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见事情没法继续说下去,又不想立即告辞,白白失了讨好王子腾夫人的机会,便转了个话题道:“婶娘,怎么不见鸾姐儿?”
王子腾夫人心里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李家的两位姑娘前例就在眼前呢,她这时候问起鸾姐儿是什么意思?故她谨慎道:“今日天气还好,她给她父亲跪佛经去了。”
李纨笑道:“鸾姐儿真是孝顺,周家没眼光,将来鸾姐儿必定能说个比周家更好的人家。”
王子腾夫人笑笑,淡淡道:“哪是周家的关系。我们鸾姐儿还有两年的孝,那周家公子今年都十九了,再等两年,那可真是太大了,故我们两家才解除了婚约的。周家太太一个劲的和我们家赔礼道歉,东西送了一堆又一堆,收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缘分是天注定了,孩子有没有缘分是月老爷爷早就牵好红线的。何况我们仁儿说了,鸾姐儿将来的东床,他给做主,必定要说个比他还好的人家才行,否则他是坚决不应的。”
一听这话,李纨就尴尬了,王仁现在就是正四品的都司,他又在挣军功,又有徐将军照应,两年后最少也能是个从三品游击或是正三品的参将。比他还大的,不就是一、二品的人家?自己父亲才从三品,娘家的兄弟侄子更是不成器,哪里够得上王家的条件?
李纨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看来此事要从长计议才行。
王子腾夫人鉴貌辨色,知道李纨定是打上自家的主意了,她心内冷笑:前面是大家伙没防备,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缺德的人物,才着了你的道。如今大家伙都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便是有千般算计,我们也不上当。
凤姐听说李纨找上自己,甚至打听起妹妹的消息,吓得连夜从城外赶回了娘家:“母亲,你没答应她什么事情罢?”
王子腾夫人一面让人去给凤姐取梳洗的东西,一边翻着白眼道:“我是谁?能那么容易就给她绕进去?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她就算是打主意到鸾姐儿头上,也得看我接不接她的算计。”
凤姐苦笑道:“从前我再也没想到,大嫂子是这样厉害的角色。”
王子腾夫人冷笑道:“她怎么不是?她是李家的嫡女,受得是正统的当家奶奶教养,又会读书识字,那心机手段,比谁都差不了。你真以为她是尚德不尚才的?那你真就错了主意了。你以为她管家不如你好,可她比你聪明,不仅嫁妆一分没贴,还能中饱私囊。下面的人也没人说她坏,只说她不如你行事泼辣,比你贤良软和,可见她的本事。再有就是,你那个院子,每日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身边的丫鬟里还有个平儿在上下挑唆;她的那个院子,从她嫁进去后,什么时候出过乱子?她身边的丫鬟,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叫她们往东,她们不敢往西的?”
凤姐低头细细一想,可不就如母亲所说么?凤姐惊讶道:“大嫂子原来如此厉害。”
王子腾夫人冷哼道:“你才知道?”又指着凤姐的额头嗔道:“你啊你,你算是好命,遇到了林公爷这么个好人,又借了王嬷嬷给你使唤,否则你这辈子,可真就完了。单是那个平儿,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凤姐讪讪不敢言。
王子腾夫人白了她一眼道:“如今巧姐儿刚嫁,你心疼她,把王嬷嬷给了她,苼哥儿和萱哥儿身边只有吴妈妈和丰儿,很是不够,我把宁嬷嬷暂时给他们使唤。再就是丰儿,她年纪也不小了,又一片忠心为你,她的亲事你可有章程了?”
凤姐正色道:“我挑选了几个人家,有我店铺里的掌柜,也有外面的秀才、大夫,我已经送到丰儿家了,让他们去打听,替丰儿选个好的。若是选了我这里的掌柜,丰儿今后自然是要跟着我管事的;若选了外面的秀才、大夫,我就让丰儿脱籍出去,正经的去外头做良民夫人。”
王子腾夫人点头道:“唔,你做得对。忠心的丫鬟就得好好对待,不可寒了她们的心。至于那没规矩的,”王子腾夫人冷笑道:“也不用管她,就当从没认识这么个人,她是死是活都不与我们相干。”
听王子腾夫人话里有话,凤姐便奇怪的反问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王子腾夫人还未回话,宁嬷嬷先气了:“还不是大小姐身边原来那个没规矩的丫头平儿!”
“平儿?她怎么了?她不是被卖给江南的富商做通房丫头了么?”凤姐十分不解,一个被卖了的丫头,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宁嬷嬷生气道:“她是侍妾,自然想出头,便和她现在的主家说,她和咱们家关系好,哄骗着他们带她来咱们家走亲戚!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她一个没规矩的丫头,还能和咱们家是亲戚了?太太收到那江南盐商名帖时,本来还在奇怪,咱们家从来没和江南盐商有什么交集,怎么突然跑出这么门亲戚来?莫名其妙的就见了他们一面,等人到了跟前一看、一问,好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太当场就拉下了脸,命老奴带人把她们都轰了出去。这事委实太过分了,老奴实在气不过,就让咱们家的婆子把平儿在贾家做的那些“贤良”事一一告诉了她现在主家的夫人,又告诉她,那贱蹄子不过是我们家不要的一个下人罢了,和咱们家从来就没有相干过!咱们家婆子后来跟老奴说,那夫人听说后,气的将檀木的椅子都抓出了几道痕迹。”
凤姐实在想不到平儿竟如此大胆:“这……那后来呢?”
“后来?”宁嬷嬷不屑道:“那盐商家知道自己唐突了,忙备了极厚的礼,托了咱们家相熟的人——就是老爷原先的故交齐大人,据说他们家把女儿送给他做了侍妾——来说情赔罪,太太想着咱们家如今也不好太过得罪人,便收了礼,不再拿着这件事了。可这事委实太气人了。那个平儿,原先还在荣国府里的时候,不是最知道小心谨慎的么?怎么突然就这么没规矩起来了?一个下人,也配来和咱们家说亲戚?她以为她是谁?”
王子腾夫人淡淡道:“人是会变的。原先她跟着凤哥儿在荣国府,好不好,世家规矩摆在那里,从上到下,都不许妾婢乱了尊卑,故她哪里敢越雷池一步?她敢的话,不说贾老太君,便是家法规矩,都不肯饶了她。最要紧的便是贾琏,哪怕再宠她,也是视她为玩物,不肯正经待她的,故她可不得小心谨慎才能出头?现在么,她在商家,还不是皇商,只是个普通的商家。那哪能有什么规矩可言?你们也是知道的,民间的商家,虽然宗族那边只承认一个原配,可在外面,两头大、三头大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全凭男人一句话。只是商家重利,除非那纳进来的女人,家里背景深厚,钱财万贯、有人脉关系可图,或是本身有本事,手段了得,能帮衬着他们做大生意。只有这样的人,那主家的男人才肯给她们一个如夫人的名分。平儿进了那样的人家,自然也想要一个如夫人的名分,提高地位。可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通房丫头,能有什么本事让主家看重?自然得从咱们家身上找关系了。到底咱们家是官家,仁儿官位又不低,只要肯给他们庇佑,他们就不必受下面官员层层剥夺,那日子可要好过许多。”
凤姐皱眉道:“他们家想靠上我们家求庇佑,谁知平儿竟是糊弄他们的,庇佑没求成,反倒还得罪了咱们家?于是他们就狠心,送了自家女儿去服侍齐大人,求了齐大人庇佑他们?”又叹道:“那齐大人和父亲是同年,今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平儿去的那家人我有打听过,那个夫人年纪也就比我大几岁,那个女儿能多大?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娇花一般的年华,偏就得去伺候能做自己爷爷的人。那家人也舍得?”
王子腾夫人冷漠道:“有什么舍不得的?用一个女儿换全家平安,于他们家来说,也不过是一宗合算的买卖罢了。”
凤姐无奈道:“这真真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王子腾夫人道:“不论说什么,你只要记得,好好去感谢林公爷就对了。没有他帮着提点你,你如今死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有咱们家,只怕现在也败了。”
凤姐点头道:“我心里自然是感激林表弟的,若来日他有差遣,但凡我能做到的,必定万死不辞。”
王子腾夫人道:“你能如此想就好。如今的世道,虽然有良心的人未必有福报,但人人心里都有把称,讲良心的人,别人或许因随大流,嘴上说不了什么好话,心里却还是愿意和你交好的。反之,她们连理都不理你。你可千万别学珠大奶奶,她那样,早晚要没了下场的。”
凤姐重重点头道:“母亲,我都明白的。”又问道:“母亲,你知道李家两位妹妹现在如何了?”
王子腾夫人叹气道:“邓、孙两位大人是厚道人,见到李夫人,也没提什么要求,自动自发的就写了和离书。李夫人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全怪两位大人,他们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的。故拿了和离书,便允诺两位大人,若将来两位大人家里出事,她愿意留下钱财,买下两位大人家的家眷作为答谢。她前日来托我此事后便匆匆离京了。”
凤姐忙问道:“李夫人离京了?两位妹妹也跟着走了?母亲应了李夫人求的事?”
王子腾夫人道:“李夫人求的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便应了也是该的。至于离京,哼!”王子腾夫人冷声道:“两位李姑娘和离了,那李家大怒,认为她们有辱门风,要动家法将她们关祠堂呢。李夫人若不尽快离京,两位李姑娘可就要倒大霉了。”
凤姐叹息不已。
南安郡王的事情牵连甚广,孝彰帝不仅收回了南安王府的兵权,还将他名下的部将解除的干干净净。因南安太妃找上了皇太后求情,孝彰帝免了南安郡王的死罪,削了他的王位,降为辅国将军,并要南安王府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赎人。南安太妃得了此恩典,慌忙回去凑银子赎人。跟着南安郡王的那些部将就没那样的好运气,除了那些本身罪过不大,如贾兰这般在后方做文书的人,孝彰帝允他们凑银子赎罪;其余人等,统统革职,家产没收,男女均贬为奴仆。王子腾夫人受李夫人所托,用其留下的银子,买下邓、孙两家人,助他们安葬了邓、孙两位原先的城门领,并资助了他们每家五百两银子回乡。
北静郡王见了南安王府的惨状,赶紧自动上缴兵权,孝彰帝见他知趣,也就乐得留他们一个闲散郡王当当。
林珏笑道:“北静郡王倒是妙人,知道主动上缴兵权。”
孝彰帝哼道:“他自然识时务。从前继承王位时,便风花雪月,不染政事。此次南安王府的事情一出,他更加明白该如何取舍,要留下性命和王位,就要没有兵权,两者不能共容。”
林珏耸肩道:“他如今交了兵权,圣人不赏他些什么恩典么?”
孝彰帝道:“朕给他留了王位,还不算赏他恩典么?那辅国将军家,可是一下子降了多少,以后每代还要降,他还有什么不满?”
林珏点头道:“那北静王妃听说生不出来,北静王爷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原配嫡子,这世袭罔替的王位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那辅国将军家的降等袭爵呢。”
孝彰帝笑道:“那北静王妃生不出来可不赖朕。当初朕是要给他们说媒的,可他们家拒绝了,自己选了这么门好亲事,如今生不出来,怪谁呢?自己造的业,自己担着。”
林珏翻着手中的书本:这也算歪打正着。北静太妃心里此时该悔的肠子都青了吧?
北静太妃此时哪里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她是悔得整个人都要青了。当初会看中这个媳妇,是因她家世人品教养容貌规矩心机手段样样都是千好万好,比一般人强了百倍去,做皇后都够格了,故才推辞掉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圣人的说媒。哪成想,她居然不会生育!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不会生儿育女的王妃,她要来做什么?断了北静王府的传承么?偏圣人又下旨,非原配嫡子不能继承王位,否则她早就给儿子多纳侧妃妾室了。
北静太妃皱着眉,捏着一张方子道:“你确定这次的方子有效?真能治王妃的病?”
北静太妃身边的张嬷嬷笑道:“太妃,你放心,这次这张方子是奴婢特地花了大价钱从南方买来的,据说都使好几个女人生儿子了,保准没问题!太妃你呀,就等着抱孙子吧。”
北静太妃点头道:“罢了,再试这最后一次吧。若还是不成……”。
张嬷嬷一激灵,忙陪笑不已。
北静王妃看到张嬷嬷端来的药,冷笑一声,道:“嬷嬷,这又是你哪里求来的什么妙方啊?”
张嬷嬷躬身道:“王妃,这次的方子是南方买来的,原先是巫蛮一族使用的,老奴可是花了许多的精力财力,才求了人拿了这张方子来,王妃,为了小王爷,你就喝了吧。太妃……可是等得十分不耐烦了啊。”
北静王妃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张嬷嬷的话外之音,心内一动,便道:“既如此,呈上来吧。”
张嬷嬷放下药碗,躬身倒退了出去。
北静王妃望着药碗,脸色十分难看。她身边的丫鬟劝道:“王妃,你就喝了吧,或许这次有效呢?”
北静王妃苦涩道:“我也希望能有效。可闭月,这么些年,我都喝了多少苦汁水了,哪次有效过?是药三分毒啊。我上次回娘家,母亲请太医来给我看过了,因前些年乱喝那些补身体的汤汤水水,彻底把身体弄坏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闭月吓了一跳:“王妃,那可怎么办?太妃她……太妃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必是不会放过你的。奴婢记得,圣人的圣旨上说,若原配无子,继室的儿子由王爷上表,还是可以继承王位的。”
北静王妃淡漠道:“我知道。张嬷嬷刚才不是说了么?太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若再没有办法产下子嗣,太妃……大约就要朝我下手了。”
闭月慌忙跪下:“王妃……”
北静王妃闭闭眼,道:“无妨,横竖我心里有数,必不会真就那样如了她的意去。太妃嫌弃我生不出孩子,可我的身体坏了,一大部分是因为太妃的药水造成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