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日,众姐妹来给迎春和邢岫烟添妆。因凤姐事先的吩咐,给迎春的添妆,宝钗等人尽挑珍奇古玩给:大面上黛玉给了两本棋谱孤本、一对慧纹扇屏、两个西洋自鸣钟、一对白玉如意并两套宝石头面,私底下黛玉还拿了一口装着西洋盒子、西洋表、多宝筒、自鸣雀、鼻烟等西洋玩意儿的箱子给凤姐添上——林珏开通了海运,经营着整个国家最大的西洋杂货物店,这些东西林家多的很;宝玉请凤姐给了才从贾母那里要来的两幅字画;宝钗给了两幅字画并一套赤金头面;宝琴给的是一个大的西洋穿衣玻璃镜并一套南珠头面;湘云和探春各给了一副前朝的书法;惜春是一套前朝的扇画;余者有白玉观音的、宝石盆景的等等不可胜数。
给邢岫烟的添妆,众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赤金的东西,赤金的头面、赤金的童男童女、金镇纸、金身观音、金绣鞋等等,总之就是一片金光灿灿。黛玉私底下虽也送了几个西洋表、西洋盒子并鼻烟等,但正经给的添妆依然是一对金如意、一对金錾牡丹纹做底座的西洋玻璃梳妆镜并两套赤金头面。反倒是妙玉最清雅,送了两本孤本并一大箱子的文房四宝过来。众姐妹互相看了看,笑了起来,
姐妹们添妆时,凤姐如临大敌,就在一旁看的死死的,东西一拿出来就令小红、丰儿赶紧把都添到嫁妆里去,同时立即装箱晒了出来,吉时一到就送出去,免了给人觊觎的时机。
众人看着迎春和邢岫烟的嫁妆,都有些不敢置信。一些来贺礼的人家不由得暗暗点头,先前听说贾府闹了许多饥荒,本来还以为要看笑话了,却没想到这贾府虽说不堪了些,到底没亏待了女儿去。那个二姑娘的嫁妆少说也有四、五万两,尤其那一整箱子的西洋玩意儿,甚是难寻。便是那个侄女家的,也有五、六千两的东西,难得是也肯陪嫁一些西洋子的东西,可见用心。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一箱子的西洋子东西,贾赦、贾琏等人俱看着眼红了。贾母在里面听说后,笑着对来观礼的众人说道:“她们姐妹感情好。我们珏儿过去经常走海运,凤丫头又是个泼辣的,肯定是见手里银子不够了,便去逼着玉儿找珏儿,半送给她呢。”
邢夫人本来还因为凤姐偷瞒着她们拿了许多西洋的东西给迎春、邢岫烟正十分不满,听了贾母的话便是一省,想起了黛玉,那不满之心便去了几分。王夫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子腾夫人却是陪笑道:“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便是凤丫头怎么逼着,林公爷和琅嬛郡主也是不肯给的。”
贾母得意笑道:“他们两个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又对邢夫人道:“你们老爷这次也好,为迎丫头打算的十分周到,可见是个有心的。琏二两口子也好,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委实辛苦了。”
邢夫人忙站起来道:“他们能得老太太这么一句,也不枉这些日子辛苦了。”
贾母心内是有成算的,自然知道迎春和邢岫烟的价格远远不止自己府里给的那些银子,说不得就是凤姐、黛玉、宝玉、宝钗等人在想方设法倒贴了。她也乐得见他们兄弟姐妹感情好,横竖迎丫头嫁的是个好人家,处得好了,将来也能帮衬着宝玉一把。邢岫烟也是个好姑娘,她那女婿听说是个聪明上进的,已经中了秀才,正打算来年考举人呢,虽说现在看着不显,但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准,宁可现在交好了,也不能断了这门亲戚。故宝玉找自己撒娇要东西时,只要不太出了格,她都愿意给。
众人说说笑笑的热闹了一日。晚间凤姐回去还没喝上口水,就和贾琏一起被叫到贾赦那里去了。凤姐苦笑一声,打叠起全副精神迎战。
东院。
贾赦和邢夫人上座,面色铁青。凤姐和贾琏站在房屋的中间,贾琏漫不经心的斜站着,眼睛瞄到了屋顶上;凤姐却站的规规矩矩,低着头。
贾赦怒气都掩不住了,他冷冷问道:“那些西洋玩意哪里来的?”
凤姐忙恭恭敬敬的回道:“府里给二妹妹的嫁妆有多少,老爷是知道的。买了土地、打了家具、置办了衣服首饰外,俱没了,便是房舍店铺都是老爷给的呢。古玩更是没有,今日那些都是适才添妆时各家给的……”
贾赦不耐烦道:“那些我清楚的很,我问你的是那一整口箱子的西洋玩意!”
凤姐低着头,眼珠子转了又转,复抬头起来道:“老爷太太容禀,那些西洋玩意,半箱子是二妹妹上次去林妹妹家认识的郡主、县主、乡君、姑娘们今儿刚让人送来的添妆礼,王嬷嬷带人看着收的,一份一份签子写的很清楚,老爷若想看,我立即令王嬷嬷拿来便是。另一半是林表弟、林妹妹和薛家蝌兄弟、琴妹妹给的。这些都放到了一起,便凑够了这么一箱子,差的那么几个我嫁妆里也有些,我让小红给添上了。横竖那么些人都已看到了,我便想着给府里、给老爷太太、给二妹妹做做面子,便都晒出去了。”又赔笑道:“实在是府里给的东西太少了,我先前委实无奈了,便在过年的时候拜托林妹妹添妆的时候多给些西洋子的东西,好赚面子。大约是做的不精细,下人嘴巴不牢,给那些郡主、县主、乡君、姑娘们听说了,便一起约了送西洋子玩意儿过来。毕竟咱们二妹妹要嫁的可是礼亲王家呢,便是庶子,有王妃和世子看着呢,将来捐官出仕,那前程也必不能低了去。故这些东西虽然新奇些,到底都是些小玩意儿,各家姑娘们自然都是愿意给的。”
贾赦听了,怒火消了些,道:“那些姑娘们给的便不说了,我也懒的看。只是哪家送了什么礼物你要替二丫头记清楚了,将来二丫头是要还的。”又不满道:“我们只来说林家和薛家,既然知道他们有,你又和他们好,怎么不能多要些?这些东西虽说小巧了些,但胜在新奇,送人都是极有体面的。都是骨肉亲戚,便是给些也没什么,若是贵重了,给些钱也是使得的。”
这是打算厚着脸皮白讨了?凤姐心中鄙视,口中却恭敬道:“老爷,你怎么忘了,林妹妹也是定亲了呢?定的还是恒亲王。况林妹妹今年虚岁也十五了,明年就及笄了,按着圣人的旨意,那亲事也就是明后年的事了,这嫁妆再不预备起来,可就来不及了。她身份尊贵,嫁的更尊贵,林表弟又是疼她的,那嫁妆还能少了去?这些新奇的东西,定是能多留便要多留的。”
贾赦听说,便明白林家的东西是要不成了,心中不甘心,便着急问道:“那薛家呢?”
凤姐忙道:“老爷,薛家的东西,哪里轮得到咱们这房?”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还在替琴妹妹他们担心呢。他们两个小人儿不知轻重,事先也没和咱们商量下,只是念着姐妹感情好,就私下里拿了那么些个东西过来——今儿薛家姨妈也在的,都看见了,能不清楚那些东西的来历么?现在心中指不定还怎么不高兴呢。”
贾赦烦躁道:“那是人家薛家二房的东西,干她什么事?再说,薛家太太是姨妈又不是亲妈,还管人家手里的东西不能送人不成?”
凤姐叹道:“姨妈到底是长辈呢,一个孝字压下来,蝌兄弟他们可怎么抗的住?况琴妹妹又才退婚没多久,若传出那么一点半点的难听话来,将来要再议亲就艰难了,故他们哪里敢在这上面反抗了?琴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可不就得逆来顺受?”又低声道:“老爷太太莫不是忘了,上次姨妈夸邢妹妹好,不忍她被蟠哥儿磋磨,还想把她说给蝌兄弟呢。蝌兄弟因要先完了琴妹妹的事情,老娘又再金陵,便不敢先应,说要回金陵禀告一声,姨妈便发火了,蝌兄弟和琴妹妹被吓到了,这事最后便也没成。因这事,蝌兄弟和琴妹妹对咱们家很是愧疚,给二妹妹东西也是因为这个。便是邢妹妹的夫家,也是他们托关系帮着找的,再透露给薛家姨妈的。邢妹妹嫁妆不多,她们还悄悄儿贴补了那么些绫罗绸缎和首饰。只是……”,凤姐愁眉道:“怕是这次俱要发出来了。”
贾赦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人家要和我们家好还不成了?她姨妈和二太太是亲姐妹,一心就念着老二那房,蝌儿和琴儿可不是!你也是,整日在老太太跟前,就不会帮他们多说几句好话?”
凤姐为难道:“我到底是晚辈,只有她们能说我的,我哪里敢说她们了?”
贾赦便冲邢夫人发火道:“凤哥儿是晚辈,你不是罢?怎么也不帮着她们说话?”
凤姐忙道:“老爷,不怪太太,太太原先哪里知道蝌兄弟和琴妹妹的为人?便是我,也是因着二妹妹和邢妹妹的事,才渐渐了解了的。”
贾赦方止了些火,他喘了口气,坐下来吃了杯茶,冷笑道:“我也知道薛家姨太太的打算是什么。不就是心心念念她女儿和宝玉的金玉良缘么!她先前哪里是真心想要给邢丫头介绍人家?不过是贪图咱们大房的一个人情,好给他们将来铺路呢——要不怎么不说给她宝贝儿子,非要说给蝌儿?还不就是嫌弃咱们邢丫头穷么?哼,要我说,她那儿子别说是邢丫头了,什么好人家的女儿都不配,就他那德行,谁家爱护女儿的能看上他?”又对贾琏和凤姐道:“林丫头和林小子也是好的,不像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飞上枝头了,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们很是知礼,每次过来都没错了规矩去。你们也和他们好,便要常来常往,不许怠慢了去。尤其是琏儿,你那性子给我收收,你媳妇要你跟着往那边送礼时,你就给我乖乖的去,不许因为你媳妇如今宽大了,就耍滑头跑去喝花酒。”
贾琏吓了一跳,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贾赦知道他的事情,就赶紧先答应了。
贾赦冷哼一声,问凤姐道:“明儿的戏酒钱够么?”
凤姐想了想道:“先前老太太私下贴补了两千两,我拿去买土地了。我们二爷也贴补了一千两,打了家具;宝玉和姐妹们这些日子来摔东西、抢金银裸子、卖字画,凑的三千多两银子,大头的让我拿去当压箱银子了,下剩的置办了些炮竹礼花,便没了。明日预定好的戏酒钱我已经从我私房中贴补出去了,是尽够的。”
贾赦听了道:“你有心了,我心里有数,二丫头和邢丫头的嫁妆都不菲,府里才给多少?琏儿什么个性我也清楚,必是你贴补了许多进去。只是明日的酒席你还得用心操办,很不能省钱。二丫头嫁的虽是庶子,到底也是宗室,明日来贺喜的人身份也不会低了,万不能薄待了。”又冷笑道:“老二两口子不修私德,宝玉和三丫头他们倒是好的,还会摔东西、卖字画的凑钱。二丫头那里有多少东西是他们给的?”
凤姐忙道:“字画、棋谱、还有一些金银器皿,林妹妹还给了慧纹、西洋子的东西并头面珠宝,宝丫头也给了字画和头面。府里这些都没给出,我又不识字,故那些俱是她们凑的。”
贾赦听了点头道:“这些东西清贵,不是认识的人还真拿不出来,他们有心了。”又冰冷道:“看在他们今儿都用心念情的份上,将来我便是不管老二两口子,还是会管宝玉和三丫头的。”
凤姐不敢吭声。
贾赦突然又问道:“你大嫂子给了什么?”
凤姐一愣,忙回道:“两个上用的绸缎并一套珍珠头面。”
贾赦嘲讽一笑:“还是这么个抠门格调。”邢夫人撇嘴道:“这还管着家呢。”
贾赦听了,冷笑不语,挥手让贾琏和凤姐儿退下。
回到自己院子,凤姐饿的前心贴后胸,贾琏忙叫平儿倒茶,又叫小红拿点心,又叫丰儿快些去催饭,凤姐就着贾琏的手用了两个点心并一盏茶后才好些。她有气无力的摊在炕上:“让二爷费心了。”
贾琏笑道:“奶奶才是费心了,为了二妹妹和邢妹妹,这么些日子,委实是辛苦狠了。”
凤姐摆摆手,让旁边的人都退下了才道:“二爷还不知道我?我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贾琏惊奇的问道:“奶奶有什么私心?”
凤姐笑道:“就像老爷说的,咱们二妹妹就算嫁的是庶子,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的宗室子弟,是忠礼王妃和世子跟前说的上话的,处的好了,将来咱们许多事情都能找他们帮忙呢。再加上如今已经偏向咱们的,最得圣人心意的林表弟和板上钉钉是恒亲王妃的林妹妹,便是那边有个贵妃娘娘又怎样?大家半斤八两,咱们也不必受他们的气,跟他们假客气。还有那邢妹妹家,她的夫婿听说是上进的,已经中了秀才,他们家送他去了城东最有名的鸿儒学院读书,我托人打听了,那先生说他这科是必能中的,这么一算,三年后他可不就能出仕了?我想着,咱们家的人虽然都有职位,可正儿八经的从科举出身的,如今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他了。我原先也想着,有钱什么人请不到?可我母亲说了,那科举都是有诀窍的,不是亲里亲戚的,谁肯把那些私藏的绝活告诉你?故我便想到了他。我想着,他们家肯应了邢妹妹的亲事,未尝不是看上咱们家的权势,将来能帮衬到他们儿子。我们呢,也指望着有个清贵出身的将来帮衬着咱们的儿子,既然是两厢情愿,自然就要现在就开始交好才行。只有如今咱们这么一帮,邢妹妹才能念着咱们的情分,和咱们亲,等将来大家都奉承去的时候,她哪有那个闲心每个都理?故这方面我算了又算,满破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事情,咱们家的产业经营好了,一两年便收回来了。便是回不来,也没什么,当我给儿子提前缴的束脩呢,很是不能省。我已经打算好了,等咱们苼儿长大些,就送他去林表弟那里读书,再请邢妹妹家的那位多给指点指点,必不能让他和宝玉一样厌恶读书仕途去了。”
贾琏连连点头,拉长声音,作揖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啊。”
凤姐被贾琏逗的笑了起来,道:“二爷也别和我贫了,我也是无奈,以前怎样都是只有咱们两个,现在有了苼哥儿和巧姐儿了,我怎么也得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又滴泪道:“以前老爷和太太看我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今儿难得肯称赞一句,我便是再辛苦,也是值了。”
贾琏忙给她拭泪道:“你先前都是被二太太给误了的。如今这样很好,咱们一家子齐心协力,很不用畏惧谁。”
凤姐白了他一眼道:“若二爷能在外面再清净些,咱们家就更齐心了。”
贾琏讪讪笑了。
凤姐也没指望他能改,不过白说一句,便借着和贾琏商量起明日的酒席,岔开话去。
贾琏笑了下,也跟着说了起来。
对贾琏而言,凤姐如今是宽大了,但偶尔嘴巴还是会酸他那么两句的,他是男人,应该心胸宽大,委实没必要那么斤斤计较。况若凤姐真不酸了,他才该着急呢。横竖凤姐也清楚他这风流的本性是改不了,只要他不把人往家里带,凤姐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胡闹去。当然太过了,凤姐还是会生气的,了不起他就老实一段时间——到底是少年夫妻,凤姐总是为他好的。只要避过了那个风头,自己该怎样还是怎样。故这些日子以来贾琏过的十分舒适:男人么,都这样,家里贤惠的媳妇是用来尊重管家伺候自己的,外头的玩意儿是用来消遣快活的,哪里能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