哉魄 第九回 离去
作者:东头家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九回离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时分,阳光穿过窗子,落在身上,凭添几分暖意。

  空气中,清醇的果酒香还是那么的熟悉,一如从前。他随口唤了声:“烛儿——”便想伸个懒腰,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剧烈的疼痛之感瞬间就让他清醒了过来。

  羽霄然暗暗察探了下自己的伤势,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发现只要自己用力不是太过猛烈的话,全身四肢已能勉强活动自如;忧的却是,体内的经脉虽已修复了小半,但任凭他如何运气,丹府中始终都是空空如也,聚不起一丝的道气。难道十多年来的寒暑苦修之功,就此已然付诸东流了吗?

  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他就躺在房间主人的床上。身上轻薄的被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盖在身上暖而不沉,散发出淡淡幽香。他起身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里外上下都重新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衫,就连身上的伤处,也都被细心地包扎过,心中一阵感动,不由地向房中望去。

  房间的正中央,有只铁炉烧得通红,炉上的酒壶不停地“咕嘟”作声,那股酒香便来自于它。左边一个小巧雅致的梳妆台上,伏着一名女子,看背影与衣饰,正是卧云轩主。用来助火的乌木合欢扇,不知何时早已滑落在地。

  即便是有室内正盛的炉火和窗外明媚的朝阳,也依旧驱散不去冬日的寒意。他看着梳妆台上睡得正酣的她,月白色宽松的软袍,显得甚是单薄。他抱起床上的被子,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正要替她盖上,她却抬起了头。

  他的心头一震,虽说十年前他就与她相识,此后也见过数面,可每次她都戴着青铜面具,如此毫无遮挡地近距离看她,这还是第一次。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只见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眼皮红肿,眼圈发黑,一脸疲惫之色中,带着点点新旧交错的泪痕。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朝他微微一笑,忽然“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连忙来到那火炉旁,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时间刚刚好!”说着端起那只酒壶,便要让他趁热喝下。看到他古怪的眼神,她这才想起自己一时情急,全无平日的娴雅恬静之态,不由地脸上微红,双手捧着酒壶,道:“山下比不得流商山的梅子果酒香醇,还望公子将就着喝了这壶,先暖暖身子吧!”

  边说着她换作单手提壶,空出另外一只手来,接过他手中的被子,抿嘴一笑,向他点头示谢。她将自己裹在那被子里,看着羽霄然接过酒壶,道了声谢,一口气喝了下去,接过空酒壶,随手放在桌子上,这才问道:“公子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多谢轩主的救命之恩,我已无大碍,只是——”他不想把自己真元尽失的事情告诉她,以免徒增她的担心,正要询问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被她摇头止住。

  她让他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自己则走到床边,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放下,然后坐在床沿上,一边低头整理着那套他换下来的道服,一边轻声说道:“这十多年来,我还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穿着,只可惜了这套衣服!”说着,她忽然以一种嘲弄的口气说道,“就算公子这样,又能如何?可曾见到想见的人吗?”

  “她没有来!”羽霄然不虞她忽然如此明知故问,心中一片惘然,不由地脱口说了四个字。

  她的情绪忽地一下子就像失去了控制,大声道:“公子这是欺人还是自欺呢?大姑娘不是没有来,而是根本就来不了!四年了,公子还不明白吗?”

  他被她如此一喝,顿时清醒了几分,轻声苦涩道:“我知道!是那些魔物害了师姐,我却为她什么也做不了。我答应师姐的事情,能做的只有这个约定了。”

  她闻言再次低下了头,许久都默然不语,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铜镜,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间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奇怪,他站起身来,向她说道:“想必轩主为了羽烜的伤势,定然是太过操劳,不如就此休息,我先去大厅看看,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开。不料,她听到他口中的“大厅”二字,全身一震,“当”地一声脆响,竟失手将那只铜镜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起来,眼中还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不等他开口询问便站了起来,声音发颤地说道:“不要去大厅!不要去!”

  他奇道:“为什么?我想看看那些人现在怎样了。”

  她只是摇头,不肯让他去,然后一指自己的旁边,道:“公子请坐到这边来,我有些话要对公子说。”

  他虽然觉得与她一起坐在她的床上有些不妥,但察觉到她神色有异,举止与往常大不相同,似有隐情,也顾不得那么多,便依言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却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的时候,她才忽然开口道:“应该差不多了,公子试着运气看看。”

  他想不到她沉默了半天,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个,心中苦笑道,我早已道气尽散,哪里还能运什么气,口中却轻描淡写地说道:“轩主不必为我担心,还是……”

  她打断他的话,道:“公子不用瞒我,公子身上的道气是我散去的。”

  此言一出,他不由地大吃一惊,讶然道:“这……轩主你这是……”

  “公子放心,我不会害你!”她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摇着头道,“举个例子,就像一条水道,如果只是偶尔一两处决堤,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及时强行补住缺口即可,但假如这条水道已是年久失修,处处崩塌溃败,那就只能重新修筑整个河道的堤坝了,而要重修河道,自然就要先行排干河道所有的积水,否则又怎么修得好呢?”

  “轩主的意思是……是已为羽烜重修过了经脉?”他口里问着,心中却是十分震惊。重修经脉之术,他虽然也曾听过,但那也只不过是传闻而已,想不到她一个风月中人,竟然有此绝顶医术。

  她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轻声笑道:“好在公子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否则就真的非主人亲自前来不可!”

  “不是第一次?主人?”羽霄然越发地莫名其妙,看着她惊讶地重复说道。

  “公子忘了十年前身中大姑娘的‘残云指’么?那次便是由主人亲手为公子重修了全身的经脉与气穴。这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主人才有那个本事,否则公子……”她说至此处,其意不言自明,便没有再说下去,话锋一转,有些感慨道,“主人曾经言道,公子的体质异于常人,犹如春日之芽,看似柔嫩脆弱,实则却是蕴含着无限生机。无论是受了多大的伤害,只要一丝生机未断,便会处处破土而出,直至成为参天大树。”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羽霄然,接着说道:“公子此次受伤虽重,却大半是由自身造成,远较十年前的那次为轻,所以我只是依照主人当日所说,略施了些粗浅的针灸之术,外加主人留下的一些丹药辅助,这才侥幸得以缓解了公子的伤势。方才我在公子所喝的那壶果酒中放了一枚‘造化丹’,它可助公子尽快恢复散去的道气。只要公子半个月内不要妄动真元,当可恢复到先前的七八成。”

  “那何时才可恢复十成?”羽霄然忍不住问道。

  她却没有再回答,只是将手里叠好的那套道服放进了一只包袱,然后起身走到床头的墙壁前,伸手左右时快时慢地敲击了数下,然后用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铜钥插入墙壁之中,便听得“轧轧”之声不断,平整的石墙竟露出一尺见方的暗门来。

  她伸手进去,取出一本薄薄的绢册,轻轻弹去日久落在上面的灰尘,放在羽霄然的眼前,道:“这是大姑娘最后一次离开卧云轩时留下的,从那时起,它就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公子的到来。现在就物归原主吧。”

  羽霄然连忙接过那本淡黄色的册子,就算是他修养极好,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师姐她留给我的?……”

  她点了点头,道:“公子莫要怪我现在才交给你,大姑娘交待过,什么时候公子肯踏出流商山,它才属于公子。公子还是先自己看看吧,我去去就来。”说着她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出去了。

  羽霄然强行压下心海中激起的波澜,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册。没有任何多余的题字与说明,开门见山便是一幅幅手绘的人物小像。娟秀纤细的线条中,透露出一股飘逸之气。他从没见过师姐的字迹,但还是一眼就感觉到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

  第一幅小像,是名丰神俊朗的黑衣男子。他不过二十来岁,背负双手,腰悬宝刀,凝望远方。人物栩栩如生、传神之极,就连那一双睥睨天下的眸子中,流露出几分落寞萧瑟之意也是跃然纸上。人物的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羽极,字北辰,君师府尊,羽氏宗主。”

  第二幅却是一名容貌极美的黄衫女子。女子神情凄苦,靠在一株凋残的枯梅上,双手交叠护在微隆的小腹上,看样子即将临盆。他觉得这名美貌少妇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与师姐相像,口中轻轻地念出那行小字:“凤徵,字清徵,羽极之妻。”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他看着“羽北辰”和“凤清徵”这两幅小像,心中生出一种亲切之感。他陷入一阵恍惚之中,心道:他们就是自己那从未见过的父母吗?

  他再继续看下去,接着是诸如“羽扩,字伯原,白甲品羽”、“羽同,字仲屏,文角品羽”、“羽齐,字叔楼,龙鳞品羽”……等等,其中大多都姓羽,只有少数异姓之人。

  羽霄然看到后来,已是走马观花、一目十行了。他在心中大概数了下,小像竟达四百多幅。当翻到最后一幅小像时,他发现后面还有几页文字,却是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很多人物,数量远比前面的画像之人数多得多。这些文字有的是用墨笔写成,有的是用朱笔,不但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名姓字号,甚至就连本身的功法属性以及修为境界,亦是巨细无遗。

  但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人名,他却几乎全都不认识。而从字迹的颜色深浅程度来看,与前面一气呵成的人物画像也不同,而是前后经过了多次的反复增补而成。绢册的最末一行写着“墨生朱死”四个小字。

  师姐留给自己这本小册子是什么意思呢?最后那个“墨生朱死”又指的是什么?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很快便被自己否定了,觉得自己是太过异想天开。还是直接去问问卧云轩主。既然师姐托她保管这本册子,想来她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卧云轩主正好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青铜面具,身上换了件略显朴素的棉袄。

  她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道:“公子有什么想要问的,一并问吧。”她的语气平静淡然,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重新恢复了往日她作为卧云轩主时那一贯神秘冷漠的风格。

  羽霄然稍作思索,便用掌心托着那本绢册,道:“那羽烜就斗胆了,请问轩主师姐除了留下这本册子,可有其它话语交待?”

  “没有!”卧云轩主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那轩主可知师姐的意思是?”他又问道。

  卧云轩主仍是摇头,表示不知,看到他仍然不死心,想要再问时,干脆直接说道:“公子若是还想问这件事,还是算了吧。不妨实话告诉公子,这本册子我从未打开过,压根就不知晓里面的内容,至于大姑娘的意思,公子还是自己体会吧!”

  羽霄然只好收起这本册子,索性暂时不去想它,又向卧云轩主问道:“师姐既然这么信任轩主,那羽烜可否冒昧地问下,轩主的身份是什么?与师姐又是什么关系?还有轩主口中的那位‘主人’……”他也知自己所问事关隐秘,是以随后又紧跟着说道,“如果轩主有为难之处,那就算了。”

  她却似乎早有准备,并未多作考虑便说道:“我知道公子迟早都会有此一问,说了其实倒也无妨。第一、我的身份,以前一直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卧云轩的主事,至于卧云轩是做什么的,想必公子就不用再问了吧?第二、大姑娘与我并无直接的关系。不过可以这么说,大姑娘她是主人看着长大的,只要她开口,主人是有求必应,否则十年前主人绝不会破例出楼,亲自为公子续命补脉;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虽然很少有人知晓,却也非什么秘密,主人是九品朱楼的创立者,卧云轩只不过是它分布在天梧各处的一个小小据点罢了。”

  羽霄然听完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

  卧云轩主微微颔首,道:“公子心细如发、智慧过人,看来是早已猜到了。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他想了想,道:“方才轩主说自己的身份时为何要加上‘以前’二字?莫非现在有所不同?”

  卧云轩主戴着面具,羽霄然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还是察觉到她低垂的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窗外看了一眼,道:“公子不是想去大厅看看么?”说着她转到他身后,不容分说便为他梳好道髻,整理好他身上的衣袍,然后接过他的那只包袱,说了句“随我来吧!”就率先向屋外走去。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就像自己的家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没有半分的尴尬与造作。看着她已走到门前,他连忙跟了上去。

  她的这间卧室距离卧云大厅说不上远,却也不近。一路走来,穿廊过道,竹林雅舍、假山荷塘一应俱全,他却不知为何,心中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压迫之感,根本无心观赏四周的景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像是少了点什么,但是什么又想不出来。

  “公子直到现在才发现不对吗?整个卧云轩,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了!”她看着他迟疑的眼神,说道,“公子你早就该想到,我这里又不是流商燕家,若是在往常,为公子煮酒更衣、洒扫盥洗这些事情,自然有丫鬟下人去做,怎会要我亲自动手呢?”

  羽霄然这才恍然大悟,他平日里习惯了独处,多是一人行走,自然是少了那些人声鼎沸的喧嚣,但卧云轩是什么地方?原来他心中不安的,不是少了什么东西,而是那份热闹。

  她不让他再问下去,指着不远处富丽堂皇的卧云大厅,道:“公子进去自然就知道了。”随着她抬起的那只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轻轻扶住她,心中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座大厅。

  羽霄然踏进卧云大厅的瞬间,竟是被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刺得一阵眩晕。当他定睛细看时,饶是他修道多年,早已是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但当他看清那些白色的东西时,仍是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腾腾腾”一连退了三步,顿时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见方圆十数丈的卧云大厅中央,如山般高高地矗立着一座白塔。乍看起来,就像是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实际却是由无数颗人的头骨所垒成。那密如蚁附的空虚眼洞,便似有数千道阴魂幽怨的目光从中射出。

  他强抑住心头的震撼与惊怒,逐一看过那座座形态各异的“骨山”。更骇人的是,这些骷髅都洁白如雪,并非腐朽多年的枯骨,而是被特意将血肉毛发剔除得干干净净的新骨。再仔细察看,他更是吃惊地发现这些人骨都非常完整,没有任何的破损与残缺,只是被拆分开来,按照东南西北中的方位,将头、胸、手、脚等部位各自堆放。

  他看着身旁的卧云轩主,寒声道:“轩主可知这是何人所为?”

  卧云轩主摇摇头,道:“我带着公子返回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说着她一指中间那堆头骨,又道,“我数过,总共三千七百八十一颗,除了原本就在大厅,中了魔门邪术的一千零二十三人和你我之外,整个太云镇加上卧云轩所有的男女老少,应该是两千七百五十九人,这里仅仅少了一个。”

  “轩主的意思是整个太云镇如今已是一座死城?可能还有一个幸存者存在?轩主可曾有找寻过?”他心中震惊到了极点,问道。

  她点了点头,道:“我仔细找过好几遍,都是一无所获。那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应该已不在镇上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如此……”

  他逐渐冷静了下来,说道:“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训练有素的组织,又或许是借助某种魔器,看这个情形,行凶之人多半是在进行一种邪恶的仪式或者阵法,轩主可曾听过有什么仪式或者阵法是需要肢解人的尸骸?”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摇头道:“一些偏远蛮荒的宗族部落,确实有以人或禽兽的头骨或者其它部位进行祭祀之类的记载,但像这样……真的是从未听过。即便使有,我想像这种悖逆天道的行为,肯定是极为隐秘,根本不可能让外知晓。”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像是自语一般,道:“怎么说太云镇也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如此剧变,怎么你却似丝毫无动于衷呢?师门啊!师门——”他轻轻地念了几遍“师门”两字,忽然失声道,“不好!”

  她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公子的师门怎么了?”

  羽霄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愿是我想多了。”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焦急之色。

  “公子有何顾虑,不妨直说,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忙分析一二!”卧云轩主连忙道。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之前那魔女忽然半路出现,我并未多作怀疑,现在想来,只怕此事与她难脱干系。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在那谢飞霜生死攸关之际,她就在附近却不出现,偏偏等她死后才肯现身。有可能谢飞霜本身就只是一个诱饵,是颗弃子。那魔女用她来引开我与几位师兄,她就能够专心进行那灭绝人性的仪式或阵法。她说过她会亲自上流商山为死去的谢飞霜报仇,如今宗主和几位长老都不在山上,我怕师门会有危险……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说着他便转身欲走,不想却被卧云轩主拦住。她平静地说道:“且不说公子推断的正确与否,即便是那样,以公子现在的状况,又能做些什么?何况公子应该很清楚,现在回去会有多危险!只怕不等你为师门殉职,就先被自己人取了性命。”

  他心知她所言非虚,低头沉吟不语,然后抬起头来,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坚定地说道:“羽烜多谢轩主的好意提醒,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万分,但我还是必须去!”

  “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顺其自然,方得天命吗?又何必事事强求?如此又怎能上窥天道?”

  羽霄然淡然道:“尽力而为,后乃可言天道。否则,只不过是草木荣枯罢了,又何须要修?”

  卧云轩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让了开来,道:“有些时候,公子真的很像大姑娘!”

  羽霄然闻言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侧身看着她道:“轩主此话何意?”

  “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的执念。”她叹道,“既然不能阻你,那就让我送公子离开吧!”

  两人走出卧云轩,羽霄然忽然问道:“太云镇遭此变故,轩主是要回天梧城吗?”

  卧云轩主明显愣了下,然后才淡淡地说道:“我把好端端的一个卧云轩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哪有脸去见主人。我现在是无家可归,公子可否愿意收留我呢?”

  羽霄然苦着脸道:“轩主说笑了!”

  “都到了这种地步,公子认为我还有心情说笑吗?”卧云轩主长叹一声,道。

  羽霄然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问道:“轩主……当真愿意随羽烜去流商燕家吗?只是……”

  卧云轩主幽幽地说道:“看来是让公子为难了,还是算了吧!”

  羽霄然却毫不犹豫地说道:“轩主数次对羽烜皆有救命大恩,倘若不嫌弃,羽烜这便带轩主上山!”

  卧云轩主闻言大喜,却又担心道:“那公子想以何种身份带我留在山上呢?弟子?侍女?我可是听说你们流商燕家严禁私蓄侍女仆役,烛儿若非有大姑娘的作保,根本不可能留下来。而要拜入流商山,成为燕家弟子,又必须要通过素负声望之人的引荐才行,而我一个风尘女子,公子的师门岂会容我?”

  羽霄然一阵沉默之后,毅然道:“这些羽烜自会妥善处理,轩主无须担心。总之留则全留,去则俱去便是了!”

  她直直地盯着羽霄然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取下脸上的那副面具,然后又迅速重新戴上,看着呆若木鸡的他,笑道:“我倒给忘了,公子刚刚才见过的!”

  尽管不久前他的确才见过她的真容,但此刻仍是被她的美所惊慑,呆了一呆,叫了一声:“轩主——”却欲言又止。

  卧云轩主笑着说道:“卧云轩都没有了,又何来轩主?公子还是换个称呼吧!主人平日唤我紫儿。”

  羽霄然道:“那羽烜便随师姐斗胆叫轩主一声紫儿姐姐可好?”

  她点了点头,道:“一切随公子就好!”

  羽霄然也笑道:“那……姐姐也不必总叫我公子了吧?我这种身份,‘公子’听着难免有些奇怪。”

  “偏生那烛儿叫得,我叫便听着不舒服了?”紫儿轻轻地哼了一声,倒有几分女儿情态,薄怒微嗔道。

  “……”

  她看着一阵无语的羽霄然,“咯咯”一声笑道:“好了,不逗你了,那以后我与公子便姐弟相称。你这个做弟弟的,可要听话哦!”

  羽霄然“嗯”了一声,道:“份内之事,但凭姐姐吩咐。”

  “那份外的呢?”她看了看面露难色的羽霄然,轻声笑道,“弟弟放心吧,我不会要你做不想做的事情。对了,弟弟这次下山,真的就只为那个十年之约么?就没有其它别的事情了?”

  羽霄然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除此之外,我原本还想向姐姐打听有关师姐的事情,只是看姐姐好像不太愿意提及,就没有问。”

  她摇着头叹息道:“大姑娘之事不是姐姐不愿提及,而是姐姐确实不知。我们朱楼的规矩,只能旁观,不许涉入天下大事,正因如此,轩中有魔物出现,姐姐才不得不向弟弟传讯求救。”

  他“哦”了声,有些涩然道:“那是不是……”

  她不等他说下去,便点头道:“是的!那晚如果月梳羽真的出手,还有,就算惨案当着我的面发生,只要我还是九品朱楼之人,就不会出手!”

  两人就此忽然陷入沉默之中,她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说道:“大姑娘最后出事的地点是渺月谷,想必弟弟也是知道的?”

  羽霄然“嗯”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

  她又道:“弟弟方才看到姐姐的样子,就那么不屑一顾么?好歹给个面子,有点反应啊!”

  羽霄然不虞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顿时怔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头说道:“不是姐姐想的那样,弟弟只是被姐姐的天人之姿所叹服,一时有些失神。”

  听他这么一说,紫儿不觉失笑道:“啧啧啧,真是没有想到,能从弟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看来传闻也非全是真的。”

  羽霄然微微一笑,也不辩解,指着眼前岔道口中通向北面的一条山道,说道:“也不知道师门现在是什么情况,宗主应该还没有回来,姐姐就……”

  不料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包袱交到他的手上,道:“姐姐知道弟弟心系师门,多余的话姐姐也不多说了,弟弟一切小心!”

  羽霄然奇道:“怎么?姐姐不随我一起上山吗?”

  她摇了摇头,笑道:“有弟弟那句话,姐姐就心满意足了,只可惜姐姐习惯了红尘,只怕受不了弟弟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生活,就不去了!”

  “可是……姐姐如今……”羽霄然还想继续劝说,她却摆了摆手,止住他,道:“姐姐怎么说也做了这么多年的老板娘,还用得着弟弟担心么?流商燕家此刻还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弟弟还要在此继续耽搁时间么?”

  羽霄然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一拱手道:“那姐姐多多保重,羽烜这便去了!”

  她点头道:“去吧去吧!”说着似乎又有些犹豫,然后继续说道,“包袱中还有些……是……是大姑娘……之物,弟弟莫要忘了……还是快去吧!”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是前言不对后语。羽霄然一时之间也来不及细想,只得点头答应,转身匆匆而去。

  她看着羽霄然消失的方向,一直站了很久也没有动。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傻紫儿,你如此做,究竟是要折磨他,还是折磨你自己呢?”

  她闻言身体猛地剧震,转过身来,恭声道:“紫儿参见主人,是紫儿无能,卧云轩已经……”说着便欲跪下参拜,却被身前一股无形之力托住。

  她抬头看去,朗朗乾坤之下,却也只能看到有一道极淡的虚影飘浮在自己面前。

  虚影道:“十年前你我便已非主仆,无须行此大礼!卧云轩之事我已知晓,怪不得你,反倒是朱楼欠你一个人情。既然那封信都给了,为何事到临头又要退缩?”

  她小声说道:“他心中还是念着大姑娘,紫儿不喜,却又怪他不得!”

  虚影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也罢,随你吧!如今整个天梧风雨将至,也只有南武垣城暂时还算太平,你不如就此南下,我已为你在那边安排好了。”

  她连忙低头答道:“多谢主人!紫儿这便前往南武垣城。”

  她久久不见回音,这才小心抬起头来,却发现眼前早已不见了那道虚影。

  羽霄然若非有伤在身,早已御气乘风而行,如今却只得提气疾奔于通往流商燕家的山道之中。

  突然迎面冲来一个人。他连忙止住身形,想要侧身避开,不料来人似乎与他一般心思,也是匆忙中向旁边一闪,不偏不倚,两人恰好撞在了一起。

  在这寒冬腊月时节,来人却是一身鹑衣百结的粗麻短褐单衣,颜貌憔悴,一双沾满污泥的赤脚瘦骨嶙峋地踩在山地的冰雪里,被羽霄然撞得连连后退,差点就摔倒在地上。他抱着头瑟瑟发抖,好半天才露出一副惊恐万分的脸来,可怜兮兮地说道:“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小的有眼无珠,罪该万死,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偷点果酒吃,还望道爷大发慈悲,放过小的这次。”

  流商山深处的苦寒之地,盛产一种梅子,以其酿造的梅子果酒醇而不烈,天下闻名,想来是他为了御寒,一时大着胆子想去偷些来吃,却不料被发现了。

  羽霄然从怀中随意摸出几铢钱,弯下腰放在他面前的地上,看了一眼那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而不住颤抖的双手,起身继续向前赶路,心中却不由苦叹一声,想不到自己现在连一个普通人都躲避不开。

  不料才走出没多远,头顶却是破空之声不断,在他的周身一连落下六七名手持长剑的燕家弟子。剑光闪烁之间,竟是将他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