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闱,三天的顺天府考院生活后,桂榜出,迎春的夫婿图宁和、邢岫烟的夫婿李文斌、湘云的夫婿张平岚双双中举,只是名次有高低,图宁和是第七名,李文斌是三十八名,张平岚却是第一百九十六名的吊车尾。
湘云听到消息后,心里难免又有些不忿,可转念一想,好歹中举了,也算有了功名,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介白身娘子了,故暂且罢了,毕竟还有会试呢,这乡试的成绩算什么?会试和殿试才是头等大事,那个名次靠前了,才能算是真比自家强。
秋闱后,中举人家纷纷庆贺,热热闹闹一个月后,整个京城人家又陷入了闭门苦读的状态,连过年也不似以往热闹。
过年后就是春闱。
二月初八,整个京城都轰动起来。礼部考院门口,车水马龙。举子一个个的排队走入考院,进号前,先进行搜检: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等等。以上问题一经发现者,立即拖出去,取消考试资格,三科内不得再考。若情节严重者,上报主考官,取消举人资格。
久未露面的林珏一身官服,站在礼部大门前,冷漠的神情、浑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让许多举子在看到他时,就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乖乖接受巡防人员的检查。便是图宁和、李文斌这些半亲戚,见到他本有心上前打招呼,也被他的气势压的不敢吭声,每人领了三根蜡烛后,便低着头默默的走进了号房。
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面积狭小,味道腥臭,房间角落里因垃圾堆积而形成的厚重污垢也未清除干净,能很明显的看得出来,这些号房是经年未修,临时打扫出来做会试场所的。一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刚进去时,因着恶劣的环境,忍不住差点呕吐出来,可也没办法,在他们一进去后,号房的铁栏门就立即封锁了,他们便是想后悔出去也来不及了。
会试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每次都是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因此各举子要在号房里呆六天,那样肮脏恶劣的环境,加上天气严寒、衣裳单薄以及精神上的压力,让许多举子一出场就病倒了,迎春的夫婿图宁和、邢岫烟的夫婿李文斌、湘云的夫婿张平岚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图宁和除了有迎春细心照顾、还有整个忠礼亲王的珍材异宝补着、太医院太医随时候着,于是很快便好了起来。李文斌从小在镇里长大,便是家里富贵些,也没到世家公子出入非车马轿子不动、样样都要丫鬟小厮时时跟随伺候的娇贵程度,底子坚实,又为了科举特地随武师练过一段时日,因此在邢岫烟衣不解带的照料下,也很快康复了。
唯有张平岚,家里贫寒时,他年纪并不大,才不过两、三岁;家里起来后,祖母、母亲又要样样比着京城里的世家置办,他又是次子,家里也宠他,什么事情都先着他,故他几乎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后来娶了湘云后,因湘云家世的关系,他们的日子过的更精细了,夏天用冰、冬天地龙,米要上用的胭脂米,炭要不会冒浓烟的银霜炭,茶非雨前茶不喝,糕点蜜饯,非京城老字号的不吃,总之是怎么精贵怎么来。因此,他哪受过这样的罪?初九从号房出来,就恶心的吃不下东西;十日勉强用了些点心,十一日又进去了,十二日出来便脸色惨白,脚步虚浮,湘云便命人给他灌了几碗子参汤下去。张家大嫂在一旁看着他气喘面虚的样子,忍不住说道:“要不就不考了,找个大夫来给二弟看看,到底还是要先顾命的。横竖二弟如今都是举人了,也够了,等过了一两年,家里给捐个官,也一样出仕。”
湘云一听,就拉下了脸:不考?这时候说不考?还要不要脸面了?说出去忒丢人了。何况捐官哪有正经出仕来的体面?将来同朝为官,邢岫烟和贾迎春的夫君是正经科举出身,天子门生,只有自己的夫君没用,是捐官出来的,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都矮她们一头,受她们嘲笑?湘云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形,就忍不住握紧了手帕:开什么玩笑,自己凭什么要矮那两个懦弱无用的人一头?
故湘云盯着张家大嫂的眼神十分不善:大嫂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己是个六品的小诰命了,每日都知道洋洋自得的不行,如今轮到自己要出头了,她便嫉妒起来了,忍不住要使坏了?也是,就大哥那迂腐样,若不是公公还有些本事,只怕一辈子到头大约也就是个六品官员,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夫君,机敏善变,嘴甜会来事?对,她就是怕来日被自己比下去,在这个家里风光不再,如今才故意这么说,她这是瞅准了那两个老女人会心疼,不让夫君去科考。
果然不出湘云所料,听到张家大嫂如此说,张家老太君和张家太太都犹豫起来:既然捐官也能出仕,何必让自己儿子/孙子如此辛苦?
湘云冷冷一笑,让翠缕取了几盘贾母送过来的上用点心出来,请张家老太君和张家太太去隔壁用茶后,才对依然站着不肯走的张家大嫂说道:“瞧大嫂说的,三年科举,从来如此,往年那么几届,就没听说过有举子因科举而出事的。再说,便是这几日辛苦些,也不过是再两天就完事了。我多准备些进步的汤水照料二爷便是。到底十年寒窗苦,就是为了这么一朝。难道我们二爷还能为了大嫂子这么一句话,让这么些年的辛苦努力都白费了不成?”
“你!”张家大嫂被湘云说的恼怒起来,道:“那是你没见过科举的辛苦!十年寒窗苦,多少人因这三日辛苦而落下病根,便是我的父亲,也是因这受了寒腿,每到冬日就痛苦异常。过去父亲、公公他们是不得已,要给家里挣功名,只好科举出仕,如今咱们家有那个银钱能力了,何必让自家孩儿如此辛苦?说句不客气的话,将来我的胥儿,若能捐官出仕,我这个当娘的,必不舍得让他去科举的!”
湘云冷漠道:“人各有志,大嫂子的打算也不必和我说罢。如今我们二爷已经考了两场了,这第三场不去,不仅面子上过不去,对二爷这些年的辛苦努力也交代不了。故按我的意思,我们二爷这第三场,说不得,还是再努力一番罢。”
张家大嫂苦苦劝道:“弟妹,便是我们过去不对付,到底是女人家的琐事,不值一提。眼下的事,却是关系着二弟的性命呢——你也听到今日大夫说的话了,二弟如今身子十分虚弱,亟需休息静养,最好不宜劳心动力。你若坚持要二弟再去考一场,天气这样寒冷,二弟真出什么事了,你可怎么办?”
湘云毫不动摇道:“我们房里的事,大嫂竟是不必操心了。何况大夫说的话哪里能做得了准?为了多些诊费,这些个见钱眼开的能把芝麻绿豆大的小病说成了天破了的大病,哪里能当得了真!又不是宫里的太医!昨儿婆婆和我说,我身边的碧玉看着是好生养的,想要讨了去伺候大哥,横竖今日大嫂也在,我便叫碧玉过来拜见?”
张家大嫂气的一下子站了起来,道:“不必了!”便怒气冲冲的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道:“不听别人的好心劝告,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时候!”说完便一摔帘子出去了。
湘云嘲讽一笑,并不理她:不过是个善妒的女人罢了。临走时居然还放狠话?想想就觉得好笑,她难道就不知道,这世上,只有败家之犬,才会放狠话么?
湘云若无其事的命翠缕继续照顾张平岚,自己去给贾母回帖,道明日的赏花会,她是必到的。
十三日湘云去了贾府,一直乐到晚膳后才回府。回府后匆匆梳洗一番,便先睡去了。十四日问翠缕一声,听到张平岚肯进食了,便不再深管了,只命人送些克化易食的东西进去,又让人熬了参汤,让张平岚浓浓的喝了几碗,便送他再去礼部了。十五日张平岚出来,还未到自家的车上,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气息微弱,吓得来接人的小厮慌忙送他回去,整个张家都慌了起来,请医问药忙乱不堪,张家大嫂于是看湘云十分不屑:“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了?偏你不信,非要说我是不安好心,现在二弟病成这样,你满意了?还考试呢,凭他是什么试,都没自己男人的性命重要。”
湘云气恼的脸都红了:这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么?也忒粗俗了。故她也懒得理会张家大嫂,只让翠缕取自己的帖子去荣国府,请贾母帮忙,请个熟悉的太医过来。贾母接到消息后,便请了自家经常来往的王太医去了张家。王太医诊断道:“公子这是用心过度,疲累所致,需好生静养调理一段时日才好。”随即开了方子,湘云虽不熟悉药理,倒也认得几味药材名,俱是温养补气的,便恭敬的封了份诊金给王太医。张家众人见她有如此体面,一时便也罢了。
张平岚的病起起落落折腾了一个多月,好容易渐有起色时,杏榜贴出来了,去看榜的小厮不知道委婉,回来就直头直脑的对张平岚道:“二爷,奴才仔细看过了,榜上没你的名字。”
张平岚急了:“怎么会没我的名字?你莫不是看漏了?”
那小厮忙磕头回道:“二爷,这样的大事,奴才怎么敢看漏了去?奴才对了五遍了,还拉着一起看榜的其他家人帮忙着找了,确实没有你的名字。”
那岂不是说,京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落榜了?张平岚两眼一翻,气血上涌,顿时撅了过去。吓得湘云忙去扶,又哭叫着把那个报信的小厮拖出去棍杀了。待见掐人中、捏鼻子,各种手段都弄不醒张平岚,湘云更吓了,忙急急忙忙的叫人去给张家其他主子报信,又叫人去请大夫、请太医。可惜王太医进宫值班去了,家里日常供奉的老大夫前段日子又被湘云气走了,新请的大夫弄不清前因后果,不敢随意开药,故拖到半夜,张平岚便去了。湘云见此,浑身发凉,满心绝望,也跟着昏撅了过去。
张平岚既去,张家十分伤心,又怨恨湘云未能给他留下一子半女,让他断了香火,将来无人祭拜。张家老太君和张家太太想起先前怀孕的那个通房,心里不由得直后悔,早知道不听儿子/老爷的话,留下那孩子,便是一个庶子,岚儿也算是有后了。偏生儿子/老爷为了讨好史家,那史湘云又善妒不容人,仗着有几家贵戚在,闹的众人皆知,为了岚儿的前程,不得不打掉那孩子。张家老太君和张家太太只要一想起那生生被去了的胎儿,想到自己孙子/二子年纪轻轻无后而死,就更不待见湘云了。此时张家大嫂再在一旁说是张平岚之所以会死,是因湘云不听自己的话,非要迫使张平岚去科举,导致他心力交瘁,疲累而死,张家老太君和张家太太顿时怒发冲冠了:好啊,原来是这个毒妇迫使岚哥儿去死的!新仇旧怨一并爆发出来,也不顾张家老爷在一旁阻拦,要湘云殉夫。湘云年纪轻轻,正是如花似玉的时候,哪里肯这样赴死?便哭闹了起来。
史家阖家在任上,管不到京城,何况湘云之事,他们也不愿意深管。只是为了避免影响到自家女儿的亲事,派了管家过来告诉湘云:“女子为人妇,当从一而终,既已然守寡,就当别居一处,清净守节,不可做出任何玷辱史家门风之事,否则还不如一死以殉夫。”又告诉张家说:湘云既为张家妇,孀而守节是本分,只是她的嫁妆乃是史家给予她的傍身财物,张家不可窃取,应该归还于她。
张家老太君、太太、大嫂听史管家如此说,不由得面上一红,她们想逼死湘云,除了恨她害死张平岚,何尝没有眼红侵占她财物的念头?
这事闹到最后,还是贾母念着旧情,在贾琏和宝玉的护送下,亲自上张家的门来,和张家老爷做了一番交涉,将湘云院中的东西尽数交予张家,并用湘云嫁妆中京城的房舍,换了张家的在郊外的一处小庄子,将湘云安置在那里,孀居守节,依她剩余的嫁妆而活。
张家老太君、太太本是不甘愿的,但贾母说了,湘云仍是张家妇,若她一直清净守节,将来就是节妇,朝廷是要表彰的,于她张门也是一个天大的体面。张家老太君、太太听了便心动了,又得了湘云院中大笔的财物,于是不再坚持,放了湘云出去。
张家大嫂子眼见事成定局,心有不甘,便眼珠一转,冷笑道:“慢,老太君,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是弟妹是嘴上说愿意守节,可她又要住在府外,又是在和城里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来回一趟都得一天,我们怎么知道她是真守节假守节?万一她不知廉耻,做出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我们又消息不灵,可不是白白蒙羞了?那时我们还想着什么节妇牌坊?只好做梦吧。”
贾母听她说的粗俗,气的浑身发颤,冷冷道:“我们云丫头从小便是大家闺秀,学的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先人所教之圣贤语言,断断做不出有违伦理背德之事。”
张家大嫂子脸皮甚厚,满不在乎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太君,按你说的,弟妹也从小三从四德的,可这么几年,也没见她照做不是?”
贾母深吸了一口气,忍怒道:“那你欲要如何?”
张家大嫂子冷笑一声道:“那个庄子我们要亲自去查看,周围的墙土要由我们家亲自堆起来,除了下人可以出门采买东西外,弟妹不得亲自出门!还有,是弟妹害死我们二弟的,弟妹要从此剃发修行,长斋,日日为我们二弟念经祈福。”
贾母长叹一声,搂着湘云道:“其他便罢了,原也是该的,只是剃发修行确实为难了,又不是出家,改成带发修行罢。”想了想,又道:“虽说寡妇不宜出门,可我也这么大把年纪了,出一趟门难的很,城外又远,我也不能时时出去看她,且让云丫头每月进城一次,见我一见吧。”
张家大嫂还没说话,张家老爷便一口答应了:“就依老太君的意思。让老二媳妇每月十五进城一日,十六日回去。”
贾母应了,两家就商议的事情立了契书,请族老做了见证。
从此后,湘云就一人居住在城郊外的庄子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