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木不忘语 第八章
作者:郭八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冬天天黑得早,吴霖枫放学要做值日,再三叮嘱小萌在小学部等着他,千万不要乱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学校那几盏又高又大的路灯已经熄灭。高大的梧桐树旁边依稀点缀着昏黄的灯光,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残叶沙沙作响。

  远处的高楼灯火通明,肆意地宣扬着热闹非凡。近处的校园却陷入夜的沉默,诗词的浪漫弥散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吴霖枫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却最不爱寒冷的夜晚。如果不是刻骨的伤痛,怎么会完全堙没老天爷赋予的敏锐察觉?

  五年前,隆冬。

  送走爸爸的第17天,那个女人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哭哭啼啼。

  天黑了,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天黑了,空无一人、世界静默。

  天黑了,害怕、冷清、孤独,化成一团团茧丝,把他层层包裹在里面,怎么也挣脱不开。他打开窗子,二十三楼,跳下去就可以恢复出厂设置了。有爸爸慈爱的目光,有妈妈忙碌的身影,有温暖的家和一杯白开水。

  冷风呼呼地灌进空荡荡的屋子,窗帘飞舞出一支绝美的哀歌。那一刻,曾经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全部化为铭心的伤痕累累。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灯暗了,家散了,生命的意义也不再需要牵强的答案……

  忽然脚丫子有点儿痒,他低头看了一眼,借着窗外的灯火,一双漂亮的圆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光彩。小萌右手拖着一只耷拉在地上的小白狗绒娃娃,左手抠着哥哥的脚丫子,仰着头一慢一慢地说道:“果果……饭饭……萌萌……肚肚扁……”说完五只手指张开,拍了拍咕咕叫的肚子。

  软软糯糯的声音漫过吴霖枫的心头,一两拨动万斤的伤痛。窗外的城市黯然在一片夜色,对面居民楼闪着灯光。妈妈们大概都在厨房忙碌,孩子们大概会顺手拿一个西红柿来吃。人间烟火,美极了。吴霖枫的眼泪啪啪地掉落,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说道:“好,哥给你做饭去,咱们去吃饭。”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去了厨房。

  到底为什么活了下来?吴霖枫说不清楚。以前从来没发现小萌那么爱笑,甚至对这个妹妹都不曾有过一个很深刻的概念。直到什么都失去了,才真正走出自我。

  拉扯一个孩子到底有多难?其中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吴霖枫从来不去回想曾经受过的苦,因为实在太苦,怕回想起来扛不住。人的韧劲儿往往在最痛的时候发挥到极致,回想起来大约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他都还有小萌在身边,从未离开过。所有的痛都化成绵绵的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向前。

  寒风吹过,吴霖枫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琢磨着是不是要给小萌再加些衣服了。他走到小学部的教学楼旁边,发现所有的教室都没有灯光,顿时心里有些隐隐的慌张。脚下加快速度,匆匆爬上教学楼门前的石阶。

  “萌萌?萌萌?”小一班的教室空无一人,第三排中间一列的桌子上敞着两本故事书。吴霖枫不见妹妹的踪影,急急忙忙跑到其它教室。一间一间地寻罢,仍然不见人影。一阵寒意穿过他的脊椎,后背全是冷汗。

  “小萌?吴与萌?”吴霖枫噼里啪啦地跑下楼梯。因为太过慌张,在二楼的拐角处摔了个跟头。他顾不得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膝盖,爬起来在身上随便抹了一下手上的灰,又急忙朝小学部旁边的秋千架处跑去。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一个成年人尚且照顾不来一个小孩子,吴霖枫却从十一岁开始,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一个小娃娃长大。小孩儿两岁的时候腿脚已经很利落,每次去超市吴霖枫都要把小萌死死地按在购物车里。可是一个不留神,她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别家找不到孩子的时候,妈妈还能跟爸爸有商有量,爸爸还能跟妈妈争吵几句,可吴霖枫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小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家里看书入了神。等读到尾声的时候,忽然发觉小萌不在身边。天已经暗了,吴霖枫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找她。那是第一次,他切肤地体会到失去小萌的慌乱。

  走在车辆如流川的街道,天地急切地旋转起来,所有的灯光发着迷乱的色彩。他一边用颤抖的声音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一边在大街上拼命搜寻妹妹的身影。利落的嘴皮子完全失去章法,磕磕绊绊地讲明妹妹的姓名、穿着、年龄……

  过马路的时候没留神,一辆白色面包车擦身而去。那一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撞伤胳膊的疼痛,庆幸着面包车撞到的是他,而不是妹妹。可下一秒又彻底陷入无望的恐慌之中,如果妹妹就这样没了……

  幸而,最后一个收废品的阿姨把妹妹送到了家里。可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真实地出现过一次之后,就永远留在了每一根神经上。吴霖枫总是隐隐地觉得,将来也许有那么一天,小萌会这样忽地消失。时时刻刻,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向他提醒着这件事情。从那之后,吴霖枫把妹妹所有的衣服都换成了闪着光的红色,就是希望总可以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她。

  外面又冷又暗,小学部旁边的花坛空无一人。曾经的恐慌再次袭身,吴霖枫像发了疯似得跑到高中部。班上只有十来个学生在上自习,吴霖枫眼睛红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教室后门大声喊道:“你们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儿来过没有?”

  大家回过头看看吴霖枫,大多数人摇了摇头。在教室最里侧靠着暖气片看《故事会》的胖子平时和吴霖枫玩闹惯了,没看到他憋着未落的眼泪,笑着调侃道:“呦,吴大才子把妹都把到小孩儿头上了?你也不怕遭天谴。”

  吴霖枫心里正着急,一听这话顿时炸了火。拎起旁边的一个凳子,举过头顶朝那个男生狠狠地砸了过去。一阵噼里啪啦过后,那个本来就有些晃悠的凳子彻底散了架,桌子周围散满了白花花的测试卷。幸亏胖子坐在最里面,不然恐怕真要被那个凳子砸成肉酱了。

  班上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平常吴霖枫总是笑着,哪见他发过这么大脾气?心里都琢磨着,大约谁再惹他一个不顺气,流血杀人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

  坐在前排的江灵本来在给叶晓璇画夏目友人帐里的大脸猫,见同桌气成这个样子,想必小萌真出了什么事儿,连忙跑到吴霖枫跟前。一边用右手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边急切地安慰道:“哥哥,你别着急,我跟你一块儿去找。”

  坐在门口的简倩倩咬着黑色碳素笔,回过头看着吴霖枫怯怯地、犹豫地说道:“刚才我看到……看到田隶真和一个小女孩儿在一块,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

  吴霖枫急问:“那小孩儿长什么样儿?她们在哪儿?你什么时候见到她们了?”

  “长什么样儿倒没看清,反正一身红色羽绒服,特别晃眼。我见她们的时候就在教职工楼的空地上,那个小孩儿大嚷了一声,好像是摔到了。”

  一听摔了,吴霖枫彻底慌了。他的精神紧张,神智混乱,一层一层的担心潮水般卷来,瞬间埋掉所有理智。

  江灵知道小萌和田隶真在一起倒不再担心,因为就算小萌真的受伤了,田隶真也不会不管她。他现在反倒更加担心田隶真。吴霖枫最在乎这个妹妹,现在又急在劲头儿上,一会儿碰了面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吴霖枫前脚冲出教室,江灵弯下身附简倩倩耳边小声说道:“你赶紧去操场看看林友康在不在那儿打球,要是在就让他赶紧过来,别再出事儿了。”

  简倩倩闹了个红脸儿,发觉自己做得好像确实不妥,赶紧跟了出去。

  田隶真头疼得厉害,怎么也睡不安稳。梦里挣扎了好一阵,不知为什么猛地醒了过来。努力集中神智看了一眼手上的电子表,竟然睡了四十多分钟!看了一眼旁边睡得正香的小鬼头,心里一惊,坏事了!这小鬼一直跟她说看半个小时电视就得回去,不然她哥该着急了,怎么会想到两个人都睡着了呢。

  吴霖枫这种人面儿上吊儿郎当,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谁要是真触到了他的底线,发起狠来没一个人能招架得住。而他的底线,必然就是这唯一的小妹妹。

  文奶奶看田隶真起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说道:“你发烧了吧?我给你配了两个感冒胶囊,赶紧把药吃了,别回头再厉害了。”

  田隶真手脚虚得厉害,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可哪还有心情再管这种小事,到门口匆匆蹬上帆布鞋,看了一眼睡得七荤八素的小鬼头说道:“奶奶,我有事儿出去一下,等会就让她哥过来把她抱回家。”

  “行,你先把药吃了吧。穿上羽绒服,光穿一个校服等会感冒得更厉害了……”话音儿还没结束,田隶真就已经噼里啪啦地跑下了楼。

  林友康一整天心里都特别不痛快,放学后一直在操场和班里几个男生打篮球。冷风躁怒地呼呼刮着,他上面却只穿了件白色T恤。

  “康子,你这打球还是打人呢?”

  “就是啊,你要是想出气就打沙袋去,我们哥儿几个又没招你。”

  林友康单手反抓着篮球,一个冷眼甩过去,球场几个人不再吭声了。说是打篮球,林友康从头到尾就没进一个球,净在这儿砸篮板了,好像那可怜的篮板和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林友康,你快……快过去一趟吧,吴……吴霖枫好像炸火了。”简倩倩跑到操场喘着粗气,冲球场的男生大声喊道。

  林友康右手一转,轻轻托住弹回来的篮球说道:“他炸火了关我什么事儿?我还在这儿炸火呢。”

  “田隶真……他去找田隶真……”

  林友康一听到“田隶真”三个字,甩出手上的篮球急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小学部……不是,不是,去教职工楼了。”

  “到底哪?”

  ……

  田隶真一边抬着右脚往上提鞋子,一边蹦蹦哒哒地往楼下走,扶着墙的手上蹭了一层厚厚的白灰。她的脑子昏昏胀胀,血液已经呆滞,心里慌乱得要命。刚到二号楼和三号楼的岔口处,一个人突然从甬道冲出,上来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刮子。田隶真的脑子本来就有些不清不楚,这两巴掌甩得她差点儿蒙过去,连忙靠住了旁边的黑色路灯杆子。那人面目狰狞,狠狠握着拳头,正对田隶真的右脸。

  田隶真定睛看到吴霖枫眼神中的着急,拍了一下脑袋,使劲儿让自己能集中精力:“吴霖枫,我知道你着急,你听我说……”可田隶真还没再说什么,过道冲过一个人,脚步更加急切慌张,上来给了吴霖枫几拳。吴霖枫没料到会挨这几下子,一个重心没稳住,趔趄地朝后退了几步。田隶真的脑子一团混乱,可无论如何,吴霖枫都是受害者,怎么也不该挨这一顿揍。田隶真上前,一把抓住林友康的衣服,猛地推了一下,嘶声喊道:“你发什么神经,打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