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一通忙乱,贾母的赏花酒到底没请成。天气渐热了起来,元春从宫中递了话出来,要贾府端午时去打平安醮,贾母便打发凤姐过来约林珏和黛玉一起去清虚观。林珏自是不去的,黛玉见哥哥不去,便也说自己给热到了,身上不便,也不肯去。凤姐心知肚明,也只笑笑,自去回话不提。
端午节后,凤姐带了元妃赐礼过来时,没说两句话便直叹气,便是同来的惜春也沉默了许多。待丫鬟婆子们把贾苼、巧姐儿引去隔壁厢房吃点心午睡后,凤姐方说起缘故。
原来是二太太身边贴身的大丫鬟金钏儿死了。
凤姐道:“……她素日是个心高气傲、嘴上轻浮、最能见风转舵的,是二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上上下下都捧惯了的,自从我不管家后,她便过来传个话都不知道行礼,因此我也很看不上她。只是到底也有几年的情分,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就这么死了呢?”
刘嬷嬷插嘴道:“二奶奶,恕老奴说句公道话,这事,你们府上二太太却是没错的。”
凤姐道:“我如何不知道二太太没错。便是我,若我身边的丫鬟在我跟前与我儿子调笑,教唆我的儿子去捉庶子和丫鬟的丑事,我也必是不肯饶了她的。按我的脾气,只怕比二太太更激烈——二太太好歹还为了宝玉的名声着想,只说她是打坏了东西撵出去的。我只是想不通,金钏儿怎么就跳井了?二太太还算慈悲,准了她把素日积攒的梯己都带了出去,她也不是袭人那个嘴上一套,背地一套的,人还好好的,又有钱,她老子娘也有脸面,自己府里不好配人,求了二太太,放了身契,聘去外头做个正头夫妻难道不好?”
惜春道:“二嫂子,她若甘心放出去做个平头百姓,也不会当着二太太的面与二哥哥调笑了。”
凤姐一怔,苦笑不已。
也是,见惯了府里的荣华富贵,那些丫鬟们哪里还看的上外头的生活?府里有“志气”的丫鬟,都想着做爷们的姨娘呢。没见那素日最贤良的袭人,早一两年就勾引着宝玉成了好事,王嬷嬷说了,那秋纹碧月只怕也不干净呢。那些个丫鬟,就想着先挣上姨娘,而后再拢着爷们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自己也就是主子了,出入有人跟着,行动有人伺候着,睡金窝盖银被,富富贵贵的过一辈子。若儿女再争气些,给自己挣个诰命,将来自己可不就跟老祖宗一样了么。
凤姐摇摇头,那纯粹是痴心做梦呢。家生子的丫鬟就是卖了死契的奴婢,也就不重规矩的人家随意称呼一声姨娘,正经的连妾都算不上,当家主母打杀买卖都使得,老爷公子还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府里就有现成的例子,珠大嫂子,别看她平日里那副温良柔弱、平淡守寡的样子,过去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主。珠大哥去世后,她哭都没哭几声,一转头就把他的那些姬妾通房卖了个精光,哪里管她们哭饶求情了?再说,便是通房丫头真生了儿子,儿子真有出息了,那儿子也只能给嫡母请诰命,庶母一样不能认的。
凤姐想起素日王嬷嬷的教导,固然不能让爷们给姬妾通房拢了去,但若真有庶子出生,也没什么,只要不养在自己身边,那庶子的名分也比奴仆高不到哪里去。若让生母自己养,比如先前赵姨娘养贾环那样,那庶子将来出去,教养也是受人诟病的。
其实在处理姬妾通房这件事上,王嬷嬷是十分赞赏王夫人的手段:贾政就是个贪恋美色的假道学,王夫人趁着自己年轻貌美,生了儿子巩固地位,又提拔了木头人一般的周姨娘和空有皮囊、实则粗俗不堪的赵姨娘,占了位分。其后,木头人的让老爷自己先厌弃,只是有颜色的生了儿女也无妨,老太太厌弃她的行事,不待见她和她的儿女,这样便是老爷也不能待她太过好了去。再把女儿抱过来,养的和生母不亲,儿子则留给姨娘自己养,养的一样猥琐难看,自己只管好好养育亲生儿子,如珠如宝,与庶子一对比,那嫡子实在胜过百倍,可不就地位稳妥,无人能动摇么?将来儿子成亲生孙,庶子分出去后,自己想怎么当家作主,可不都是自己说了算?哪还有什么碍眼的混账小老婆在跟前刺心?
凤姐叹道:“都是些眼光短浅的,这么想来,她何止是糊涂了,实在是糊涂透顶。”
惜春道:“我听说后,有打发入画送了些碎银子过去。玉钏儿自己倒是明白的,没怨的太深,只是心痛难忍,但她老子娘如今只剩她一个了,她也懂得自己保重,已经振作起来了。我寒心的是,二哥哥怎么就跑了呢?金钏儿自己糊涂,他居然也不护她一护?还有宝姐姐,你听听她与二太太说的话,也太无情了些。”
凤姐道:“宝玉是不知世事,往日林表弟早告诫过他了,女儿家名节重要,不可任性行事,他只不当一回事,今儿金钏儿没命了,我瞧着他多少也有些触动的。宝丫头……,”凤姐苦笑道:“你别看她素日姐姐妹妹叫的亲热,但是事不关已不张口,是最冷心冷情的人!”
黛玉道:“二嫂子,四妹妹也别寒心了。如今已是这样,唯有保重眼前人。薛姑娘心思沉稳,观她家里行事,我倒觉得,与其说是无情,只怕她心中真是这般认为。至于二表哥,但愿他往后都能改了罢。”
惜春愣愣反问道:“真是这般认为?”
黛玉肯定的点点头。
凤姐摸着惜春的脑袋,道:“故我才说了,她就是个无心人。我也是王家的女儿,怎么不知道王家是怎么教女的?一个家生子提拔上来的丫鬟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稀奇的?赏一些衣物金银就算尽心了,难道还真当一回事的难过起来了?便是过去蟠哥儿杀了地方财主,不也一样没当一回事么?几个泥腿子而已,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凭咱们家的权势,有什么是摆不平的?”又道:“我过去没人教,也是这么认为的。如今读了些律法,王嬷嬷又切切教导,才不敢了的。否则,只怕你二嫂子也不是个安生的。”
惜春打了个冷战道:“二嫂子你还是安生吧,我要顾着那府里头的一家子,攒私房已经够头疼的了,你还不安生,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众人一愣,俱笑了。
凤姐笑中带泪道:“四妹妹放心,你二嫂子如今都改好了,也有攒私房,很不用你攒的那些,你都给那府里留着吧。”
惜春严肃的点点头,道:“那就好。”
众人于是笑的更厉害了。
笑过一阵后,凤姐为难道:“其实今儿来还又一件正经事的。老祖宗的意思是要请林表弟帮忙周旋一二,只这件事实在太难看了些,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林珏笑笑,道:“可是前日政老爷大打贾宝玉的那事?”
黛玉在一旁问道:“可是哥哥让我备了些药材送到贾府去的那日?便是因为二表哥被二舅舅给打了么?”
林珏点点头道:“是啊,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什么难听话都有。说是贾府的公子和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有了私情,两人还交换了定情手巾呢。那戏子是名满天下的琪官,忠顺王不舍得,找到贾宝玉,要讨回来,贾宝玉就供出了琪官的下落,惹的政老爷大怒,不是母亲和原配夫人求情,就要打死自己的亲生子呢。”
林珏停下吃了口茶,又道:“只是过去谁说政老爷迂腐来着?能当机立断的打了宝二爷一顿,又借着内宅妇人的求情罢了手,政老爷心思也通透着呢。他这么一闹,可是及时向忠顺王府表明,这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自己私下的交情,还是那戏子自己找上了来的,和贾家、还有朝廷是不相干的。且他如今已惩戒了他,还差点打死了,满京城都知道了,忠顺王府便是再心有不满,还能如何发作?总不至于为了争一个戏子真逼死一个国公府家的公子吧?他们也是要脸面的。这件事说来是政老爷在保宝二爷呢。王府岂是那么好得罪的?若不先下手为强,做出个态度来,堵了人家的嘴,万一他们怀恨在心,日后不拘在什么事上,尤其是朝廷的事情使绊子,贾家可就得不偿失了。”
众人恍然大悟。凤姐随即涌起强烈的不满,道:“二老爷原来不是不通俗务的,那怎么还那么不顾礼法,在荣禧堂一住就是那么多年?那府里承爵的可是我们老爷呢。”
众人不语。一会儿,林珏道:“细究根本原因,可不是和二太太一样么?”
凤姐怒道:“他也敢?”
黛玉叹道:“二嫂子,若说二舅舅心里没那些想头,大姐姐也就不会进宫去熬了那么些年了——这事若没他同意,外祖母和二舅母也是强求不得的,同样的,若他愿意了,外祖母和二舅母便是再不愿意,也是没法子的。至于住在荣禧堂,二舅舅对外都说是因为外祖母想和小儿子一起住,他是为了尽孝道呢。便是二舅母管家,也是因为大舅母出身不高,外祖母看不上,才让二舅母管的呢。我当日听到哥哥这么说时,我原是不信的,后来哥哥带我去别人家做客,大家都这么说时,我才信了。我想着,大舅舅素日里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二舅舅只怕觉得大舅舅是因长才承了爵位,并非论能力品行,故才如此吧。”
凤姐怒道:“亏他往日里还说什么最重规矩礼法,原来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东西。真真比二太太还让人恶心。”
惜春默默不语,半晌道:“咱们家的罪名只怕来日又会多一条。”
凤姐呸道:“什么咱们家?是二老爷家,和我们大房可没任何干系,我们都被人挤道那东院马棚前去了,还要我们怎么办?真真是一家子!宫里的那个也是,端午节,愣生生的把我们老爷太太的礼给忘了,贾府的老爷太太是二老爷和二太太,亏她也写的出来!还叫什么贤德妃呢,大的连规矩礼仪都忘记了,还装什么贤德?”
林珏和黛玉倒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典故,林珏问道:“那贤德妃当真如此?”
“可不是,”凤姐不忿道:“一份一份签子写的明明白白的,我们老爷太太发了好大一通火,说那就是个白眼狼,忘了是借谁的力的。若不是当初我们老爷肯添上那么一笔,她也就是个五品官的嫡女,哪是什么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高飞了,便忘了使力气的人了,只管捧着自己的亲身父母,忘了谁才是这府里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黛玉皱眉,到底道:“罢呦,嫂子又不差那些东西。她是君,你们是臣,好与不好,按理你们都只能受着。与其争这些闲气,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惜春也道:“嫂子你若缺东西,我的给你。”
凤姐给两姐妹一说,倒不好意思继续发火了,她道:“我也不是要争那些东西,我只是不忿罢了。不过林妹妹说的是,君臣有别,如今也只好这样慢慢再看吧。”又道:“林表弟,老祖宗说请你周旋一二的事情?”
林珏笑道:“我与忠顺王府素无往来,政老爷也闹了那一通了,好不好面上也过得去了。依我的意思,小事就按小事的规矩办,由老太太出面,亲自赔份厚礼送过去也就是了,正儿八经的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也没什么意思。”
凤姐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好回去交差罢了。如今知道了二房一家子的心思,她连往日待宝玉的情分也淡了几分。
送走凤姐惜春,黛玉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哥哥不让我与那府里多接触了——也实在太不堪了。一家子的骨肉至亲,怎么就弄的跟乌眼鸡似的,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
林珏道:“不是我在背后非议,这件事的源头,还是老太太偏心引起的。若当初老公爷过世,老太太说话行事俱能理论清楚长是长、幼是幼的道理,今日也不会弄的大房怨恨,二房不甘了。”
黛玉叹道:“外祖母疼爱二舅舅,却不该让二舅舅逾制,如今她在尚好,待到来日,二舅舅难道还真能一直霸占着不走?”
林珏道:“你也别不信,他们还就打着这么一个主意,否则那娘娘怎么来的?”
黛玉道:“便是娘娘,也不能越过律法去了吧?大舅舅一家也不过是吃喝玩乐多了些,正经的罪名几乎没有,反倒是二舅舅家事情不少。如此算来,二舅舅如今还不舍得放手,两房嫌隙越滚越大,将来势必祸起萧墙。”
林珏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呢。”
黛玉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是啊。外祖母一点都没意识到,或者说外祖母即便意识到了,也当做没看到,才是最糟糕的。”
林珏拍拍黛玉的脑袋道:“当初母亲劝了许多回,老太太也不见得听,还落了二太太埋怨,何况我们呢?只到底是母亲的母家,能力范围内,能帮就帮吧。”
黛玉轻轻一点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