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在广州城郊的一个两房一厅的出租屋内,厅堂的水泥地上胡乱铺着旧报纸和旧纸箱壳,上面躺着六个紧紧裹着薄薄破被单的或者是瘸腿、或者是独臂、或者是独眼、或者是口鼻歪斜的男童。紧挨着厨房的那间卧室内,地上放了两张四周都开了口,露出里面铁质弹簧的破烂床垫,床垫上睡着五个或者是独眼、或者独臂、或者是瘸腿、或是智障的女童。另外一间紧挨大门的卧室中摆放了一张完整的双人床,里面住着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男的叫老马,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女的则在厨房里做早饭。
老马写完字,看了看表,走到厅堂上,挨个用脚尖踢躺在地上睡觉的男孩子。他一面踢,一面大叫道:“起床了,你们这些懒猪。”老马又走进女孩子睡的那间卧房,使劲踢着床垫,喊叫道:“快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了!”男女孩子们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打着哈欠,睡眼朦胧。老马骂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要你们起床,动作比蜗牛还慢!要你们吃饭时,动作怎么比兔子还快呢?”一些孩子听到此话,嘿嘿地傻笑。
这时老马老婆已经煮好了面条,在厨房里面叫道:“早餐好了,你们快来吃,吃完了还要赶路开工呢。”孩子们眼角处堆积着残留的眼屎,没有人洗脸,也没有人漱口,顶着杂草一般的肮脏头发,纷纷挤到厨房里去领自己的那份面条。面碗里面看不到半点油星,更看不见什么葱花与蛋花了,只有米灰色的粗糙面条。
独臂男孩阿勇看着面碗,对老马老婆发牢骚道:“老板娘,你做的面条,好难吃啊。”老马老婆板起面孔说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叼钻,越来越难伺候了。想吃大鱼大肉是吧?谁要你没有生的那么好命?你是做乞丐的,做小花子的,如果让你吃的油光水滑,肥头大耳的,谁还会施舍钱财给你呢?干你这行的,你就必须得面黄肌瘦,一付可怜的要死的样子,才会有人扔钱给你的。知道不?”阿勇无可奈何地说:“知道,早就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老马老婆对仍然坐在厅堂地上的毛小友喝道:“毛小友,你怎么还不起来吃面?”毛小友小声说道:“我不吃面,我还饱着呢。”老马闻声朝毛小友走过去,面带凶色地对毛小友命令道:“就算你现在很饱也要吃早餐,你和阿勇今天去上下九,路远,不吃早餐是不行的。”
毛小友只好起身,一瘸一拐地去厨房端面碗,尝也不尝,一仰脖全部喝了下肚。老马老婆对房里身着破衣烂衫的所有孩子说教道:“你们可千万不要学他犯贱。本来他可以在我们公司最好待遇的阿宝分公司那里做事,每天都能够吃香喝辣的,连铺盖都是公司置办,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可是他偏偏不肯做。后来在火车站分部做事,那里的待遇怎么说都比这里的待遇要好上很多倍,可是他天生贱骨头,总是犯贱,做出违反公司规矩的事,被废了一条腿。毛小友现在每天只能吃这里的东西,待遇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这就是犯贱的下场,你们听到没有?”众孩子们被迫说:“听到了。”其中有几个孩子从心里对毛小友充满敬佩,这其中也包括阿勇。阿勇闻听毛小友的事情后,开始对毛小友有了新的认识,不只是好感。
“龙津东路站到了。”听到报站声后,阿勇和毛小友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毛小友抬头看看四周,阿勇也跟着四处张望,不知毛小友在望什么。毛小友趁阿勇没有注意自己之时,故意一个踉跄,身子站立不稳,栽倒在地。此时他们刚才乘坐的公共汽车正好启动,眼看毛小友就要被辗于车轮下面。紧急中旁边的一个路人身手敏捷地一把从车轮底下拖出毛小友,惊魂未定的阿勇急忙跪下,对救人的路人连声说道:“谢谢叔叔救命大恩!谢谢叔叔救命大恩!”路人连忙摆手,说道:“不用谢我,你们以后走路要小心点,要注意交通安全。”说完就走开了。阿勇扶着毛小友走到马路边,关心地问道:“阿友,你怎么了?你才来马老板这里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了几次危险。前天的前天你掉进了池塘里,被人给救了。前天你差点被大货车撞倒。今天又是这样,差点被公共汽车压着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是不是饿的昏了头?要么就是生病了?”毛小友心里说:“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但毛小友嘴巴上却说:“是啊,马老板老婆做的饭菜太难吃了,我是饿坏了,每天都饿得晕头转向呢。”阿勇说:“等会儿,我搞点钱,给你弄点好东西吃。”毛小友说:“不用那么麻烦,这里就有好东西吃。”毛小友说着就跑到前边的垃圾桶旁,把手伸进垃圾桶里,在里面胡乱翻找了一会,抓出一个破烂饭盒,看也不看就直接把嘴伸到饭盒里,狂吃里面的剩饭剩菜。
两个正在逛街的漂亮时髦女孩子惊讶地看着眼前毛小友的疯狂举动,被吓得后退了几步,碰着其他路人,众路人因而都朝毛小友看过去,看到是个残疾小乞丐,很多人匆匆走开了。独臂阿勇跑了过来,一把抢过毛小友手中的烂饭盒,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很认真地对毛小友说道:“垃圾桶里的东西,不卫生,吃了会生病的。我们可以喝人家没有喝完扔掉的饮料,可以吃人家没有吃完扔掉的盒饭,但是不要吃垃圾桶里的饭菜。因为垃圾桶里的饭菜放的时间太长了,早已经变质了,吃了就会生病。”
毛小友呆呆地看着阿勇,心里喊道:“我就是要生病啊!”一直在旁观望的两位漂亮时髦女孩子很受感动,其中一个女孩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拾元钱钞票,塞到毛小友的手上,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拉着同伴走进马路对面的店铺了。毛小友呆呆地看着漂亮时髦女孩子的背影,手里的那张拾块钱钞票掉在地上。阿勇捡起钱,对毛小友说:“趁马老板还没有来查岗,我去给你买个面包。”
阿勇一路小跑地买来面包,把面包塞在毛小友手里,说道:“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哪,快吃吧,我帮你挡着,千万别让马老板看到了。”毛小友把面包塞回给阿勇,说道:“阿勇,你吃吧,我不饿。”阿勇一边把面包又塞回毛小友手中,一边劝说道:“还说不饿,刚才饿得都晕倒了。快吃吧!快点吃啊。”毛小友面对阿勇的真切关心,心中感激,便将面包一分为二,掰成两半,对阿勇说道:“阿勇,我们一起吃吧。”阿勇笑着说:“听你的,好吧,我吃。我知道,如果我不吃,你是不会吃的。”阿勇接过半个面包,很满足地把面包一口口地舔进嘴里。两人的面包很快就吃完了,阿勇对毛小友说道:“这个面包真是太好吃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吃到。唉,开工了,万一让马老板看到我们不在点上,又要骂我们偷懒了,搞不好晚饭都没得吃。”
毛小友和阿勇躲到一间老屋背面的墙角处,各自脱掉自己的外衣和鞋子,从随身携带的烂袋子中拿出一个折叠的用硬纸壳做的求助牌和一个破瓷碗,接着把外衣和鞋子塞进烂袋子里,再把烂袋子放在老屋门旁的土地石碑后面。尔后打着赤脚的两人在丁字路口分手,阿勇走向左边的人行道,再拐过一个街口。毛小友走向右边的人行道,再走到马路对面。毛小友匍匐在地上,用双肘支撑着身体,两眼低垂,看着用石板铺成的路面,把求助牌和破碗放在身前的地上。阿勇则卷起袖子露出断臂,脖子上挂着求助牌,身子倚靠着沿街房屋墙壁,坐在地上,破碗放在脚前面。两人的求助牌上一张写着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染上重病,落下残疾,流落街头,乞求善良的人们给予施舍,另一张写着因出生时身有残疾,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为生,现流落街头,乞求善良的人们给予施舍,内容大同小异。
由于此地接近广州市最最热闹的上下九步行街,所以逛街的和做生意的过往路人很多。见到阿勇和毛小友行乞,有些人露出厌恶的表情,远远地绕道而行;有些人则拿出身上的零钱,几角几元地扔到行乞的残疾孩子面前的破碗里。偶尔也能碰到大方的人,丢下拾元纸币。不管路人有没有扔钱,毛小友和阿勇都不停地磕头,以示谢意。看到破碗里的钱有几张时,他俩就连忙装进衣服口袋里,破碗里又显得非常寒酸了。
在十点钟左右时间,老马照例从他们附近走过,监督毛小友和阿勇的工作。十三点正,毛小友和阿勇回到老屋背面墙角,将口袋里的钱交给每日准时在此等候的老马老婆。老马老婆麻利地一把将钱抓进钱包里,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烧饼,分给毛小友和阿勇一人一个,对他两人说道:“这个地段风水好,大方的人多。你们下午争取多讨一点,别偷懒啊!快点吃,吃完了,就去开工。”毛小友和阿勇几口就吃完了烧饼,很快又返回到原来地方继续磕头乞讨。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天气突然转阴,天空中黑云密布,又过了十来分钟,暴雨倾盆而下。路上行人匆匆忙忙的跑到街边屋檐下避雨。毛小友仍然爬在原地没动。毛小友旁边卖成衣的摊主人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不晓得从哪里拿出许多把折叠伞,大声叫卖:“卖雨伞了,拾块钱一把!”一时之间买伞的人暴增,人头涌动。这个说:“老板,给我一把伞。”那个说:“我要一把伞,碎花的。”疾风暴雨底下,毛小友虽然全身被雨水浇透,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爬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买伞的热情慢慢冷却,卖伞的摊位渐渐平静下来,屋檐下避雨的人终于有人看到街中间雨水里的毛小友。有人议论道:“这人怎么呆在雨里不动?”另一个人说:“恐怕他是个傻子,缺心眼。”也有人好心喊道:“喂,那个小孩,到屋边上来躲躲雨啊!”毛小友还是匍匐着一动不动。雨势慢慢变小了,人们忘记了匍匐在地上的小男孩,有伞的人纷纷走出屋檐。又过了一阵,雨点更小了,没伞的人也各自走自己的路了。
这时一个极小的女人声音传入毛小友的耳朵,顿时他感觉到无边的温暖和亲切。这个声音细细说道:“雨小了,我们走吧。”浑身被雨浇透的毛小友,听到这句话后,整个身体却感觉到仿佛是沐浴冬日阳光般的舒坦。好一会儿以后他才反应过来,忙抬起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一个妇女转身的瞬间,这个女人有着一双和自己一样的大大的眼睛,有着永远平静的眼神。“是妈妈!”毛小友在心里暗暗叫道。
眼前这个转身瞬间的王美玉让毛小友几乎认不出来了,妈妈此时的衣着鲜艳夺目,打扮的就像个花蝴蝶:上衣的长度比胸罩只长一点点,款式是背心式的,色彩是大红大绿相间。短裙非常的短,几乎快要露出里面的三角短裤了,颜色同上衣一样,应该是套装。整套衣服非常像游泳衣,非常暴露。那双手的手腕上与脖子上都戴着花花绿绿的有机玻璃做的手链和项链。脸上画着浓妆,粉底怕要厚过墙上的油漆了,眉毛和睫毛都涂的黑青青的,嘴上的口红红的吓死人。一头金黄色的卷发,上面扎满了红红绿绿的各式发卡。脚上穿了双足有十个厘米高的绿色高跟凉鞋,脚趾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毛小友被妈妈的装扮弄的晕头转向了,直到妈妈就要消失在眼际时,他才反应过来,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妈妈!”毛小友的呐喊声引起很多路人驻足,纷纷回过头看个究竟。
王美玉也听到了毛小友的呐喊声,她扭过头来,扫了一眼卧在马路上的小叫化子,但是她还没有来的及看清小叫化子的眉目,就被同伴拉着走开了。王美玉的胸口突然感觉到被堵的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自己的双腿。王美玉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小叫化子已经低下了头,看不清脸孔了。同伴喊了辆的士,拉着王美玉一同上了的士。
王美玉心情变得烦躁起来,刚才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那个声音究竟是在哪里听过呢?王美玉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爬在地上的小叫化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刚才是儿子在叫她。在王美玉的意识里,儿子远在湖南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做功课,认认真真当三好学生,是个非常听话的乖孩子。
一想到儿子,王美玉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了,真的是好久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了,好久没有与儿子联络了。半年前有个做生意的客人很迷恋王美玉,说要长期包她做二奶。王美玉因此搬了家,住进了客人给她租的出租屋,做起了住家女人。哪知三个月前的一天,那个客人说是出去谈一桩生意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出租屋了。王美玉久候无果,绝望之下只好搬到小酒店,重操旧业。原本想多存点钱再回去看儿子,可是今天、就是现在,王美玉特别想听到儿子的声音,特别想立刻见到儿子。
王美玉拒绝了同伴去草暧公园钓大鱼的邀请,直接返回租住的小酒店,又推掉了酒店领班介绍的客人,跑到小酒店附近的公共电话亭给小熊家打电话。因为毛湘衡家里没有装电话,所以毛家与外面的电话联系多是通过小熊家的电话来转达的。
接电话的是小熊,小熊一听是毛小友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变得非常慌张,赶紧喊自己的妈妈接听电话。小熊妈妈早已知道了儿子与毛小友之间发生的战事,对于毛小友失踪一事,小熊妈妈心里非常难过。厂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毛小友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只是好像听到有人说看见毛小友去了火车站,但是没有人看到毛小友是否上了火车。因为毛家在外地没有什么亲戚,毛湘衡到附近的亲戚和朋友家中全部找过了,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毛小友去了哪里。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大家都希望毛小友是去了广州,毛小友在广州市与王美玉住在一起。
小熊妈妈虽然因毛小友出走的事打了小熊一顿,但是在心里对毛小友仍然充满歉意,常常为自己的多嘴而自责不已,后悔不该当着儿子的面议论王美玉。现在一听儿子说是王美玉来的电话,小熊妈妈急忙跑着碎步去接听电话,她急于想知道毛小友的下落,可以让自己的心好过一些。谁知还没有等小熊妈妈开口说话,就听到电话那头的王美玉说道麻烦小熊妈妈叫毛小友来听电话。小熊妈妈一听这话就急了,慌忙问王美玉道:“怎么,小友没有和你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