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书生 第5章 艺无止境
作者:亦成章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成章曰:小表妹品茶论茶艺,方丹霏弈棋谈棋理

  京都方府。

  转眼到了年边,方府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氛之中,下人们开始收拾屋子,打扫庭院,厨房提前做了不少的蒸糕、馒头,人手不够,不少丫鬟、老妈子都去帮忙,洗菜的洗菜,剁肉的剁肉,热火朝天地做着包饺子前的各种准备。全府上下忙得不亦乐乎。

  李墨源却感到无事可做。功课已经反复温习了几遍,案牍劳形,久坐伤身,成日里捧着书本难免头晕目眩,腰酸背痛。所以这一日乘着天气晴好,索性丢了书本,独自踱着方步到院子中来散心,见四下无人,便张开了一副大嘴,模仿捞上岸边的河鱼缺水喘气的样子,一张一闭,不停地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

  丫头红玉静悄悄地朝折桂轩这边走来,远远望见李墨源傻乎乎的滑稽举动,止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李墨源意识到自己出丑,一脸窘态,连忙整理衣巾,挺胸昂首,恢复成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

  红玉道了一个福,轻身道:“二小姐问表少爷是否有空?如果得闲,不妨到莲香苑的亭中一坐。”

  李墨源闲得无聊,正求之不得,赶忙说:“有空有空,你带我去吧。”

  一个人呆久了,总还是想找人说说话的。这几日身边的人都在忙碌,能陪他闲聊的人还真是难找。李墨源有些奇怪,表妹为何安排得这么巧呢?难道真是人们说的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两人走进莲香苑,只见苑内处处花团锦簇,有开着花的杜鹃、茶花、君子兰和腊梅,有结着果的枸杞、金橘、代代和佛手,更有许多李墨源不认识唤不上名来的瑶草琪花,真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尤其是梅花绽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苑内正中央,是一方池塘。偌大的池塘里都是水,想是季节已过,莲花都已不见,但不难想见如果在盛夏,满池的荷花开放,该是一幅怎样绮丽的盛景。池塘中间有一座六角砖亭,由曲桥与池边相连。亭身小巧,内有石桌石凳。移目望去,只见方丹霏正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说着话。

  方丹霏一袭红妆,上穿大红芙蓉花绣金边的棉袄,下着浅红缀流苏的长绸裙,腰间扎着淡紫色的缎带,在腰身左侧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周身装束高贵得体,华丽而不妖艳,衬托出她修长的身材。整个人光芒四射。李墨源一时看得呆了。心道表妹不管怎样装扮,都是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

  见李墨源过来,方丹霏即刻起身施礼。她身边的小男孩是二少爷方本善,乖巧的小家伙跟着方丹霏也怯生生喊了一声“表哥。”

  李墨源回礼坐下,笑容可掬。他抚摩了一下小表弟的头,和蔼地说:“二少爷原来也在这里。”继而侧身问表妹:“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方丹霏轻施粉黛的脸颊红润润的,淡淡的眉稍如柳叶般轻盈跳动:“只是找表哥喝喝茶叙叙话,没什么事儿。”

  小男孩很懂事地说:“表哥和二姐说话,我到别处玩去。”说完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李墨源望着方本善的背影,一时失神。心道这是怎样一个少年呢?生身母亲卧病在床,父亲又总不待见,在人前他总是显得天真快乐,没人的时候他有忧愁和烦恼吗?他会不会一个人躲在角落,暗自伤心孤独地落泪呢?

  “表哥,想什么呢?”方丹霏的声音唤回了李墨源的思绪。只见表妹指着石桌上的茶盏说:“你能喝出这里面是什么茶吗?”

  李墨源笑笑:“表妹这就难倒我了。我虽然也常喝茶,但对于茶叶这种东西还真未留心过。”

  方丹霏嫣然一笑:“茶虽是个平常之物,但学问却很深奥。传说最早起源于神农氏,是在找草药时发现的,因此一开始,茶是作为药物使用,到了秦朝又作为祭品或蔬菜食用,汉朝之后,茶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饮品。”

  李墨源想不到方丹霏知道的这么多,一时兴趣盎然,凝神静听。

  “隋唐时期,大兴佛教。僧人为了提神解渴,拓宽寺院的财路,纷纷开辟茶园,所以名山大川都有不少好茶,也有人说是禅茶一味。后来,茶渐渐深入民间,不再是宫廷和寺庙专用的饮品了。正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方丹霏歇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盏,玉指拈花般地揭开碗盖,再用盖沿轻轻拨开茶水上的浮沫,端起茶盏左手掩口轻轻啜了一口,再把茶盏盖好放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优雅从容,深深吸引着李墨源的目光。

  原来喝茶的姿态也可以表现得这般优美。李墨源由衷赞叹,心中唏嘘不已。

  “到了本朝,不仅茶的产量激增,品种也是层出不穷,不胜枚举。名茶大多是贡品,现在的名茶有九十多种,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建安茶了。其次是湖州的顾渚紫笋和常州的阳羡茶。建安茶做成饼状,上面压制出龙凤花纹,呼为龙团凤饼。有一品名叫北苑试新的,二月入贡,每年只有一百饼,每饼茶价值四十万两银子;还有最顶级的一品叫龙园胜雪,做法挑剔得无以复加。先是选取新嫩芽尖,蒸过后剥去外层,只取芽心中一缕如银线的部分,积少成多后再做成饼状,这样的一饼茶,价值已达天数了。”

  说到这里,方丹霏停住了话头,提醒李墨源:“表哥喝一口吧,茶都凉了。”

  而李墨源已经惊呆了,方丹霏说的这些,他不但闻所未闻,而且感到无法想象,不可思议。

  他回过神来,端起茶碗胡乱喝了一口,却在放茶盏时碰掉了茶碗的盖子,急忙用手去抓盖子,又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碗,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方丹霏和站在一旁的红玉都忍不住笑了。方丹霏说:“表哥这样可不行,喝茶有很多规矩,也就是要讲究茶礼和茶道。不仅如此,煮茶的水、泡茶的器具、喝茶的杯盏都有高下之分。简单地说,水要活水,江心水最好、雪水、泉水次之,河水、井水更次;茶具紫砂最好,瓷器的次之,铁铜器不宜。紫砂中又是常州宜兴的最好。你或许不知道,当今圣上对茶是情有独钟,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他亲笔写过一本名叫《观茶》的茶书,至于朝中大臣,那更是卧虎藏龙,顶尖高手众多……”

  方丹霏一路说下去,直把李墨源听得彻底痴了。他像不认识对面这个表妹一样,眼神忽而专一,忽而迷离。心里不明白为什么方丹霏会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要说给他听。

  “如果表哥将来有机会踏入朝堂,不知晓这些关于茶的学问,是难以与大臣们做到水**融的,遑论得到爱茶如命的圣上的赏识。”方丹霏终于收住话头。

  原来是这样,李墨源心头一震。直到此时,他终于豁然开朗,揭开了心头的疑惑,也体察到表妹的一番良苦用心,他心潮起伏,感动得差点失态。

  “谢谢表妹,如此……您真是太……好了。”李墨源再没有平日的伶俐口齿,说出话来居然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我们家小姐也是有许多不好的。”站在一旁的丫头红玉始终不曾开口,冷不丁冒出一句。

  李墨源吃了一惊,目光望向红玉。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红玉却显得神态悠然,内心淡定地说:“我们小姐的不好嘛,就是心肠太软,心地过于善良,还有就是胆小,心里面有话,总也不肯说出来。”

  这算不好吗,这都是说小姐好吧,李墨源差点背过气去。

  再说了,表妹向来大大咧咧,什么时候胆小过了?又有什么话不肯说出来呢。

  “我最大的不好,就是没让母亲把你这个快嘴的丫头片子给换了!”方丹霏恨恨地说,早已羞得红云满面。

  红玉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李墨源看着两人在笑,自己也开心地笑了。

  打这之后的两三天,方丹霏每日都要约表哥品茶谈艺。李墨源也是欣然前往。一来二去,李墨源对饮茶一道却也精通了不少,常能准确品鉴出茶盏中不同茶的品种,方丹霏对他能在短时间里茶艺如此精进也颇为惊讶。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风和日丽,方丹霏带了一副围棋来到亭中。李墨源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心里不知道表妹又有什么新花样。

  方丹霏摆好棋盘嫣嫣一笑:“表哥教我下棋可好?”

  “好啊,我们不妨手谈一局。“李墨源心中暗喜。对于饮茶一道他过去知之甚少,但是说起下棋,他可绝不露怯。

  李墨源的父亲李乐天祖籍衢州,衢州是围棋之乡,因此李乐天学到了一身过人的棋艺。台州与衢州毗邻,台州的围棋高手也不少,但是真正能下赢李乐天的却寥寥无几。自小耳濡目染,李墨源的棋艺自然不同凡响。只是因为潜心功名,自乡试之后墨源倒是没有再摸过棋盘。

  表妹说:“表哥让我几子如何?”

  “好啊。”李墨源略作迟疑,随即爽快地答应。他对自己的棋艺还是有些自信,何况对方还口口声声求教于他,棋手双方的实力过于悬殊也会很无趣,所以他说:“那就让你两子。”

  方丹霏嘴里虽然嘟噜:“两子太少了吧……”却也没再坚持,伸出珠圆玉润的右手拈起两粒黑子,一个个摆放在李墨源面前的两个星位上。

  墨源心里暗笑,表妹果然还是个生手。这样一想,应手时也就不再做过多的思索,凭着直觉信手而下。双方很快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地展开了激战。

  表妹似也知道“金角银边烂肚皮”的诀窍,不断地在四角四边展开攻势,布局结束,已然捞取了不少实地。李墨源并不着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后面双方的对杀才是关键,他有意让表妹先得点好处。

  进入中局阶段,李墨源依然落子如飞,方丹霏却几乎每一步都要长考,似乎是穷于招架。李墨源瞄准了黑棋中腹的一条大龙发起猛攻,心想只要绞杀成功,就能中盘获胜。哪知他越下越觉得哪里不对,方丹霏虽然落子极慢,有时甚至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但每走一步都能上下兼顾,左护右挡,最后黑棋不但做眼活出,还顺带包围了一块无根的白棋。李墨源此时才不得不专心起来,苦于黑棋先期取得了过大的优势,李墨源使出浑身解数,苦苦挣扎,也收效甚微。进入终局收官,方丹霏依然是稳扎稳打,滴水不漏,让白棋无空可钻。结果一数子,黑棋反倒赢了白棋四子。

  李墨源羞愧得满脸通红,嘴中嚅嗫道:“表妹棋艺这么高,竟然戏弄人……”

  方丹霏面色沉静,并无胜利后的喜形于色,淡淡地说:“我的棋艺并不高,至少没有表哥你的高。这局棋是上手输给了下手。可是表哥你知道为什么会输给我吗?”

  李墨源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表哥输在两个方面:一是轻敌;二是急躁。”方丹霏轻言细语,但却字正腔圆:“首先我请求表哥让子,就是故意示弱,无非是让表哥放松警惕;再者,我把最先两个子下到你的面前,也是故意怎么做的的。”

  对弈之时,执黑的一方先下,叫做先手。黑棋的第一手棋一般都会下在自己一方或者对方左手的星位,叫做“敬手”,以示尊重,这是围棋对弈者都知道的常识。李墨源就是因为表妹这个冒失无礼的举动,一开局时就从心里断定对方是个新手,从而才落入了圈套。

  “虽然黑棋布局占优,但中局时表哥如果稳扎稳打,不是没有赶超的机会,遗憾的是,表哥急于求成,一心追杀大龙,恨不能一着置我于死地,加之始终轻慢对手,最后才导致彻底的失败。”方丹霏笑笑。

  李墨源禁不住连连点头,表妹说的确有道理。

  方丹霏话锋一转,表情也陡然严肃起来:“下棋的道理与做人做事做官都是相通的。对所有的对手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那些故意向你示弱的对手,其实才是最可怕的。还有就是不能急躁,方寸一乱就会失去理智和耐心,领先时要穷寇猛追,落后时要步步为营。只有这样做,才是取胜之道。”

  “表妹……”李墨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让他猛然站起身来,竟然一把抓住了方丹霏的衣袖,表妹愕然,刹那间羞得满面红云,赶忙站起身来想要挣脱。

  站在厅外的红玉,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窃笑:“才说到理智,就不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