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木不忘语 第三章
作者:郭八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实验楼墙角,林友康被田隶真猛地推开,一个趔趄朝后退了两步。看着仓皇远去的背影,颓然蹲到了地上。他憎恨地敲着脑袋,根本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对她做出那种事情。每次都是这样,心里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看到江灵,冲天的怒气就会猛地冒上头顶,扰乱所有理智。

  这次,大概所有的担心都成为现实,田隶真再也不会理他吧。明明,他们明明也有过很好的时候,不是吗?要是可以回到最初的起点,要是她肯再笑一笑,要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从高一说起,那时候田隶真很普通。普通到同班大半年,林友康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人。有两种人最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第一种是非常优秀,第二种是非常咋呼。田隶真不属于前者,更不属于后者。在真正接触她之前,林友康眼里的田隶真很乖学生。从不旷课,从不迟到,从不做出格的事情,除了成绩,属于老师、家长眼里的模板好孩子。

  之后林友康常常想,为什么就在那个点注意到了她,为什么之前从未留意这个女生。思来想去,也许,就是为了那么一刹那。一刹那心跳到不行,一刹那就已确定余生。所以那个午后注定刻骨铭心、覆水难收。

  一中附近住了位老奶奶,经常在学校的垃圾箱里翻饮料瓶。毕竟不是什么体面活儿,她的穿着常常肮脏不堪。虽然大家不至于见到她就捂着鼻子走,但也总会想办法躲得远一点。那天体育课,林友康照旧和班里男生打球。捡球时看到老奶奶旁边站着一个女生,手上正拧矿泉水瓶盖。林友康走近,她抬头笑了一下。

  林友康好奇地问了句:“在干嘛?”

  “把水瓶里的水倒掉,这样背回去就不会太重了。”

  林友康右脚轻轻一踩,篮球顺势弹起转到手上。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她。感觉这个女生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不是外在的差别,而是某种不可言语的不同。很微妙,也很难以察觉,但其他人都没有。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击中。猝不及防间,一份强烈的渴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种炙热的感情令人晕眩发狂、意乱情迷,左边是冰天雪地,右边是烈焰焚身,不管是狂喜或极忧,令人欲罢不能地在自我折磨中享受分秒快乐。

  从那之后,林友康总是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明明就在一间教室,仍然疯狂地想着她,念着她,渴望着她。有时候林友康也觉得自己特变.态,可那份炽热的感情,如同暴风骤雨,锐不可当朝他涌来,根本无法遏制。

  后来渐渐养成了习惯,总是用余光拼命搜寻她所在。渐渐,他发现田隶真爱穿帆布鞋,鞋边儿开胶了仍是那两双帆布鞋。他发现田隶真整天趴在桌上学习,即使课间操也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他发现田隶真每天的早餐都是面包和白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面包。他发现田隶真写了一手好字,不是那种娟秀的字体。一笔一划间透露着难掩的大气,尤其字体结构更是男生模仿不出来的洒脱。这让他惊喜,更让他发狂。

  他发现田隶真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头发剪得太短了。学校不让女生留长发,其她女生努力让头发超过脖子,但她乖乖把头发剪得利利落落。林友康兴奋地发现这点,强烈渴望找到认同,拐弯抹角问吴霖枫:“你觉得咱们班谁长得最好看?”

  “我。”吴霖枫理所当然地说。

  “……”“女生。”

  “江灵。”

  一提到江灵,林友康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其实林友康很少有情绪化的一面,因为在他眼里,万事万物不过规律所现。不管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客观地、公正地想清楚,捋条顺。所以不管是男生攀比球鞋,还是老师吹牛,林友康心里都不会有半分厌恶。

  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友康一听到江灵这两个字就觉得特别反感。明明一个大男生,天天像个女生一样嘟嘴、撒娇,林友康光想想就觉得恶心。每次看到江灵像没骨头似的靠着田隶真,林友康气得更是七窍生烟。

  “你觉得田隶真长得怎么样?”林友康问。

  “田隶真?就天天趴在桌上学习,却总是倒数的那个?很少有人丑得那么光明正大。”

  有那么几秒钟,林友康很想抓住吴霖枫的领子揍他一顿。但林友康心里很乱,完全理不清思绪。整个人就像在无边大海的木筏上,明明很兴奋于这场旅行,却又总有一种没着落的不安。

  到底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只是出于本能,上课总会偷偷朝她的方向看过去。不管去操场升旗,还是去食堂排队,总会在一百米外就感觉到她的存在。有意从她的座位经过,故意撞一下她的桌子,害她的习题册上多出一道黑色。以前从来不查成绩,现在每次月考后却总是盯着成绩单上那个名字看半晌。

  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写她的名字,观察她的名字,好像能把“田”“隶”“真”三个字变成一朵花儿。当他发现“林友康”的“康”字中间包了一个“田隶真”的“隶”字时,像考古学家发现某个年代的化石,狂喜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又发现“田隶真”三个字的总笔画和“林友康”三个字的总笔画数一模一样,更让他欣喜得发狂。

  高一结束前,老班特地强调新学期调座位的事情。那一个假期,林友康坐立不安、神经紧张。他渴望和田隶真在一组,热切期望和她在一组。本来想找老师主动提出,只是林友康总觉得他们会成为同桌,总觉得事情就该那样发展。后来一忍再忍,终于忍到开学。可老天爷的人格实在值得被质疑,林友康一看到江灵的名字,头顶顿时一片乌黑。幸亏当时名单还没贴到班上,林友康拐弯抹角让老师做了小调整。

  就这样,等了足足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林友康忧心忡忡,作业写不下去,游戏打不下去,就连平时最喜欢的物理,也没心情去研究。把东西一丢,索性趴在窗边看爬山虎。起初半天查一次日历,后来三小时看一次手表,再后来一直盯着教室后面的挂钟。

  看着看着,时钟里映出画面。林友康想象着以后一起和她写作业,一起和她趴桌上睡觉,一起和她话痨化学老师……

  然而,一件事情却终结了他所有的幻想。

  那天吴霖枫骂田隶真,林友康条件反射地拿江灵顶了回去。虽然林友康心里有怒气,但并不是真正厌恶江灵。让他发疯的,不过是那份强烈的不安定。他自己没想明白。

  就在林友康骂完江灵之后,突然听到咣当一声,紧接着看到了一张愤怒的面孔。田隶真对江灵的紧张,把林友康气得头脑发胀。他就像吃了炸药一样,火气腾地冒到头顶,直接冲撞过去一句:“我说错了吗?本来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我要是长他这德行,早就无颜面对世人,一掌劈死自己了。”

  骂完之后,林友康发现田隶真气得更加怒不可遏。那种怒不可遏是对另外一个男生的关心,是对他的厌恶。这一切的一切,把林友康的心烧得火焦火辣、心狂意乱。少年的情动来得本就汹涌,任何道理都行不通,一个眼神就足以惊涛骇浪,更何况是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偏偏江灵伸手拦着田隶真,林友康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睛里冒着烈火,努力忍耐上去痛扁江灵的冲动。

  就在这时,田隶真来了句:“我能一样吗!你爸妈能骂你,别人能骂你吗!”这句话刻意强调了她和江灵关系非比寻常,而他林友康不过是路人甲乙丙。林友康气得咬牙切齿、星火燎原,奋力踹了一脚墙角的粉笔箱。可他能怎么办?真上去暴揍江灵一顿吗?林友康心里充满愤怒,却完全无处发泄。

  “你怎么变草包了?”事后吴霖枫问林友康。

  “滚。”

  吴霖枫不知道他在为田隶真的事情郁闷,还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解释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最近怎么一点就着。”

  林友康不吭声。

  吴霖枫继续说:“这不像你啊,平时不管咱班女生说什么你都不带搭理一下的。难不成田隶真脑袋里充的都是天然气,跟你一说话全放了出来?”

  林友康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回敬道:“赶紧滚回衣冠禽兽星吧。”

  虽然吴霖枫说话损,但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林友康也意识到,他对田隶真的事情往往都表现得过分关心、过分不理智。他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再做蠢事。可事后一见到她和江灵在一起,像犯了魔怔一样,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行为。而这愤怒之下,他对田隶真的心动更加发疯地巨日剧增。

  他渴望着田隶真像其她女生那样问他问题,渴望着田隶真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找江灵,他渴望着田隶真跑操的时候站在他前面。他渴望着田隶真课间能和他说说话,不要总看该死的语文课本。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看不见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但如此,换了座位以后,田隶真记仇到每天都在努力和他划清任何界限。她宁愿把书本放到地板上,都不肯和他的放到一起。即使饮水机没水了,也不肯倒他水杯里的水喝。去图书馆的时候宁愿淋大雨,也不肯借用他的伞。

  林友康拼命想要摆脱这种心情被人操纵的感觉,可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摆脱。她的成绩那么烂,烂到让林友康几乎没办法相信会有人考那么差。但她好像总是有办法让他刮目相看,就是那一次,总分60,她的作文拿了54分。

  田隶真在作文中写了这样几段话:

  “妈妈记性不大好,自己没念过几年书。所有人都不屑于我到一中念书,她却一直跟我说,我能考上一中的最低分数线就已经很好了,将来定能越来越好。就是这样,毫无根据地鼓励我,信任我。

  盼了半个多月,妈妈终于如愿陪我到学校报到。听说一中的爬山虎很漂亮,很久以前她就想看看了。从早上五点多起床,妈妈就一直问,她的衣服合不合适,鞋子干不干净,会不会被人笑话。我反复回答她好几次,妈妈仍然不放心,又拿起鞋油,把她的新皮鞋擦了一遍。

  那天的太阳可真毒,地面升腾着焦灼的热气。从公交车站到学校有半条街,妈妈一直替我扛着那个很重很重的口袋。实在太重了,大概压得她双肩很疼,扛口袋的肩膀更换得越来越频繁。我争执着要抢过来袋子,妈妈就是不肯。她说小姑娘身子骨弱,不能背太重的东西。可是,她记不记得,十六年前她也是一个小姑娘,在外公外婆眼中娇弱弱的小姑娘。

  走到学校门口,她站在人群中突然停下脚步,说让我自己进去。我问她为什么,她一直不肯说。再三问了几次,她才磨磨唧唧地说身上全是汗,衣服都脏了,怕给我丢人。

  我们两个都是很固执的人,我一遍又一遍地央求她进去,可她却比我更加坚持。最终她没有看到一中的爬山虎,也没有站到这所让整座城市敬仰的学校里体验分秒的欣喜。那天她转身离开,一直捂着腰,步履困顿。真的老了。

  我站在她身后,泪水如雨,洒遍我这一生的道路。”

  林友康看过吴霖枫很多文章,每一篇都磅礴大气,读完之后让人觉得酣畅淋漓。可不知道为什么,林友康的心却被这么浅显的文字一次又一次地打动。之后,林友康偷偷把那张试卷收到书包里,回家贴在了书桌前,看了一遍又一遍。

  林友康相信,其实她是一个天才,一个很狭隘的区域的天才。林友康想帮她,那么热切,那么强烈。可田隶真甚至都不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就像刚才,林友康不过希望像朋友一样和她调调侃,却没料到她会突然勃然大怒。以前这种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他不想让田隶真那么辛苦地去扫卫生区,所以每次值日都让她擦黑板,可她永远都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不想让田隶真被英语老师点名批评,所以每次都在旁边悄声告诉她答案,可她永远都咬牙切齿的样子。他那么固执地想要帮她,可她却那么固执地想要反抗这一切。

  是,他那么固执地想要帮她。下楼之前林友康想得明明白白,这次一定不能再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