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到了。
花暖考核的那日大家都纷纷前来,缥缈山的规矩就是这样。一人考核,其他人都要作看官,一是为了学习,二是为了防止徇私。
所有人的担心都一样,不是怕花暖过不了,而是怕梅一觉下手不知轻重...弄伤了花暖。
尤其是谢慈,他连药箱都带来了。
虽然这些天梅一觉的态度有所缓和,但他的习惯,谢慈再清楚不过了,历年来参加考核的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脚,即使张仙人护着花暖,也不见得他会手下留情。这个门槛,很难迈过去。
缥缈的考核都是严苛的,能留下的人不仅要有学艺的天分,更重要的是心地纯良。过去的时候,那些人总是连身体上的考核都没有通过,更不必说心理上的考核了。那么这一次,梅一觉又会给花暖出什么难题?
那些师兄弟们也希望梅一觉手下留情,难得山中有这么个小小的师妹,又懂事又听话,肯努力也肯吃苦,平日大家都喜欢她,待她也是极好。毕竟是个姑娘,用对付男人的法子来考她,确实不大公平。
那一日天气甚好,花暖早早的就和其他人在山主殿门口等候。
等到日出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大家才瞧见梅一觉的身影。
他也不拖沓,见了花暖便道,“今天的考核,过了,我亲自做你师傅,过不了,永远不得在山中习武。”
周围又是一阵抽气声,谁不知道规矩应该是过不了就自行下山?
没想到这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厚颜无耻起来竟也是跟张仙人不相上下的,一句摆明了放水的话也能说的如此大义凌然,义正言辞,实在不得不让人佩服,佩服。
但换句话说,如果通过了,梅一觉竟会破例收她为弟子。
要知道,梅一觉做花暖的师兄并不奇怪,这缥缈山上除了张仙人是师傅,其他人都是同门弟子。
但梅一觉收花暖做徒弟,那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荣幸。梅一觉的武学造诣极高,若能得到他的指点,必然有大成之日。
然而却没有人想到花暖的感受。这看似稳赚不赔的买卖,对于花暖来说,却是极大的赌局。
她对于武学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就好像她天生的,骨子里、血液里带来的一种本能。从她第一眼看到梅一觉练武开始,她就恍惚觉得这是她该做的事情。
再到后来谢慈病倒,缥缈山中也只有梅一觉才有本事救谢慈。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想要跟梅一觉一样,一动手,就有保护别人的本领。
这凝聚在她肉体里的东西,就像鸟儿的翅膀,鱼的鳞片。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拥有高强的本领,她才能做一些事情,才能回报缥缈山张仙人的养育之恩。如果不让她学武,不如说斩断了她的翅膀,刮下了她的鳞片。
这一次,她一定不能输。她一定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她一定要保护那些,最重要的人。
“花暖明白了。”
“如此,我便出题了。”
梅一觉的手朝右边一指,“只要你能在日落后从那座山里活着出来,便算你通过。”
周围的人看向右边,皆是沉默。他们都知道缥缈山旁边的那一座无名山里住着一只凶猛的老虎。
那座索桥就是为了防止那只凶猛的老虎进缥缈山,它是会吃人的。
许多年前就是因为这只老虎穷凶极恶,咬死了缥缈山的门人,才被赶到那无名山上关着。这只老虎究竟活了有多久的岁月,谁也不知道,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或许已经上百年了。至今,他们时常能听见从那边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虎啸。
他们每个人都听说过老虎吃人的往事,所以谁都不会靠近那座山,这个故事,无疑是对他们最好的警钟。
这么一个小女孩过去,无非是入虎口送死。
“另外,你可以带一样兵器。自己选吧。”
花暖想了想,望向张仙人,眼神里有一丝不确定的疑问。
张仙人朝她点点头,算作肯定。
她心中平静了许多,深深呼了一口气,道,“我不带。”
“哦?”梅一觉似是有些诧异,“真的不带了?”
“不带。”
梅一觉也不再说话,只若有所思的看了张仙人一眼。
花暖朝梅一觉抱拳,“我这就去了。”随即一路小跑,穿过一座索桥,一头扎进了那茂密的山林中。
花暖走后,谢慈立即站了起来,“师傅,师兄,花暖不过是个孩子,不如我也去…”
梅一觉打断他的话,大手一挥,“若这点考验都过不了,又怎么习武,想做大小姐,就早日下山吧。”
张仙人也摇摇头,示意他安静的等着,“相信她吧。”
说完,一双眼睛望向那无名大山,花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花暖一进那林子,便觉得四周安静的诡异。
她昨日虽和张仙人进来过,但他只是带她在索桥尽头坐着,并未走进来。
如今亲自进来了,才发现四周的树木花草丛生,茂密非常,与缥缈山的清雅秀气,山石耸立,大不相同。按理说高山这种地方,越是高处,植物越是稀少,而这里恰恰相反,似乎整座山的生命力都集聚在这里。
她知道这里有一只老虎,昨天她还听到了那老虎的咆哮。她又想到张仙人描述的老虎的样子,三米多长,一个爪子就能让人一命呜呼。如此想象,心中自然害怕,怕那老虎见了她,一口就把她撕成碎片。
可转念又想,那老虎既是心地温柔,怎会是坏的角色?连一株小花它都不忍伤害,又怎么会伤害她呢?
人非人,兽非兽。这是张仙人告诉她的。只要她愿意相信,只要她愿意真诚待它,或许,那只凶猛的老虎也会相信她罢?
花暖,就算真的遇到老虎了,你也要更勇敢一些,不要怕。她这样安慰自己,心中才沉静了许多。
她轻轻迈着脚步,想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无奈四处都是高高低低的丛林,压根无处落脚,她又怕惊动林中的野兽,只好一小步一小步慢慢的走。
这林子实在太茂密了,树木高大的不见天日,低矮的又都密集的无法行走。缥缈山的一群人自花暖过了索桥开始,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他们都在看着那个方向,那座山,越是安静,越是让人揪心。
花暖走了好一会,才看见前面有一块大石头,那石头像个竖起来的耳朵,就立在前面不远处,透过树林,能清晰的看见那石头迎着日光落下的巨大的阴影,无疑是个绝佳的庇护所。
她想着躲在那大石头下面可能就安全了,老虎想必也不会发现她的行踪。下了决定,便轻快了许多,只朝着那大石头走去。
“呼——”
突如其来的风让她猝不及防。
穿过了茂密的丛林,眼界一下子开阔起来,面前是大片大片湛蓝的天空,和只离她几步距离的万丈深渊。
那块巨石足有她三人那么高,阳光洒下来,落下一大片阴影。
在这里不仅能躲避老虎,也能看到山下的世界吧。她朝着那阴影望过去,却看见一双大眼睛也朝她这里看过来。
那是一双蓝色琉璃般眼睛,第一眼看过去,竟以为是天地间最纯正的水晶,那样纯净而美好,仿佛是不慎落入凡间的仙泪,又像是深藏海底龙女的宝珠。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美丽的眼瞳,明耀的用文字也无法描述。
花暖被这双眼睛震撼了,从那眼睛里,她可以分明看见自己的身影,小小的,矮矮的,还有些手足无措。
她突然觉得,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她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
雪白的皮毛如同二月的春雪,雪白又不失温暖,那些深深浅浅的黑色的条纹,如同一道道年轮,从容的划过脊梁,印刻着无数深邃。
一只尾巴懒懒的摆在腿上,轻轻的甩来甩去。
它的身体巨大,一只腿都有比花暖的腰杆粗上一圈。头上有个大大的王字,清晰又干净,隐隐透着威严之气。
它见到花暖,只懒懒的看了一眼,又恢复原来的模样,静静的趴在那里,眺望远方。
花暖并不知道这东西是何物,短暂的震惊后,没感受到恶意,便也放心了许多。或许是它,压根不屑于找花暖的麻烦吧。
想了想,便轻轻开口问道,“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它并没有反应,仍是一副眺望远方的模样,对其他都不闻不问。
花暖道,“谢谢。”
她找了一处阴影的地方,蜷缩着坐了下来,生怕占了它更多位置。
它仍然专心的看着远方,花暖也顺着它的方向望过去。
没有了云雾的遮掩,没有了群山的覆盖——那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大地啊,就像一副巨大的画卷,千里山脉,万里河山,波澜壮阔,鬼斧神工。一条长长的河流弯弯曲曲,从一边流向远方,那些美丽的田野,王城就像一颗颗棋子,整齐而美妙的落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棋盘上。
她看到了辽阔的原野,看到了无数移动的黑点,那些是什么?是人吗?
风好大。
这里的风,好像永远不会停止,背后是树林,面前却是天之涯,海之角,整个世界,尽收眼底。
她站了起来,那些发丝像在张扬,花暖望着远方,看着这片山河,那眼神再不是稚气而无知,那分明是勇敢的,无畏的。
这种感觉…让她沸腾。
花暖从来没有想过山下的世界是怎样的,也许是血腥的,是险恶的,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幅神奇的画卷。
她的血液里就好像有什么就要苏醒起来,不断叫嚣着要冲破她的身体。
她攥紧拳头,忽然有种莫名的直觉,就好像她骨子里就该属于那片辽阔的土地,就该驰骋万里山河,看遍长河落日,就该在那幅神奇的画卷上,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血液在喧嚣,在沸腾。
“被这山河震撼了吗。”耳畔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话音,让花暖愣了神,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它在说话。
“嗯...”花暖的脑子被那片热情占据了,也无暇去思考,为什么它竟能说话。“我只是觉得,我好像生来就是属于那地方。”
“呵”它的眼角好像带着笑意,“人人都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拥有天下。”
“不..不是这样的..”花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该保护那里。”
它突然沉默了,久久没有再说话。
花暖看着它的尾巴摆来摆去,仍是望着远方,看着它的眼睛,却仿佛看到了溢出的淡淡的忧伤。
“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告诉我。”它淡淡的说着,“可他却骗了我。”
花暖听着它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仿佛穿透了亘古的哀伤。她却不由的难过起来,这样强大而美丽的生物,在哀伤什么呢?
“我不会骗人。”花暖低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它转过头,一双眼睛看向花暖,那清澈的双眼似乎有看穿一切的力量,从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
“冷吗?”
“冷。”
“站在高处,自然冷。”它也站了起来,全身毛发在这一刻苏醒过来,随风摆动,威风凛凛,无处不散发着强大的力量。
花暖还没有它站起来高,可在它的旁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天高如何?地阔如何?此时此刻,不过一出山河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