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雾,总是浓一些,而且散去的速度,也总是慢一些。
彷如雾也在眷恋山林一般,迟迟不愿散去。
少年和沙罗,就正穿行这雾之间,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走路。
他们走得不慢,也不快,就好像此行,真的只是为了扫墓和摸刀。
但是,有一点,很值得奇怪。
山道总不如城市马路那样平坦,而且碎石甚多,少年本应扶着沙罗,小心而行,但是,他既没撬扶沙罗,也没出言提醒。
更奇怪的是,沙罗却通行无阻,甚至能和少年紧紧追贴,速度持平。
山道上,哪处险急,哪处凹凸不平,她全都知道。
这件事,真的很怪。
少年却好像早知如此,只是在前方领路。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过了很久,又似只是很短,他们终於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坟,上书「剑客锖白兵之墓」。
那坟墓,只是很简单的一座土坟,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多余的修葺。
真正的江湖人,都绝不会在意死後的坟地。
死於哪,葬於哪。
往往都只是建了座山坟,草草入殓,就算完事。
锖白兵是,少年将来也是,他甚至要连自己的碑文上,也不许刻名。
这是残兵的规矩,历代当主,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而锖白兵的墓地上,竟真的插着一把刀!
那正是,薄刀针!
一代刀匠——四季崎记纪所铸成的十二把变体刀之一!
「刀在此,请拿。」
少年放下鲜花和果篮,随手拔出刀来。
当然,刀是套着刀鞘的。
薄刀针本就不能直来直往,本就是高手所用的兵刃!
沙罗接过刀,拔出鞘,轻抚起来。
「这就是薄刀针?果然如传闻般美丽。」
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
只因,她也有圈境,而且修为也绝对不浅!
「说得对,这刀的确很美,是我平生仅见的最美的一把刀。」
少年点了一根烟,轻轻躬身,把烟放在锖白兵的坟前。
这时,沙罗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少年的背後,出现了唯一的空门!
一直都是浑身破绽的他,只有直到这刻,方才漏出了真正的破绽!
沙罗的感知,不可说不强,登势一家的深浅,她都能感应得到,却只有少年是例外的。
他就真的像平常人般,不会丝毫武功。
若不是少年一掌击败虚刀流的事,她早早得知,只怕她也要被少年瞒混过去。
正因如此,她早料到正面交战,绝非少年的对手,所以她本只是找机会拿刀。
可是,她却想不到,少年真的会露出空隙!
「记着,如果他不慎露出空隙……」
上头的话,还在耳边。
而刀,也正在她的手中!
高手过招,生死一线,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只怕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这一刀,她是发,还是不发?
一瞬息间,她已下了决断。
寒光一闪,刀已回鞘。
少年凝立。
「为甚麽不砍我?你不是来夺刀的吗?我死了,你就能完成任务了吧。」
少年问。
「……」
沙罗只是沉默,因为她也说不出来。
如果这空隙,是正面交手中所露出的话,她想必会下手。
可是,在这状况下,有一种意欲,令她停下手来。
她真的不清楚,这是甚麽。
自尊?杀手还有自尊可言?
情感?这又是甚麽样的情感?
「是吗?」
少年叹息一声。
「其实这是一件好事。」
「好事?」
「要是你刚才出手的话,死的绝对会是你。」
「……」
沙罗又是沉默。
「你何时发现的?莫非是荒川河边……」
沙罗问话了,她有点想不通。
「不,从一开始。」
少年说。
「你的确是病了,这没有令我生疑,功力未臻极致的武人,生病本就是常事。会武功,这也没甚麽,风尘中,奇人本就多,不止你一个。但是……」
少年顿了一顿。
「你的导盲杖是枪的这点,令我有点疑惑,後来你对那把刀问了那麽多,就令我开始明白过来了。」
少年说着,总算转过身来,对上沙罗那空洞的眼睛。
「你是盲人,又用枪,本就不应对刀那麽多问题的。这点,你身後的人没想到吧?恐怕,他更没想到我一眼就看穿你的导盲杖是枪!」
少年却没有得意之色,不如说,这发现,随着相处日深,更令他痛苦起来。
「既是来夺刀的,何不直接找我比一比?莫非你不知道我的一招之约?」
「连虚刀流那种身体强度也接不了,我也没信心能接得下你的一招……嗯?!」
沙罗惊醒,她已露出了口风。
「果然如此。我就猜到,十有八九是那姑娘幕後指示的。毕竟最近找我夺刀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位而已,而知道一招之约的,想当然也只有他们。」
少年盯着沙罗,又问。
「我只是不懂,她怎会找上你的?难道你们早有关连……不,不对,要是她有你这种帮手,又哪用得着找锖和虚刀流?」
少年准确评估着沙罗的能力。
沙罗的确是很棘手的人物。
身手高明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既是女人,又是盲人。
这两点,极其重要,要是再配合咎儿的奇策的话,纵使有十二把刀,她一人也未必不能全夺下来。
可说,比起那些「正常高手」,他更深明那些「残疾高手」的可怕之处!
因为,他就是「残兵」。
「还是说,真是运气?」
「不,你想错了。」
沙罗微微叹了口气。
「我本就不是奇策士的人,是她的帮手的手下罢了。」
「哦?那是谁?能不能告诉我?」
少年问。
「……」
她再度沉默。
「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进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监听。」
少年补充。
「……神之手,刈屋景时。」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
少年的瞳孔却一缩。
「和泥水次郎长并称上世代两大剑豪之一的刈屋景时?」
少年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我就说除了虚刀流外,还有谁会那麽蠢、又有那种需要和实力来夺刀?原来是他,幕府两大暗杀部队之一的首脑。」
少年又皱眉了。
「那他为甚麽不亲自来?是他的话,既有资格拿刀,想必也能接下我的一招。」
「你不是说出答案了吗?」
沙罗有些戏谑道。
「答案?是次郎长吗?」
少年明悟。
「听说两人虽是大敌,但由於刈屋景时不想分出生死,故而投靠幕府,以作後盾,避而不战。这江湖传闻,竟是真的,怪不得他不敢来。」
「正是,他要是来,却万一被次郎长的手下发现的话,那在次郎长占有地利下,他必死无疑。」
「因此他就派出你来了。」
「不,他最先是派了手下最擅长『机密行动』的一人前来,上神社偷刀的!」
「但他却不料神社已毁,看见我又没带刀在身,他不知刀在何处,故只能回去禀报,之後,就想出要你接近我的方法?」
「不错,我去登势酒吧的原因,是因为你的行踪,很难锁定,所以只能去你最常去的地方,等待时机。」
「但你不敢肯定一次就能问出刀的所在,而你也没有多少方法可以滞留在酒吧内,或是能接近我,故此,你就利用了生病,对吧?」
「对,像我这种人,除了抱恙在身,又怎会常停留在一个地方?」
少年听了,又是沉默。
「你说那麽多,是为了甚麽?」
沙罗直接回答。
「我需要那把刀,但我既不是你的对手,也没有重走一次迷阵的自信,又没有逃走的把握,所以……」
「你只能坦诚以对,是不是?」
「对。」
「……」
少年默然半响,问出最後一个问题。
「但我不懂,像你这样的人,刈屋景时又有何能耐,要你当打手?」
「……」
沙罗却没有为少年解惑。
「我来猜猜,是你儿子,对不对?」
「……是。」
沙罗终究还是点头。
「他就在他们的手上?」
「他就在他们的手上。」
少年望着那亡子归来的护身符。
「只怕……」
沙罗却是打断了他。
「我只允许自己抱有希望了。」
「……」
少年听了,也沉默了。
一方是战友的遗言,自己的约束,另一方却是盲女的希望,纤细的生命,这两者间,他究竟要选谁?
迷雾,仍是没散,反是掩袭了他的整个人。
他那心,就像这雾一样,那麽迷茫。
但他很快就做了决定。
他这个人,到了决择时,总是很快的,快得别人望尘莫及。
雾,又散了开来。
他看着盲女,盲女却是默默地等待。
她也只能等,惟有等。
「你拿着这把刀,走吧。」
沙罗听後,却是颤抖了一下。
「我也希望他没死,我也希望他们有些恻隐之心。」
刀,已交给沙罗。
这就是他的决断!
「你可以下山了,这迷阵,对外不对内。」
山林间,迷雾还是弥漫。
少年的身影,也隐没在烟雾之中,只留下一句话。
「有空再来。」
沙罗呢?
「唉。」
她只是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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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城西十里,地藏庙。
这是接头的地方。
沙罗来了,也看见了她的直属上级。
他的脸上,还是戴着脸具。
「那就是薄刀针吗?了不起,本来首领也只是想试试罢了,没想到真被你带出来了。」
那男人,语气中也有一些喜悦。
「哼哼,嗯哼哼。」
就好像要呼应他的喜气,一群孩子也从路旁经过,嘻笑着,玩闹着。
孩子本就应是欢喜的代表,不是吗?
他们的手上,仍拎着那些小风车。
而他们的快乐,都只不过是因为风车在转动罢了。
既单纯,又直接,也不会令人讨厌。
沙罗却认得,那些孩童,正是上次在跳蚤市场遇见的孩子。
他们仍是那样无忧无虑,呼天抢地。
沙罗听着他们的笑声,也开始想念她的孩子了。
那孩子的体温,好像还被她的身体记得。
她还知道,她的孩子最爱风车。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快把风车和孩子重叠了起来,分不清彼此。
但很快,就应该能分得清了。
只要他仍没有……
「那,把刀交过来,你这次任务就完了。」
男人已伸出手。
「——!」
孩子们手上的风车,却於这一刻,有一枝,戛然而止,停下了旋转。
停下了,那代表它的生命的旋转。
「——!」
沙罗睁大了她的眼!
「怎麽了?快交过来。」
男人大声催促。
「……」
沙罗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
本来没有杀气的女人,此刻,连生气也没有了,连存在也快感觉不到。
剩下的,只是一具无意义的躯壳。
她却仍在微笑,仍是那温柔的微笑。
「我有点事,要告诉首领,是关於这把刀的秘密的。」
她心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