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后,京城人事发生了大变动。
冯紫英、韩奇、陈也俊依旧去了广州,督办船务,并操练水军;谢鲸、卫若兰、柳湘莲去了西海沿子,领头的将军是原九门提督徐建,九门提督由端王内兄朱兰璟接任;倪二去了闽南陈老将军麾下;原金陵参将王子腾,升总兵,一并调往闽南。众人连日来吃酒送行,忙乱不堪。因惜春、宝琴都将随夫婿远行,黛玉本就因怀孕而敏感的神经更加脆弱了,一直落泪不止,急得涂谨恒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林珏再给了冯紫英和柳湘莲一人一只自家的信鸽,让她们可以更快的通信,才把黛玉哄好。
同时,因国孝和兵乱而延误的科考终于正式提上了议程。
因科考乃关系国本的大事,故孝彰帝命林珏监考。众人得知消息后,纷纷朝林家贺喜,偏林家关门闭户,不理人,便有那心思敏捷的人往贾府去攀亲戚,奈何因元春流产之故,贾府乱糟糟的闹成一团,也没心思多管闲事。
贾赦一房人在听到元春流产后,脸上的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笑二房一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算计都白费了;还是该松一口气,道幸好两房分家了,这事影响最大的,到底不是自家了;亦或是惶惶不安,担忧元春是否牵扯进什么皇室秘闻,让整个宗族都有了罪过?
凤姐叹了一口气,将元春流产的事慢慢的禀告了贾母。事情一说完,凤姐就紧张的看着贾母,就担心她被刺激到了。谁知贾母却是个端得住的,早在老大一房闹着要分出去的时候,她就隐约猜到了,可能会有这个结局,只是心里到底还存有几分侥幸,如今这层侥幸被捅破了,也只好面对现实罢。
贾母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苦笑一声,道:“娘娘没福气啊。罢了,你让琏二去问问,看宫里头是不是允许咱们家进宫探望,也和他说一声,能着打听的都打听一番,是好是坏,我们总得心里有个数才好。”又对凤姐道:“你也去你林表弟那里问一声,就说我的话,是祸是吉,请他给句准话……”。话未完,就听到外面王夫人的哭声。
贾母皱皱眉头,让凤姐先退下了。
王夫人也不等人通报,哭着就冲了进来,跪下道:“老祖宗,娘娘她……”
贾母看她一把年纪,衣服头饰皆素,哭的面色惨白,心下也不由得戚戚,也只好叹气道:“这也是命啊。老二家的,你且起来吧,我已经叫琏二去问话了,你回去准备准备,若宫里头允许,老婆子我和你受累走一趟,进宫去瞧瞧娘娘吧。你也别哭哭啼啼了,想问什么话先自己过一遍,宫里可不比家里,能等着你哭够。”
王夫人此刻心慌意乱,听了贾母的话犹如救命稻草,忙低头答应着:“是,媳妇这就回去去准备。”
贾母等她出去了,才低声轻喃道:“如今也只能祈求娘娘人没事就好了。”
正在给贾母捶腿的鸳鸯心下一凛,聪明的闭紧嘴巴,就如什么事情都没听到一般,继续伺候着贾母。
凤姐一回到自己房内,刚命王嬷嬷收拾东西,就见贾赦打发人过来叫她过去问话。凤姐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忙匆匆赶去了贾赦的上房。
贾赦一见到她,也不让她行礼了,直接就问道:“凤哥儿,元丫头流产的事,老太太怎么说?”
凤姐叹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二爷去跟宫里打听一声,看能不能让咱们家人进去探望娘娘。再就是,让我备厚礼去林表弟那里,问问娘娘的前程。”
贾赦连忙道:“既如此,你们也不用在此磨叽了,即刻按老太太说的去做。”
凤姐答应后却不立即走,行礼道:“因要备礼,还请太太赐钥匙吧。”
邢夫人一听,满心不愿意:“都是自家亲戚,备几样点心果子去就是了,还需要什么正儿八经的礼物?”
凤姐听了唯有苦笑。贾赦眼一瞪,怒道:“没见识的愚妇!如今正是咱们家不知是否会被老二一家牵连到的紧要关头,要去上赶着求人家给个准话的时候,你不说好好巴结人家,偏这时候犯混耍起小气来?愚蠢!难怪你管不了家!就照你这德行,好好的亲戚都能给你走没了!要不是凤哥儿孝顺,这钥匙就不该给你管!看什么看?听不懂我的话是吧?还不赶紧把钥匙给凤哥儿?”
邢夫人不满,又不敢顶嘴,只好从自己腰间解下钥匙,递给身边的丫鬟金珠,金珠捧了钥匙走到凤姐面前,凤姐命丰儿接了,便退出去准备礼物去了。
原来两房分家后,因凤姐并不相争,邢夫人就接手了家中各项事务。只是她原本并没有管过家,一些日常小事还好,正经的人情走礼就没了头绪了,故过年的时候,贾母发话,让凤姐接手贾府的管家事务。凤姐为了平息邢夫人的不满,便主动提出把库房钥匙上交,只道有事的时候禀报太太一声,再请钥匙也是一样。因过去王夫人当家也是如此,故邢夫人听了凤姐的主意,便也愿意了,也省了自己每日被那些杂事纷扰,那些个粗鄙婆子媳妇吵的她一个头两个大。因此,如今贾府是邢夫人总掌,凤姐管家,这才有了刚才凤姐请赐钥匙的一幕。
凤姐拿到钥匙,走在路上时便在心中翻着张成,暗暗筹划着该借机搬那些东西才好。至于元春之事,她不问也知道:府里的祸事,怕是不远了。
凤姐想了一路,回去的时候,特地走到贾苼等人的房间,隔着窗子,看着屋里认真描红刺绣的儿女许久,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里。她默默在床上坐了半天,突然问王嬷嬷道:“嬷嬷,你说,我是不是该现在就把苼儿他们送走?”
王嬷嬷正在收拾东西,被凤姐突然这么一问,吓了一跳。丰儿聪明,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出门守着去了。王嬷嬷看了看已经呆了的凤姐,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事情,低头思索了一番,摇头道:“奶奶,还不到时候。恩科在即,这到底是关系国本的大事,这时候朝廷容不得出任何乱子。故据老奴看来,圣人便是要有所行动,也该是在恩科过后。金秋贡试,明春会试,这么一算,咱们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奶奶这么早就把苼哥儿巧姐儿萱哥儿送走,怕是不妥。”
凤姐愣愣道:“嬷嬷,我就怕来不及。万一哪天他们突然来了呢?”
王嬷嬷笑道:“便是突然来了也不怕,苼哥儿他们是早已迁出去了的,林公爷在圣人那里也备了案的,到时奶奶只消一声言语,看在林公爷和恒王妃的面上,那官兵也是不敢乱来的。”
凤姐吁了一口气,怔怔垂泪道:“我总想着,趁现在还算平稳的时候,把他们都送走了,我这心里才能安稳。他们就是我的命了,若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用活了。”
王嬷嬷心疼的上前给凤姐拭泪,搂着她道:“奶奶别担心。会没事的,咱们事先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会没事的啊。”
凤姐伏在王嬷嬷怀里哭了许久,才慢慢平息心情,拭泪道:“嬷嬷,我没事了,咱们继续收东西吧。”又叫丰儿进来道:“你跟着我的日子久,府里的事情你也知道。如今我再问你一次,你是愿意出去呢,还是愿意继续跟着我?若是要出去,我比照前头小红的例子,免了你们家的身契,给你一副妆奁;若要继续跟着我,我就请林表弟把你们一家过到苼儿的名下,将来也免的受苦。”
丰儿听说,便恭恭敬敬的磕头道:“奶奶,这事你第一次和我说的时候,我就家去说过了,我们家都愿意跟着你。”
凤姐听了,眼眶一红,差点又要流泪,忙命王嬷嬷扶起她,道:“好,你起来。既然你忠心,将来我必不会亏待了你去。去,拿账册来,我们好好收拾收拾东西吧。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我们万不可浪费了去。”
见凤姐又恢复昔日的精明样子,王嬷嬷和丰儿相视一笑,忙答应着出起主意来。
林府。
林珏一见到凤姐和她脚边的东西,便知道她的来意:“你家老太太让你来的?”
凤姐道:“可不是,娘娘出事,她们一时摸不着头脑,自然着慌了。可不得让我这个和你走的近的嫂子赶紧过来问问,给个准话,让他们好安心安心。”
林珏笑道:“我能给什么准话?今年京城里的大事,只有恩科罢。”
凤姐一下子便听懂了林珏的弦外之音:“今年的?”那明年呢?明年京城里的大事会是什么?是贾府要抄家了么?
凤姐并不再问,只是行了个礼,指着脚边的东西说:“这些是我在那府里得的,这一堆是府里要送给表弟的礼物。”
林珏挑挑眉:“府里……有打算送这么多礼物给我?”
凤姐抿嘴一笑:“我列了这么多。”
林珏深吸了口气道:“二奶奶这是打算让我当恶人了?”
凤姐笑道:“林表弟介意?”
林珏一笑,道:“二奶奶打算怎么存?”
凤姐想了想道:“这里面很有一些东西是老祖宗那里的。故我也不贪,苼儿、萱儿、巧儿、宝玉、三妹妹、琮儿和环儿,一起均分了吧。”
林珏点点头,命人去和王嬷嬷、丰儿交接。
凤姐待人下去后,想了想,便试探的开口道:“林表弟,明年苼儿也有六岁了,也到了该学文识字的年纪了,只是我们家都是一群武人,大字不识几个,二房的和我们家又不对付,家学也乱,不比林表弟这里,处处风雅。故嫂子想……若林表弟不介意……嫂子就把苼儿送到林表弟府里读书吧?”又连忙道:“嫂子也知道林表弟忙乱,只是林表弟府里先生众多,连懂西洋文的人都有,请他们指导苼儿也是一样,束脩多少,只要表弟开口,嫂子半点都不会含糊的。”
林珏定定的看了殷切着急的凤姐半晌,笑道:“也罢,既然二奶奶肯出束脩,我家那群老头先生闲着也是闲着,算账整书之余,教教几个幼童也没什么。只是二奶奶,苼哥儿萱哥儿毕竟年幼,巧姐儿又是女娃,他们也有事情要做,故也只能在午后教些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之类的基础,至多讲些论语诗歌,正式学写文章,还是要等苼哥儿萱哥儿大些,奶奶送他们去书院,请大儒好生教导才好。”
凤姐大喜,连连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已经和妙玉妹妹说好了,待苼儿他们年纪大些,过了童子试,便送他们去鸿儒书院读书,只是这头一两年,苼儿他们到底年纪太小了,也只好厚着脸皮,劳烦林表弟了。不过林表弟放心,他们的束脩,二嫂子不会小气,该多少,还请林表弟给个数吧。”
林珏想了想,笑道:“既是三人学,就按一人一年百两银子算,三人三百两束脩,二奶奶可愿意?”
凤姐笑道:“瞧林表弟说的,别说三百两,就是三千两,为了苼儿他们,我也是愿意的。”
林珏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奶奶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林珏佩服。”
凤姐听了,不笑反叹:“林表弟,如今,除了他们,嫂子我还剩下什么呢?”
林珏看着伤感的凤姐,笑道:“二奶奶,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凤姐一愣,转头看了下林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我如今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故才有机会在你面前矫情。否则,嫂子我就是抱怨了。”
林珏笑着敬了凤姐一杯:“二奶奶,好英气。”
凤姐也回敬了林珏了一杯,丹凤眼里华光流彩:“应该的!”
回到贾府,凤姐还不来及更衣,便被一直等在门口的鸳鸯拉着去见贾母,贾赦、邢夫人和贾琏也已候在贾母院子里。一见凤姐,众人便着急的问道:“如何了?你林表弟怎么说?”
凤姐心中一叹,道:“林表弟说,眼下恩科为重。”
贾赦、邢夫人和贾琏顿时松了一口气,贾母眉头却依旧紧皱,她问道:“恩科过后呢?你林表弟有说什么吗?”
凤姐摇摇头。
贾赦道:“老太太,珏哥儿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料到恩科过后的事情吧?那得是明年的事情了。”
贾母心事重重的摇摇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只是你说的也有理,明年的事情,珏哥儿如今也说不得。”又低头想了想,道:“罢了,如今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来,也只好这样罢。横竖还有一年的时间,到底还能再做些打算。我也乏了,凤哥儿留下,陪我说说话,你们先下去吧。明日宫里允了我和二太太进宫看娘娘,你们也去看看,好歹备些药材送过去,大家面上也好看。”
贾赦嘴一咧,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行了礼,带着邢夫人、贾琏退下了。
待他们都下去后,贾母让鸳鸯出去守门,而后郑重的问着凤姐道:“凤哥儿,你和我说实话,你林表弟到底说了什么?”
凤姐低头道:“回老祖宗的话,林表弟确实只说这么一句,如今的大事,只有恩科而已。”
贾母着急的问道:“我是问恩科以后!”
凤姐摇头道:“表弟没有说。”见贾母失望的神色,凤姐心里忖了忖,便轻声道:“老祖宗,圣心难测,一年后,事情要如何变化,表弟也是不敢妄加揣测的,自然……也不能说了。”
贾母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知道圣心难测。这件事你看着,没这么容易过去的。若咱们家有什么万一,你让我怎么有脸去地下见老国公爷啊……。”
凤姐不敢说话。
贾母枯坐了半晌,问凤姐道:“我给你的那些房契地契,你收到哪里了?就是要将来给宝玉的那些?”
凤姐想了想,便如实回道:“家里的情况老祖宗是知道的,故我也不敢擅自留着,便托付给了林表弟保管。”
贾母点点头道:“你有心了。你林表弟是仁义的,托给他,将来宝玉不至于没了着落去。”又对凤姐道:“你嫁妆里的东西,也放一些到你林表弟那里吧,给苼儿他们多留条后路。”
凤姐一惊:难道老祖宗看出了什么吗?凤姐急忙道:“老祖宗,我……”。
贾母摆摆手道:“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将来如何,谁也不能料到。一些事情,也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兴许就是我年老多心了呢?只是狡兔尚有三窟,林家圣眷正隆,未来十几年内都不会有任何变故;反观咱们家,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趁如今还有余力的时候留些银钱出来,便是不为留条后路,也能防备着将来咱们家偶有不凑手的时候,有银子可以使用。”
凤姐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老祖宗不是看出来自己做了些什么,而是经历世事久了,精明的察觉到了家里前路可能不妥,想给宝玉和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凤姐行礼道:“老祖宗,你看事情总比凤哥儿长远,我自然是听你的话的。”
贾母疲惫闭上眼,身子向后一歪,靠在抱枕上直揉额头:“凤哥儿,你是聪明的。过去是,如今更是。这些日子,多和玉儿、珏儿他们走走,也多去看看二丫头,若有给四丫头写信,便告诉她安心在广州,不用担心家里,没事就别回来了。”
凤姐眼中酸涩,忙上前去帮贾母揉晴明穴:“老祖宗,我记着了。”
贾母又道:“和她们说,就说是我的话,多看顾看顾宝玉,他是个心善的,对你们姐妹也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将来能帮的就帮一把吧。”
凤姐连忙答应:“老祖宗放心,宝玉的好,我们都念着呢。”
贾母点点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