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学校的福利其实算比较好的了，两个老师就有一间办公室。刚才另一个老师急着回家做饭，这被装饰的色彩斑斓的办公室里，便只剩苏悠然一个。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不错，而她又戴着耳机，自然是对门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听到敲门声，她自然地回头，便看见了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门前，向她走近。
“苏老师，你好。”他微微前倾身子，眉眼带笑，伸出手。
“你好。”苏悠然摘了耳机，稳住心神，有礼貌的伸手握住他的。他掌心的温暖干燥，但相比之下她的手却冰得多，她有些尴尬地准备抽回手，却被他用了些力道。
“手很冷。”他又握了一下，随后放开她的手，“你应该多穿一点的。”
“恩，我会的。”她略微不自在地拨了拨耳后的头发，随后又抬眸，“慕容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慕容司忱轻笑一声，眉眼舒展开来，似乎有一种古时儒生的儒雅气质，“不必叫我慕容先生，叫我名字就好。”
“慕容先生……”苏悠然轻微皱眉。
“苏筱悠，”他幽幽地喊，语气似嗔似怨，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下压，“我给你买了那么多次的慕斯蛋糕，难道你还没记住我？真是一只小白眼狼。”
苏悠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那小时的回忆却如潮水侵袭了她的脑海。
那时候她也就刚上初中，家里却发生了不小的变故。当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一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反复叮嘱她：放学马上回家，不准在外面玩。如果有人问她的名字，不要说真名。最莫名其妙的是，父母禁止她交任何朋友。
她起初以为父母不过是担心自己交到不好的朋友，然而事实总是出乎意料。
那时她家住的离学校不算远，步行十分钟就能到。她同往常一样和初中新结识的同桌有说有笑的在街上走。
笑声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她爸爸。
昏暗的光线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却隐隐觉得，爸爸生气了。
苏悠然沉默一瞬，有些僵硬地对她身旁的女生笑了笑，“我爸来了，你先走吧。”
女生点点头，凑近苏悠然说了一句“你爸爸好帅啊。”就甜甜地对苏悠然的爸爸喊了声叔叔好，冲着苏悠然摆摆手，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她爸爸那时无疑是长得很好的，西装革履，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青春期小孩子所没有的成熟气质，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
回家。
“明天我们去办退学手续。”
苏悠然听到这话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说，“爸！你在说什么啊！”
他脱下身上的西服，随手搭在椅子上。没有理会苏悠然的喊叫，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
吃饭时间。
苏妈妈回来时总觉得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然然，今天在学校里不开心吗？”苏妈妈摸着她的头问。
苏悠然委屈地咬着唇，抬头看她，“妈妈，爸爸让我退学！”
苏妈妈把眼神转向苏爸爸，“怎么回事？”
“a市的寄宿学校很适合她。”苏爸爸只给了这么一个解释。
然而任凭苏悠然怎么反抗，都无能为力。
她被锁在家里，退学手续已经办好。
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把东西收拾好，等待着苏爸爸送她去那所未知的寄宿学校。
她走得那天，妈妈哭了很久。
爸爸只是强硬地告诉她，生活费会打给她，学费也不用操心，只用管好自己。
就这样，她来到a市，孑然一身。
……
“还没想起来？”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嗓音也变得熟悉起来，“现在知道了吗？”
“慕司？”苏悠然深吸一口气，眼泪却含在眼眶里。那陪伴了她整个高中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料的以这种方式，完完全全不带任何修饰地在她耳边出现。
正如他带给她的慕司蛋糕。
甜蜜，而惊心。
【二】
“别哭了，都哭成花猫了。”他含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这周六有时间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迟缓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我们走吧？”他拿出湿巾轻柔地替她把泪痕拭去。
她微微昂起头，嗓音还带着一丝哭后的沙哑，不解地问，“去哪？”
“几年不见，我们筱悠似乎某些东西没见长。”他把纸巾丢进垃圾桶，自然地站得端正而不过分，就这样含笑地望着她，“小笨蛋，中午当然是要去吃饭的。”
她听了这话抬眸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才是笨蛋，你全家都是笨蛋！”
“恩。”他模棱两可的给了个答案，脸上的笑意却微微加深，“那么，小笨蛋，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
门外。
慕容瑾诺靠在墙上，两手抓着书包的肩带，时不时地侧头望望办公室紧闭的门，偶尔嘟囔两声。
而走廊里却传来了皮鞋踏在地板上的有节奏的声响。
慕容瑾诺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往那边瞅。
直到眼前的人出现他才揉了揉眼睛，脑子迅速反应过来，伸出胳膊挡在门前，大声道，“你不能进去！”心里却默默在咆哮：爸爸你可得快点我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啊！
梁渊低头瞥了一眼拦住他的小萝卜头，揉了揉慕容瑾诺原本整齐柔顺的短发，直到乱得差不多可以与鸟窝媲美，才满意地收回手，问，“你们老师在吗？”
“我不知道。”慕容瑾诺对他作弄自己的头发感到非常愤恨，但他又无能为力，谁叫他大腿还拼不过人家的胳膊，只好自认倒霉。他哀怨地自己默默拿手拨弄着头发，努力让它恢复原状。
梁渊并不在意偶尔欺负一下慕容瑾诺，毕竟他觉得像慕容瑾诺这样看着就欺软怕硬的主，你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立马就能在你头上蹦哒。梁渊自然是不乐意这么个小鬼骑在自己头上的。
“你守在这做什么？”
慕容瑾诺翻了个白眼，“等人。”
“干嘛不进去等？”
“我爸在里面。”
“喔，被请家长了啊。”
“……！！你才被请家长！是我爸自己来找老师的！”
“喔，可是如果不是你不好，你爸怎么会没事找老师？”
“那是因为我学的太好了，我爸想感谢老师！”
“小孩子说谎鼻子会变长的。”
“……”
“怎么？不敢撒谎了？”
“我说的明明都是真的。”
“那你摸鼻子做什么？”
“……我鼻子不舒服不可以摸吗！”
“可以，不过可能越摸越长。”
慕容瑾诺下意识地又摸摸鼻子，然而梁渊已经象征性地轻叩两下，推门进去。
一瞬间画面在他眼里定格。
要不是园长是他之前的同学，这次特地把他拉来，他根本都不知道校庆的事情。
苏悠然没有告诉他。
然而现在慕容司忱和她有说有笑，把小箩卜头丢在外面。
一切显而易见。
他们不愿被人打扰。
而他，和那个小箩卜头，都是打扰的人。
【三】
爵club。
宽敞的包厢内只开了两三盏昏黄的陪衬灯，厚重的地毯上隐约可见几个东倒西歪的瓶子，似乎随时就能倒地不起。
“拉我出来你自己光喝香槟做什么？这玩意又贵又不会醉。”余生不满地扯着梁渊，试图制止他烧钱的行为。
“你管我。”梁渊冷冰冰地甩了给他一个眼神，继续喝。
余生憋了一口气半天没喘上来，伸出指头颤抖地指了他两下，又颓废地落下。
“蠢样。”梁渊嘲讽他。
“梁渊你别不要脸啊！”余生咬牙切齿。
梁渊淡淡扫他一眼，仿佛看破红尘般淡然开口，“不要脸就可以抢别人媳妇了……”
“……！！喂喂喂，我可没抢你媳妇！”
“你敢？”梁渊翘着嘴，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余生这才算是琢磨出来了，一切问题都出在梁渊的“媳妇”身上。之前梁凝也跟他提到过她的好朋友，她好像想把两人撮合在一起，看梁渊现在这样子似乎也有些动心。
“因为……苏悠然？”
梁渊没理他继续灌酒。
余生倒是摸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女生看上去就跟未成年一样……他了然地自顾自的点头，原来梁渊好这口。
梁渊余光扫到余生那猥琐样，便知他思维早已跑偏，把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喝完，他起身拍拍衣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瞬，丢下一句“你付钱”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余生刚准备追出去就被两旁的服务生拦住，他们微笑道，“先生，请您付完钱再走。”
“卧槽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吗，刚跑出去的那个傻逼是梁氏集团的总裁啊！”余生一口鲜血哽在喉咙里，就差喷两人一脸了。
两个服务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仍然微笑道，“先生，经理刚刚通知我们，不管发生什么，留在屋里的人是会付钱的。所以……先生您是刷卡还是现金？”
余生深吸一口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神阴沉，“妈的，刷卡！”
“好的，先生您这边请。”服务生依旧温和。
余生在心底发誓，下次见到梁渊这个祸害……一定得把他灌醉！把他钱包掏干净！还有那什么狗屁经理，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
而此时坐在办公室里的梁凝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喃喃道，“我又没做亏心事，谁又咒我了……”
【四】
苏悠然看到梁渊来了又走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慕容瑾诺又突然开口说想去游乐园玩，眼巴巴地望着苏悠然想要她跟他们一起去。苏悠然不好拂了孩子的意便也点头答应。
游乐园里多半是刚上学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无忧无虑的，没有学业负担，没有升学压力，每天想得便是，我该上清华好呢？还是上北大好呢？要不然上哈佛也是很不错的。
苏悠然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玩得正开心的慕容瑾诺。
“我们去玩旋转木马？”苏悠然拉着瑾诺的小手，把慕容司忱甩在后面。
“我要骑那个白色的！”慕容瑾诺站在旋转木马前，还在喘着气，但神情坚毅，手直指向那匹白色的马。
“好的！我们去骑大马！”
……
直到暖阳渐渐下沉落入西南边，两人才在不知谁的肚子的抗议声里回过神来。
而此时慕容司忱缓慢而从容地逆着光向他们走去，身上挂着有着蜡笔小新脑袋的包，头上戴着一个有着两只豹纹猫耳的发箍，脸上依旧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我的公主和小王子今天还玩得开心吗？”
语调慵懒，还带着漫不经心。
即便他造型再怪异，那身上清冷而又温暖的气息，也总是让人忍不住的全身心信赖。
那是令人深陷的温柔。
那一刹那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她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
她懂得了，什么叫——
怦然心动。
……
车子稳稳地停在苏悠然住的小区门口。
慕容瑾诺的儿童座椅安在后座，他小小的脑袋正与苏悠然的头靠在一起，两人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睡了一路，虽然他把空调开着，但他们这么睡似乎也会感冒的。
慕容司忱犹豫一下，还是下车绕到另一边，轻轻喊着，“悠然。”
苏悠然本就睡得不十分熟，被他这么唤几声也幽幽转醒，但神色还有些茫然，微微哑着嗓子问，“到了？”她揉揉眼睛，看到外面是熟悉的小区，便说，“那我先回去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唉，对了，”她压低声音，“你有没有给瑾诺拿毯子？他在这睡着了可能会感冒的。”
“后备箱里大概有。”他想了想，便准备过去找。
“阿嚏！”苏悠然一下车就捂着脸打了个喷嚏，那阵冷风吹得她瑟缩一下。她纳闷地抱紧胳膊，喃喃道，“怎么突然这么冷了。”
慕容司忱原本拿完毯子就准备把后备箱关上，却刚好听见苏悠然打喷嚏的声音，便把之前丢在后备箱的大衣拎了出来。
“把这穿上。”他把衣服递给她随即转身弯腰为慕容瑾诺搭上毯子。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了。”苏悠然拿着呢子大衣略有些不知所措。
“听话。”他语气温柔，动作却丝毫不拖泥带水，把她手里的衣服再次拿来搭在她肩上。
“伸手。”
苏悠然讷讷地伸手。
“右手。”
乖乖听话。
“好了，”他帮着她把扣子系好，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拍拍她的胳膊，“回去吧。”
“可是……”苏悠然低头瞅瞅自己的装束，“我这样穿着好怪啊。”
慕容司忱本身长得高，再加上他拿了一件长款黑色大衣，衣服的下摆几乎垂到了苏悠然的小腿处，袖子也长的几乎与唱戏的打扮无异。
慕容司忱微一沉吟，随即又笑开，“像只小僵尸。”
“……”
“好了，今天也玩了一天了，赶快回去睡觉吧。悠然，”他上前一步，轻轻把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听话。”
她红着脸，几乎把头都埋进衣服里，胡乱点点头，背上包扭头就走。
慕容司忱轻笑一声，在车旁往苏悠然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便钻进车里，车子扬长而去，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昏黄的路灯下面，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