔忪,不明他此问何意,思索片刻,答道:“季候。”
苏绎宸摇头,把弄着几案剥落的一角,碎屑夹杂尘埃,簌簌脱落。
“贮存?”
摇头。
慕容轩无言以对。兴许是觉得此问无意,他扭过头去不再应答,苏绎宸却倏尔起身,来到窗前,白衣飘垂,青丝散落,如雪泼墨。
他抬头,天宇茫茫,残月华泽,繁星满目。
“是时间。”
“咚,咚,咚。”规律的敲门声。
“请进。”清润亮敞的嗓音。
萧亦如应声而入。宽阔的厢房,烛火通明,闪耀如昼。秋寒端坐于桌案前细读着什么,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迎接。
“阁主可是另有打算?”萧亦如略开客套,直奔主题。
如此直接询问,秋寒一听便知,萧亦如对他放弃线索的决议有些许不满。他不急着辩解,只是慢慢从桌角案牍里抽出几份,递给他。萧亦如疑惑地浏览一番,看到末尾已万分震惊。
“阁主如何能够确定来源准确?”他很快反应过来,镇住心神,握稳手中卷张。
“阿澜派人确认过。”秋寒视线扫过书册,“准确无误。”
“阁主有意开始行动?”萧亦如瞥见他白皙的面容,似乎有一丝决绝掠过瞳仁。
“此事非同小可。”秋寒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我会择日召集全阁进行会议。在这之前,阁中最好不要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语气平淡如水,威严却不容置疑。
“属下明白。”
“我想与你谈的,并非此事。”秋寒忽的对上他的墨瞳,见萧亦如有闪躲的意图,更加坚定地注视着他:“薏儿的府上,怎么样了。”
萧亦如微阖双眼,他终究还是问了。原本他甫一回阁就想告知慕容薏,之后便交由她定夺。但看到她如玉美面绽放的叠叠浅笑,怡然自若,恬淡如故,他开不了口。
“府邸查封,府内凋零。风国上下噤若寒蝉,如履薄冰。”萧亦如努力让自己的语声显得平淡自若,可声调的颤动却无法掩饰。
秋寒默无声息地听着。屋内一片沉寂,漏声细细。
“不要告诉她。”
他转过身去,凭窗而立。浅夜未央。
东风如许,不若谁人。
“是时间。”
聪慧剔透如慕容轩,在苏绎宸语罢一刻就猜到他的目的。但也不表露,旋转着手中的茶盏,神色安逸。
“时间是自然的法则。它有办法改变一切。”苏绎宸右手搭在窗沿,“美酒历经岁月洗练,愈发醇厚无双。可有些东西却随着光阴流逝破败荒芜,颓圮倾塌。”他兀然转头,目色凝聚:“那你呢?你作何选择?”
“我幼时虽不好读书,但也算是览经阅典。”慕容轩放下茶盏,缓缓道,“知道物与我本皆无尽,相较浩淼天宇,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但是阿宸,你有否想过,经历终归是现实,不可能简单忘却。我来此数日,有些事已然想透,谢谢你今晚备酒相劝,但终究,这困境也只有我自己走得出来。”
苏绎宸一副备受欺骗的模样:“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慕容轩沉默独坐,盯着脚底灰暗的地面。
“好了好了。”苏绎宸摆摆手,来到他身边,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都明白,我也不用和你一起伤怀了。悲恸真的伤身啊,你看我装了这么一会儿都气息不畅了。”他用力地吸了两口气,“阿轩,索性今夜就把酒言欢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了。”
这话颇为拗口,慕容轩暗暗一笑,拿起空空的茶盏,眼神无辜地示意着他。
“喂喂,你知道我最没办法抵抗你的美色了,别这样看着我。”苏绎宸兴致高涨,提起酒壶灌满两杯洌酒,举杯扬言:“祭过往!”
慕容轩轻轻一笑,瓷杯配合上去。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震碎空气,静谧的夜里有沙沙清风。苏绎宸眼神明亮,语调扭转:“小轩儿,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他又恢复了一贯做派。慕容轩早已习惯,不动声色地笑笑,手腕一扬饮尽杯中酒,心底溢满温暖。
阿宸,这些日子,幸好有你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