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木不忘语 第二章
作者:郭八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田隶真立刻把打分页翻过去,双手死死压着试卷,看着白页,低声说道:“关你屁事!”

  田隶真从不过问别人的成绩,也不希望别人问她的成绩,她知道没有几个人比她的分数还要低。虽然语文是林友康最讨厌的科目,但他的成绩却总比一般人高很多。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田隶真苟延残喘、一息尚存的时候折磨她,看着她面目全非,一点一点抽搐至死,得到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人生总是充满绊脚石,对田隶真而言,林友康就是那个首席资深绊脚石。

  林友康果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打算,他把脑袋探过田隶真的胳膊,像看好戏似的朝试卷看了一眼。他自然看不到分数,一边伸手粗.暴地要扳开田隶真的右手,一边理所当然地说:“瞧瞧你的成绩怎么了?我又没指望看到一百三。”

  说到这句话,林友康手上顿了一下,似乎今天不把田隶真给惹恼,这一天就算白过了一样。脸上带着欠揍的笑意,刻意大声问道,“田隶真,这么简单的试卷,你不会连一百一都没到吧?这样不行,田隶真我跟你说,你脑子发育得就跟个重症车祸现场似的,再怎么努力也无力回天。给你支个招儿,要么赶紧自挂东南枝一了百了,让老师的职业生涯少一奇耻大辱。要么赶忙儿连滚带爬地来求我,我兴许还能救赎一下你的智商。”

  田隶真因为作文分已经够烦了,总分勉强让她宽心一些。事实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她不需要别人提醒她考得有多差,只想试图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怕下一分钟会忍不住怒气,直接掀了桌子朝这个变.态甩两巴掌。

  林友康看田隶真完全不把他当成一回事,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田隶真抬手,正要把卷子挪到抽屉,他眼疾手快,一把抢来。右手远远拿着卷子,任凭田隶真抓他的右臂。脸上带着得意之色,掀开背面看了一眼,触目惊心般大声鬼叫道:“38?田隶真,你作文才38?就算写屈原投江、陶渊明南山种花也不至于只拿38吧?你把作文纸当成庞中华练字帖,随便画横竖撇捺了?”

  田隶真被人戳中伤口,猛地站起来,一把扯过他的右臂。因为用力过猛,桌上蓝色的眼镜盒和几本习题册,顺着惯性啪地飞出。如果班上没人,田隶真一定会把桌上的资料书全都砸到他脸上,把这个看似正经疏离、实则变态张狂的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林友康对此却毫无知觉,反倒很享受挑衅成功带来的喜悦。他无暇地上的东西和周围同学的目光,在田隶真刚要抓到试卷时,抬起长长的胳膊,迅速把卷子递到左手。微微挑了挑眉梢,眼角挂着得意、玩弄的笑意,仿佛想要看田隶真再扑上去,像落水狗一样被整。

  田隶真本想无视林友康的挑衅,此时却恨得整个胸腔燃着熊熊烈火。她明显已经达到忍耐极限,气急败坏地伸手一把抓住试卷右角。林友康没意识到田隶真的反应,手上条件反射地一用劲儿,只听刺啦一声,那份卷子成了两半。

  周围吵吵闹闹的同学看到这一幕,立刻安静下来。林友康的手僵在半空,表情凝固,呆呆看着撕裂的试卷。

  田隶真站在座位旁边,看了看手上的试卷,又看了看另外半份试卷。如果是平常,她根本不会在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顶多找个胶带把卷子糊到一起,甚至都有可能懒得去找胶带。

  可此时她心底却埋着巨大伤痛,撕裂的试卷就好像在宣布她的成绩有多丢人,宣布她再也不配学语文,再也不配写作文,把她的心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对于田隶真而言,写作是她毕生的梦想,是融入每一个细胞的固执,是身体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梦想的破灭、冷嘲热讽、羞愧、悲伤、隐忍,所有的情绪就像火山一样,在田隶真心底瞬间炸裂。

  林友康不明所以,僵滞的表情转为没心没肺的笑,摆摆手说道:“怎么一撕就扯?学校卷子什么时候垃圾得连点儿道德底线都没了?”

  田隶真脸色惨白,满心恨意。她一把扯过试卷,刺啦刺啦几声,卷子粉碎,将纸屑朝他脸上重重砸去,咬牙切齿、凄然怒喊道:“林友康,我就是考了38,我就是拿不到40分!我知道自己有多笨,我什么都知道,不需要你一遍一遍地提醒!不需要!”

  跑出教室,多数人仍在上自习,田隶真愤然抹了一把鼻涕。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也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这一切都怪林友康,那个可恨的家伙!每次一想到他戏谑的讽刺,田隶真就恨不得在他脸上泼一缸硫酸。一想到他抱怨语文课没用,抱怨史铁生、汪曾祺这些作家吃饱撑的没事干,田隶真就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田隶真见过心思不敏感的人,但第一次见到铁石心肠的人。每次田隶真在看《我与地坛》,被史铁生的母亲感动得七荤八素时,林友康自己看完没感觉就算了,还总要在旁边冷嘲热讽一番。话不投机半句多,田隶真厌恶林友康的自以为是,厌恶林友康的狂妄自大,厌恶林友康的铁石心肠。可惜,早早她并没有发现……

  高二刚开学,老班基于整个班级的成绩考虑,把座位调成了“强弱帮”。8班整体成绩在年级中并不突出,学习氛围也很一般。但最大的特色就是文理双杰——吴霖枫和林友康。双杰不单单是指他们对学校上层建筑的贡献,还是指他们大大提高了这所长相普遍非常贫瘠的理科学校的平均外貌质量。

  换座位那天,田隶真心里带着些许期待和兴奋。她倒不像其她女生那样,因为和林友康同桌而兴奋得人格分裂。但人家好歹也是全年级理科第一名,激动和期待总还是不可避免的。田隶真想着,她兴许可以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就此打入优等生内部,顺便挽救一下狼狈不堪的成绩。更何况江灵的新同桌是吴大才子吴霖枫,那可是她最最崇拜的人。将来等大家混熟了,她还能就近受大才子熏陶熏陶,多长几个文学细胞。

  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田隶真一边安慰因为分开而伤心的江灵,一边帮他收拾东西。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声音就此打破所有的幻想和期待:“老班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平白无故换什么座位?我倒还好,你竟然要挨着那个叫田什么真的笨蛋。还真是奇怪了,你说她的存在不会就是为了证明上帝也有出错的时候吧?”

  田隶真手上的动作顿时停滞,呆呆看着笔记本上的sin图像。她知道这个轻佻的声音,不是吴霖枫还能是谁!吴霖枫是学校有名的浪荡公子,从来不按照学校章法办事。上课不穿校服,开学不交补课费,明目张胆地任由头发长过眉。虽说如此,但在班上的人缘却好得不得了。

  一中刚入校时单独分出了一个文科实验班,往常市里高考文科前十名全部出自一中文科实验班。吴霖枫进校第一件壮举就是在月考写了一篇文言文,瞬间名震全校。第二件壮举就是以月考文科第一名的成绩,直接转到了林友康所在的理科班。给出的理由是文科班太没有挑战性,他要和林友康拼物理成绩。所以才有了后来的8班文理双杰。

  虽然田隶真从来没有和吴霖枫说过话,但她心底却实实在在地敬佩、崇拜、敬仰吴霖枫。不单单是因为他敢,也因为他有能力敢。

  田隶真怎么可能想到,她曾经那么崇拜的人,竟会说出如此恶劣的话!田隶真终于明白,这世上真的存在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人。她也终于明白,有些人外表看似高贵,实则还不如一个整天穿着廉价帆布鞋,毫无特点的普通人!

  然而,下一秒田隶真却听到了更加不堪的言辞。

  “得了吧,我跟你的惨境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江灵,江灵,你可别跟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同桌久了,也变成那种娘们唧唧的样子。到那时候,我都替你不好意思出门。”

  田隶真和江灵从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江灵是个长相清秀好看的男生,在初中一堆痘痘男里特别出众。他从小生活在一个温和的家庭环境,从来不像其他男生那样说脏话,也不会恶劣地在背后画女生内衣的轮廓。

  那时候田隶真刚从农村进市区,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用保温杯。江灵却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农村人而瞧不起她,反倒总是主动和她分动漫、音乐、绘画。田隶真不能吃辣,江灵无辣不欢。每次江灵请田隶真出去吃饭,都对服务员再三强调一点辣椒都不放。就连去川菜馆也会强调这一点,往往搞得老板娘惊愕半天。而江灵则忍着没有味道的饭菜往下咽。

  那种被人尊敬、爱护的感觉,让田隶真始终深深感激。

  初中是一个很特殊的年龄阶段,那时候一些男生特别喜欢欺负好脾气的江灵,以此在喜欢的女生面前逞英雄。虽然田隶真长得小巧软弱,但性子却非常刚硬。有一次江灵被人捉弄,旁边站着一堆女生大屁不敢放一个,田隶真直接掀了桌子上前就把人给抓了。那个男生是个大块头,性子极不好,而且初中生下手又没轻没重。最后如果不是几个男生拉架,还真很难想象后果有多严重。但田隶真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对她而言,江灵甚至比她自己还重要得多。

  田隶真知道这是林友康的声音,听到这句话,又是惊讶,又是愤怒。

  听说林友康爸爸原本是H大老师,后来转行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糕点铺,非常有名。江灵带田隶真去过那家店,铺面很小,排队的人却占满半条街。林爸爸个子很高,身材有些胖,性格就像他做的糕点一样,很是温和柔软。

  但林友康和他爸爸的性格截然相反。印象中,从高中入学,田隶真就没怎么见他和别人说过话。要么一个人在角落看很高深的大学物理课本,要么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的爬山虎。总是冷静、漠然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在吵闹的人群中,俨然成为一道风景。用班里那些女生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物理王子,独自成为全世界,高贵而寂寞。

  田隶真想不明白,江灵和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而且素来好脾气,像林友康那样性格疏离冷漠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刻薄江灵?就算看不惯江灵的秀气,难道就能随便侮辱人?要是别人瞧不惯他那张死人脸,也能朝上面随便踹几脚?谁给他这样的权利了?他凭什么?自私!无知!没度量!还物理王子,呸!田隶真气得火冒三丈、气涌如山。她啪地推开窗户,震得窗边栀子花颤了几颤。

  那两人看到田隶真和江灵有些惊讶。吴霖枫很快又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神情淡然,悠闲地靠到了后面的绿色栏杆上。

  林友康看到田隶真的反应,像是权威受到挑战,瞥了一眼江灵,强横地问道:“我说错了吗?本来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我要是长他这德行,早就无颜面对世人,一掌劈死自己了。”他的眉峰本来就挑,高高扬起显得更加凌气逼人。

  田隶真当场恼羞成怒,随手抓起数学课本,指着他一字一句、发狠地说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林友康扬着眉,态度极其蛮横粗.暴:“再讲一遍也是这样。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儿倒没那么可悲,要是对自己没有精确的评估和透彻的认识那才叫可悲。”

  田隶真气得面红耳赤,高高扬着手上的书,握拳透掌、悲愤交加。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火药味,他们两人皆裂眦嚼齿相对,随时崩炸。

  江灵知道田隶真的牛脾气,一想到从前为他出气,差点被人打骨折,就后怕得要命。林友康看起来也是很不好惹的男生,听说还练过几年功夫。江灵看了看他粗壮的手臂,赶紧从后面抓住田隶真的手腕急说道:“真真,算了。”

  江灵不说还好,一说更让田隶真火冒三丈。她腾地回过头,咬牙切齿、气愤填膺地说道:“他在骂你!”

  江灵言语温润和善,轻轻摇头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经常骂我。”

  “我能一样吗!他是谁?我是谁?你爸妈能骂你,别人能骂你吗!”田隶真恨铁不成钢。

  吴霖枫看着后面软软弱弱、欲语又罢的江灵,又看看前面当爹又当妈的田隶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上前嬉皮笑脸地说道:“行了行了,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来往次数够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唇齿争霸。”说完把梗着脖子的林友康拉扯走了,好像从头至尾,这件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作为一个肇事者,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实属不易。

  虽然这件事情算是翻了篇,但从此以后田隶真和这个2.0升级版人格缺陷物种,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田隶真常想,老天爷把林友康放在她身边,大概就是为了警示她世道险恶、前途曲折。

  在中学这种打打闹闹的同桌最容易被传出绯闻。起初宿舍女生也会调侃田隶真和林友康,暧昧不清、诸如此类,她却恨透了这种说法。以前田隶真有个同桌也天天欺负她,在椅子上撒502,把她的鞋带绑到桌腿上,拿笔尖戳她的胳膊,揪她头发。那时田隶真还傻不拉几地以为同桌喜欢她,后来事实证明,她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如果现在有人说林友康喜欢她,田隶真一定拿开水直接泼过去,让他丫的滚一边鬼扯去!

  田隶真恨极了林友康每次趴在桌子上睡觉,都要把习题册挤到她那边;恨极了每次值日林友康都让她擦黑板,白白浪费那么多十分钟课间;恨极了每次英语老师当堂听写单词,林友康都洋洋得意地在她耳边念字母;恨极了林友康和别人讨论题目总是制造那么大声音,让她没办法集中精力推算物理公式;更恨那群女生为了和林友康搭讪,故意找她说话,把她当成垫脚石。最让她厌恶、恶心、反感的是,林友康只要见到江灵,就非要恶语相对。田隶真想不明白,像林友康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干嘛总和江灵过不去。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得不继续刷新容忍二百五的记录。因为她不想刚换过座位就去找老师,不想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在江灵眼中她是一个敢作敢为、无所畏惧的人,但只有田隶真自己知道,其实她没有那么果断,其实她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其实她并没有吴霖枫那样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