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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姐，我们家老太太有请！”

　　正吃着饭，就来了一个脸生的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身子单薄，长长丹凤眼，眼角似要没入两鬓如云的发里，有几分像雅蓉变的那只狐狸面孔，她不敢进来，立在偏厅门前怯生生的禀道。

　　我皱了下眉头，这老太太似乎太多礼了些，只见了一面，就又是送礼又是请人的。

　　春妍忙招手对那小丫头道：“秋萱，进来说话吧。”

　　秋萱看着我，我淡淡的点了下头，她方才进了门。

　　“吃过了么？”春妍对她颇热情，拉了她的手笑盈盈的问道。

　　秋萱飞快的撇了眼席上的饭菜，露出些馋意来。她不动声色的掩饰了那几分馋意，目光看向春妍，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没呢！”

　　“怎么又是这么晚没吃？”春妍拧了眉。

　　“大少奶奶动怒，砸了房里的摆设物件，砸完又说腹痛，我想着是动了胎气，就去请了大夫，大夫看完后我伺候着大少奶奶歇了才得空去禀给老太太知道。一来二去的就错了时辰没吃成饭。”

　　“好端端的她又发什么脾气呢？”

　　秋萱怯生生的看我一眼，“主子的事情，我当奴才的也不好说。”

　　说完，眼角余光又是朝桌上偷望。

　　“墨琴，你再去取副干净碗箸来，让秋萱稍许吃些垫垫肚子吧。”我看看秋萱，笑道：“你也吃点吧，我们这里也是才刚吃上。只怕得好一会磨蹭才能去老太太那里，不知老太太叫我去是做什么，等不等得。”

　　“谢小姐！”秋萱行了个礼，想是见着我们这里主仆都在一张桌上吃饭有些惊奇，不自然的磨蹭了一下才在春妍身旁的凳上坐下，“老太太也没说有什么事，只是让我来请小姐过去，看情形也不着急。”

　　秋萱拿了碗筷拨拉了些饭菜吃得香甜，吃得虽快，但举止上控制得斯文有礼，不见丝毫粗鲁，大户人家的丫鬟果然有些范。

　　我想了想，问道：“既是你们大少奶奶动了胎气，老太太该要去看看吧？晚些去也应该无妨。”

　　“老太太知道大少奶奶的事，生了好一会气，且骂了半天呢，只说大少奶奶若是不想活了，就直接投井去，仗着肚里有了个孩子就胡作非为，便是死了也是活该。我看那架势，只怕不会打算去看大少奶奶。”秋萱说完，忽然停了吃饭，一副窘迫的样子，“我不是搬弄是非。”

　　我忙道：“嗯，这些也是我问了你才答的。你尽你的本分便是了。”

　　秋萱这才放松了些，又夹了菜吃。

　　“你们大少爷应该陪着大少奶奶吧？”我仍是八卦过了头。

　　“没呢！其实大少奶奶生气砸东西，全是因为大少爷，大少爷老说大少奶奶肚里不是他的种，还偷偷在大少奶奶喝的补汤里下了滑胎草药，偏巧大少奶奶那时候害喜得厉害，只喝了一两口就放下了，不然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后来这事给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便不许大少爷进大少奶奶那边的院子，说是等大少奶奶生了后才许去过去。”

　　这还真是个大八卦，我没想到黄子安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心里那一丁点歉意一下消失殆尽。

　　我面上浮出些微笑，“这么看来，今日你们老太太其实不是真骂大少奶奶呢。只怕是心疼大少奶奶才口不择言的。恨铁不成钢，自然是要骂一骂的。”

　　春妍对着秋萱哼了声，“你还肯叫他声大少爷，也瞧瞧你们主子那可怜见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糊涂肠子。”

　　秋萱低声叹口气，“他再怎么不是好歹也是我主子的夫君，也是我半个主子，纵然大家都不那么叫他，我也得叫的。”

　　我听得无趣，厌了这话题，差不多也吃饱了，起身道：“我去梳洗打扮一下，你们自己吃着吧。”

　　墨琴忙放下碗筷，跟了过来：“小姐，我去伺候你。”

　　我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答道：“好。”

　　回屋后，墨琴打来热水，取了些梅花澡豆【注一】让我净手。

　　我等着她自己张口，也不说话，慢慢的净手洗脸。

　　“小姐，你没有话问奴婢么？”

　　我拿了帕子擦手，“你愿说的话，我不问你也会说，你不愿说的话，我问了你也会藏着掖着。”

　　“小姐，其实奴婢也不是存心瞒着小姐的，只是不想自己的身世被太多人知道。自从跟了小姐，虽说时日不多，但对小姐已是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任何隐瞒。”

　　“墨琴，我不是个什么事都要寻个究竟的人。人总会有些秘密，若是不会妨害他人，那秘密存着也就存着了。我寻常是有些爱听八卦趣事，只是那些要么是正好送到我眼前让我知道的，要么是无伤大雅的寻常事情。你的身世恐怕颇有些曲折，你既然一直不说，那一定有你的道理，我也不想寻根问底。”

　　我嘴里虽这么说了，心里还是有些猫爪似的痒痒的，我的骨子里的确燃烧着强烈的八卦之火，只是一直努力克制着。

　　墨琴听我这么说了，踌躇了一会，终是坦然的看着我：“别的人奴婢都可瞒，只是小姐奴婢不想再瞒了。其实奴婢是从金国逃出来的。”

　　我一怔，“金国？这么说你是女真一族的？”

　　“不，奴婢世代都是汉人，本是唐州【注二】人氏，绍兴和议【注三】时，金国占了唐州，举家皆沦为官奴。因奴婢祖父厨艺了得，曾是高宗御厨，所以奴婢也跟着学了些。三年前，奴婢是伺候卫绍王完颜永济的妾氏珍明夫人的，不想珍明夫人忽然患了急症，不出半月就殁了，因金国有‘主死，婢将安归’之说，卫绍王下令让奴婢从死，奴婢家人想了法子救了奴婢出来，奴婢一直逃到宋国境地，才得以活命。只是家人恐怕无一能活。”

　　墨琴说的极淡，逃出卫绍王府这段定然十分惊心动魄，想是日夜煎熬中，已将悲哀和痛恨都磨得淡了。

　　“再后来奴婢就遇到掠奴者，抓了奴婢给牙婆，就被卖到了张大人府上。小姐的嫂嫂厌恨我，只怕是因为奴婢来历不明，又不肯告诉她自己的底细，她总疑心奴婢是张大人花了心思塞进府里的，所以处处刁难吧。”

　　原来如此。

　　“这些事情，你莫要再对旁的人说了。金宋两国之间关系原本紧张，你又曾是卫绍王府里的人，总是小心些好。”

　　“是，奴婢知道。”

　　墨琴说完，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些笑容。

　　我逗她道：“只是你那些厨艺不许私藏了。”

　　墨琴眼神明亮，高高兴兴的回道：“以后我变着花样的做，保证每道菜都好吃。”

　　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历经许多，一旦放了包袱，笑得竟如阳光般明媚。

　　梳洗完毕，我换回女装，仍是不喜脂粉，清清淡淡的一身，自觉十分惬意。

　　带了春妍，同秋萱一起出了门，往老太太屋里径去。

　　不想到了老太太那边，门口立着个丫鬟，脆生生道：“老太太说是来了都往后面园子里去，她在那边候着呢！”

　　心下有些奇怪，去了园子里，难不成又烤肉赏梅么？

　　进了园子，只见地上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笼子，里面都养着各式飞禽小兽，鸽子、鹦鹉、鹰隼皆有，又有狐狸、猴子也在笼中窜跳，再往里走，一边的大树上拴着一头熊，一头驴，赫然是个小型动物园。

　　老太太在园子里的亭下坐着，旁边立着几个使唤丫鬟，并一个老道，只见那老道戴着青缎子九梁道巾，身穿蓝缎子道袍，腰系丝绦，白袜云鞋，背上背着一口宝剑，绿沙鱼皮鞘，黄绒穗头，黄绒腕；面如三秋古月，慈眉善目，五官倒也清秀，三络长髯，飘洒胸前，颇有些仙风道骨。

　　“清欢丫头，快来这里陪我老太婆坐着。”老太太见我来了，笑眯眯的朝我招手。

　　我好奇的看着那道士，依言坐到了老太太旁边。

　　老太太笑道：“这老道是有名的教虫蚁【注四】的，他教的虫蚁聪明得紧，我只说这个好玩，所以叫你一同来看看热闹，只怕子佩那几个皮猴子也快到了。”

　　“教虫蚁？”我有些不解，也不好意思再问，约略的猜测可能类似于驯兽师。

　　老道看着我，微微一笑，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个小木盒，轻轻一磕，木盒盖子就开了，只见盒里一只金钱般大小的乌龟浑然不惧的伸了脑袋，爬出了盒子，顺着老道的衣袖攀爬，老道故意将衣袖左右抖动，小乌龟紧紧抓住衣袖的褶子，怎么也掉不下来，只要衣袖抖动停止，就欢快的昂着头又爬了起来，十分有趣。

　　我不禁赞道：“这个果真有趣！”

　　“这只是雕虫小技，还有更有趣的。”老道收了小乌龟到盒子里，笑道。

　　他说着，走到几只装鸽子的笼子边，打开笼子门，里面数十只鸽子咕咕咕的踱着方步走了出来，尾巴上皆挂着一只金闪闪的铃铛。

　　老道拿个小小的竹哨，发力一吹，鸽子呼啦啦的就飞了起来。待鸽子一入长天，风力振铃，云端顿时传来如玉佩撞击般的铿锵之声，清脆悦耳，使人恍惚觉得这些鸽子是从渺渺仙境飞降而来。

　　【注一】澡豆是以各种豆子研成的细末作为主料，利用豆面天然具有的去除油污的性能来清洁皮肤。澡豆的最大特点，正是将豆面与珍贵香料混合到一起，散发优雅的香气。

　　【注二】今河南唐河

　　【注三】1141年，南宋与金签订的和约。

　　【注四】养驯昆虫、禽兽总称为“教虫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