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书生 第4章 促膝夜谈
作者:亦成章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成章曰:不肖子雪夜讨诗赋,有心人烛前议时局

  京都方府。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景奇丽无比,天地皓然一色。放眼望去,绵绵白雪晶莹剔透,整个府院琼枝玉叶,粉装玉砌,一片银装素裹。

  折桂轩四周幽雅恬静。李墨源站在屋檐下,凝目向天空望去。雪还在下,雪片不大,也不太密,如柳絮随风飘舞,无声地落在假山和树枝上。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连往日行走的小道也变成了一条平整洁净的白毯子。

  到京都已经两个多月了。李墨源逐渐有所适应。金簪那件事后,墨源开始提防可怕的舅妈,尽可能与对方少见面,连一日三餐到饭厅去也要故意错开时间。舅舅方昌义看在眼里,吩咐刘妈每日将饭菜送到折桂轩,节省了他不少的时间,也免去了许多麻烦和尴尬。

  方昌义时常过来嘘寒问暖,王氏虽然不免虚情假意,但自那件事情,看出老爷一力维护的态度过后,面子上也还说得过去,不曾再给过什么脸色。舅姨娘柳氏病重在床,马墨源只是偶尔去看望过两次,少有来往。二少爷方本善乖巧伶俐,知道他刻苦用功,也就不常过来搅扰。小表妹自不必说,除了不时让丫头送些点心、茶叶过来,还费心找了不少应付春闱的书籍、文章,让他心里感到很不过意。有了老爷的关照,方府上下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客气有加,当然那个玩世不恭的方本良除外。想到方家的这个大少爷,李墨源就不禁蹙起眉头,心里有些厌恶。

  他想起了进府的第一天时表妹对她说的一番话,这个方本良的确是人品低下,粗言秽语粗鄙不堪。

  雪地里发出“吱吱咯咯”的脚步声,响声打断了李墨源的思绪。一行脚印从东厢房方向缓缓延伸过来。

  方昌义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顶着小雪走在雪地里,老远就跟李墨源打招呼:“墨源,冰天雪地的,为何一个人站在屋外?担心伤风受凉。”

  李墨源心里一暖,连忙答道:“不妨事,我穿的厚着呢。舅舅怎么有空过来了?”

  方昌义用一只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跺跺脚,然后走进屋里说:“吃过晚饭闲来无事,来看看你,与你聊聊天。”

  他进屋后先将包袱放在炕上,用手摸摸,感觉了一下炕的热度,又揭开暖水釜的盖子,看到水是满的,点点头,似很满意。说:“有什么需要的,跟下人们讲,让他们给你办。”

  李墨源静静地望着舅舅,心中涌起感激之情。舅舅的一举一动,让他想起了远在台州的父母。长这么大,也只有父母是对他这样无微不至。舅舅对他的关心,和自己的父母真的没有太大差别。

  相比而言,舅妈要差了许多,送到折桂轩的饭菜明显是经过她授意的,也只是勉强吃饱而已,给自己添置的两套衣裳,看起来外表光鲜,以自己绸缎庄少东家的眼光看来,质地却粗糙,价格低廉。

  “舅舅,我啥都不缺,你不必始终为我的事情操心。”李墨源声音有点哽咽,他实在不愿舅舅我自己的一点小事操心费神。。

  “傻孩子,舅舅如何能让你受委屈!”方昌义说着,在炕边坐下来。“古话说:疼疼侄儿换换肩,疼疼外甥一溜烟。可我不敢苟同,侄儿外甥都是我的孩子,何况我没有侄儿,外甥也就你一个。”

  李墨源知道,舅舅说的话发自内心。对于自己一家,方昌义始终都是关怀备至。他官低职微,俸禄有限,实际上也很难帮妹妹家的什么忙,但凡有发送朝廷公文的机会,他总是别出心裁地让驿差带封家书给台州的李家。信的内容当然无关紧要,无非是几句嘘寒问暖的话。但这样的信件一到台州,却让府中的官员不敢小觑,甚至连知州也知道了李家在朝中有人,时不时给李家一些关照。所以李墨源的父亲尽管在当地只是极为普通的生意人,许多年来倒也事事顺心,平安无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方昌义拍拍火炕,示意李墨源坐下。墨源却用双手端过一个方凳,恭恭敬敬地落座在舅舅对面。

  “再有个把月就是春闱了。功课温习的尚好吧?”方昌义轻声问道。“考试过后有何打算?”

  李墨源的眉头舒展,显得信心十足。“温习得差不多了。”他这两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基本都用在了学习上,加之他向来对自己的经义和诗赋颇为自负,因而并不怯场。

  “先考了再说吧,考试之后的事情墨源还没有多想。”

  方昌义看到墨源跃跃欲试的样子,大感安慰。寻思这孩子是乡试的第一名会试应该有些把握。如果总是谈春闱的事情,怕是会给对方过多的压力,因而就转移了话题。

  “现在的时局不是很好。圣上不问国事,太师专断擅权,朝中大臣多是敢怒不敢言。听说有好几个地方发生旱灾蝗害,天祸连连,但是上报的折子却都被太师压下了。”

  “是啊,这次进京路过睦州,那里的灾情的确十分严重。”李墨源深有同感。在雷家村他亲眼目睹有人倒毙路旁,那显然是活活饿死的。“但是为什么太师要故意隐瞒那些折子呢?”

  “目的自然是有的。”方昌义表情凝重。“太师去岁办寿,各地州府都是争先恐后贡纳生辰纲,金银珠宝奇珍异石不计其数。有些是地方官员主动送来,更多的则是太师勒索暗要的。这几年各地遭灾,年成不好,地方官员却欺上瞒下,好大喜功,赋税根本不曾减免分毫,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太师不能得罪,除了加紧收刮民脂民膏,很多人就都打起了官仓的主意,仓粮售罄,这灾荒来了开仓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无粮就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的人,怕是最后的场面根本无法收拾。太师唯恐圣上追究,暂时无计可施,也就不管百姓死活了。”

  原来是这样。李墨源心里突然感到无比悲凉,这些做官的实在是无法无天,贪赃枉法也就算了,竟然视人命如同草芥。转念一想自己潜心功名,无非也是为了一官半职,他日若是登第入仕,自然要与此等豺狼虎豹之徒为伍,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方昌义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言辞凛凛地说:“当然不是所有朝臣的作为都同太师一般龌龊。朝中还是有不畏权势的正直之士。听说御史大夫何巨贵前几天就给圣上写了一道弹劾太师的折子。只是不知道圣上能否看到,就算看到,也不知能否真正痛下决心。”

  “虽然我也很钦佩何大人的勇气,但并不赞同他如此做法。”方昌义语气一转,音调又变得温和起来:“为官之道,不在于你有多少胆气,而在于你有多少能耐。换言之,是你的胜算如何。古人云:至刚易折,上善若水。你看这水是最柔弱无能的东西吧?非也。水滴石穿就是最好的例证,攻坚克难,水能做到极致而又不露丝毫痕迹,难道不是最强的一种力量吗?尽管过程漫长,但目的达到,总好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吧。做人不可无傲骨,但也绝不能总是昂着头。试想,何大人如此以卵击石的结果会是什么?如此做法实为不智。君子不拘小节,但观大局。只要不伤及无辜,便是无愧于天地。要灭奸贼,必须比奸贼更精明,比奸贼更凶狠,切不可书生意气,眼高手低。最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墨源惊讶地望着自己的舅舅。这个平日看上去平庸老实而略显木讷之人,竟然说出这样一番浅显深刻的道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方昌义没有停顿,语调依然是抑扬顿挫:“他日如果你能入朝为官,一要做到心系天下,不为个人名利所惑,如此方能为苍生造福;二要做到理智内敛,不露锋芒,忍得天下难忍之事。否则不但官职难保,失去庙堂周旋的本钱,或许还会有性命之忧、宗祠之祸。”

  “舅舅说的真是太好了,墨源受益匪浅。”李墨源激动地站起身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些失礼。很久以来,李墨源始终都是心无旁骛,一心攻书,并未对朝中之事过多加以关注,更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除了一身的胆气和天生的冲动,从未想过如何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游刃周旋,站稳脚跟,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方昌义的一席话,字字珠玑,犹如醍醐灌顶,让他顿感茅塞顿开。

  “舅舅年轻时也是因为血气方刚,嫉恶如仇,不懂迂回之道,这才得罪了太师一党,处处受其排挤打压,如今已届不惑之年,纵然有一身的抱负,也只能望洋兴叹了。”方昌义说到自己,想起这些年来在朝中遭遇的坎坎坷坷,不禁心中有些伤感悲凉。

  “舅舅不必如此,人生悲欢,总是遗憾居多。何况您现在还很年轻。”李墨源安慰方昌义,说:“不过您放心,您今天说的话,墨源会时刻铭记于心。”

  “你是个聪明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时候不早,舅舅也该回去了。”方昌义站起身来,指指身边带来的包袱说:“上次金簪银子的事情提醒了我。这些银两你先收好,别忘记有些关节,年后还是需要去打通的。”

  李墨源是真的着急了:“舅舅,这样不妥,我如何能用您的银子。”俸禄本来不多,要养起偌大的府院,家里各方面的开支用度定然不少。再说,自己两个月来已经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了。

  方昌义望都不望李墨源一眼,转头就走,说出话来似是轻描淡写;“现在风气如此。你要鄙夷这股风气,首先必须要有足够的能耐和地位。”

  李墨源站起身,心中回味着舅舅所说的话,伫立良久,甚至忘了去送方昌义。他感觉鼻子酸酸的,直到拿起包袱放入衣橱中,仔细收藏好,眼眶还有点湿漉漉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站在折桂轩外,向门里伸进头来,东张西望地问道:“走了?”

  李墨源定睛一看,原来是表弟方本良。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对了,或许他是怕方昌义责骂,才鬼鬼祟祟地不敢露头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表弟,现在自己又寄居在人家家中,总不能表现得太过分。一念至此,他热情地站起身,迎上前去说道:“原来是表弟。你是问舅舅吧?他已经走了。”

  方本良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口中说道:“我先前来过一趟,听到你们在说话就走了。”果然不出所料,他还是怕直面父亲,这段时间,方昌义见到他总是正颜厉色,除了责骂就是冷眼。

  李墨源尽量掩饰着内心的鄙夷和不快,客气地问:“表弟前来,不知有什么见教?”

  方本良一屁股坐在炕头上,翘起二郎腿不住地摇晃:“是这么回事。蔡太师的二公子前几日大婚,我等祝贺之时呢,二公子风雅,要参宴之人呢每人回家赋诗一首,题目嘛,就以洞房花烛新娘子一类的为题。我呢,懒得为这些没用的东西费脑筋,就到你这儿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好明日里聚会之时带过去交差。”他应该是在学着咬文嚼字,但在李墨源听来,却总感觉生硬别扭,不伦不类。

  我说呢,敢情是有事相求了,难怪与平日相见时判若两人,说话也客气多了。只不过,什么懒得费脑筋,还有我这里怎么可能有这种现成的诗呢,分明是死要面子还故意找些托词罢了。

  李墨源心如明镜却不点破,呵呵笑道:“现成的倒没有,不过这种小诗又有何难。我现在就给你写一首。”

  说完,在书桌上铺开白纸,拿起狼毫笔,略做思索,然后一挥而就。

  只见白纸上写着:

  新妆

  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方本良拿起诗,叽叽咕咕地读了一遍,然后说:“还不错。回头我誊抄一遍就行了。如此看来,本公子应付这种小事应该还是钓钓有鱼的。”

  “钓钓……有鱼?”李墨源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方本良是想说绰绰有余,竟念了错别字,真是个不学无术、出乖露丑的花花公子啊。

  方本良心满意足地走了,李墨源不住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