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清和,万里无云,不时能听到花园里的鹤鸣。
林舍儿望了眼身边忧心忡忡的林习之,心道马氏的身子是早几年就坏了的,这一次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午间,林习之留下与林舍儿一同吃饭,瞧见林习之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林舍儿也吃不下去。
“大哥,母亲没事的。”林舍儿道,又与林习之笑道:“前几日,我瞧着府里有个跟祖母很像的丫头,还想叫你去看呢。”
林习之骂道:“你这丫头,没得抬举那丫头,竟说她与太姨娘想象。你怎知太姨娘年轻时长的什么模样?”
林舍儿笑道:“轮廓像。”
林习之丢了手中的棋子,道:“来,我与你画像,等着你一把年纪的时候,也叫你能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林舍儿忙应道:“好。”于是亲自去裁纸、研磨。
拾弄好桌椅,才叫林习之坐下给她画像。
林习之叫人将书房的窗子支起来,指着林舍儿道:“你就坐在窗边望向外头的鹦鹉吧。”
林舍儿依言坐下,不时地回头看林习之给她画像。
因林习之有心捉弄林舍儿,不叫她眨眼,林舍儿眼睛一直睁着,慢慢酸涩起来,眼泪朦胧双眼。忽地想起她一辈子里,一共有三个人给她画像。
一个是林习之,只可惜林习之给她画的唯一一幅画,画上只有一幼学稚龄的女童,瞧着青涩陌生,远看不出她日后的容光,日后每每再看,忆起林习之,就觉酸楚盈与胸怀;第二个是宁燕回,因她不喜宫廷画师,于是宁燕回便亲自为她作画,只是那画却在画成之日湿水,成为模糊的一片墨迹,此时再想,也能想出那时宁燕回是当真失手,还是有心为之;第三个是贺兰三秋,她所看到的贺兰三秋的宫廷生涯,便是给她作赋作画,想来,贺兰三秋在画了千副她的画像时,嘴角一直一直带着戏谑与嘲讽。
林习之望见林舍儿掉下眼泪,笑道:“傻子,叫你不眨眼,你当真不眨眼?我唬你的,你只管站起来,我都记在脑子里呢。”
“大哥记在脑子里,总有一天也会忘了的,不如,今日就画完吧。”林舍儿笑道,依旧坐在窗前。
林习之心道定是林舍儿还挂心着马氏,于是不再说话,一鼓作气画了起来。
看到他们兄妹作画,周妈妈微微皱起眉头,想要上前,又被牡丹劝住。
“妈妈就叫他们画吧,其实少爷姑娘心里担心着夫人呢。”
周妈妈又隔了几步看他们,瞧见林习之不时分神,林舍儿也是一副神游模样,心道也是,于是便不去打扰两人。
画完了画,又下了一会子棋,傍晚添香与红袖过来找林习之回去吃饭,林习之有心要去看看林丢儿,就对林舍儿道:“舍儿,我回去了,母亲那边一有消息,我就叫人来与你说。”
“大哥不若留下与我一同吃饭吧,叫人把你的饭拿来,也不费多大的事。”林舍儿说着,伸手就去拉扯林习之,仰头看着他。
林习之呡了呡嘴,低头看着林舍儿满是期待的眼睛,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面带宠溺与为难。
红袖笑道:“少爷陪了姑娘一日了,也该回去了。明儿个老爷回来,指不定要问少爷功课呢。”
林舍儿觑了眼红袖,心想有一个崔莺莺,就有一个红娘,若是没有红袖自作主张的穿针引线,林习之不能够与梅雪枝暗中诗书往来,如何能成就那一段孽缘。可怜林习之娶了梅雪枝后兀自失落颓废,红袖反倒利用梅雪枝的不管事,作威作福,又装起贤良来,于是冷笑道:“指不定的事,你也敢说?”
红袖本要仗着自己是林习之身边一等一的丫头与林舍儿辩驳一句,但因林舍儿动怒之时脸上恍若天成的威严震住,一时不敢言语。
林习之方才还要好言劝林舍儿,如今见红袖触怒她,自然不好再说,只笑道:“红袖,去将我的饭拿来吧。”
添香低头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出去。
“红袖可是病了?若是病了,就搬到自己家中去养着,正好与三夫人那边的聚儿一起养病。”林舍儿道。
添香委屈地看了眼林习之,咬住粉唇垂手站着不言语。
“好啊,我说话,她权当没有听到,只是你们也不曾听到吗?”林舍儿摸着腕上的金镯,去看牡丹、芍药。
芍药上前道:“红袖姐姐,我们姑娘问你话呢。”
“……少爷。”红袖红着眼圈去看林习之心道自打她跟了林习之,马氏也高看她一眼,林脂星等人谁跟她说话不是姐姐姐姐地唤着,和和气气的,就独有林舍儿这么个祖宗叫人惹不起。
林习之笑着打圆场,“多大的事情,能叫你气成这样?红袖,还不快给姑娘赔不是。”
林舍儿冷笑道:“瞧她委屈成那样,指不定这不是要谁来赔呢?”
红袖裣衽对林舍儿一拜,“是奴婢的错,还请姑娘原谅奴婢则个。”
林舍儿看她曲着腿,也不叫起,说道:“前儿个听说二姐姐替你做了针线来着,大哥身上的这个扇套,可就是二姐姐做的?”
红袖一怔,心道林舍儿当真多管闲事,林脂星都乐意的事,偏她要拿出来说:“是,二姑娘手巧,因看少爷身上的老旧了,就要替奴婢做了。”
“胡闹,你的差事,推到二妹妹身上做什么?”林习之此时才动了怒,若是林舍儿不提,他倒当真不知自己身上用的是林脂星做的东西。
红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奴婢是瞧着二姑娘做的花样好,二姑娘又一片盛情,这才依了二姑娘,叫她给做的。”
“理都到了你身上,难怪能后来者居上,叫添香姐姐素日里也不敢多说你一句。”林舍儿冷笑道,步到书案前,看林习之做的画,一时恍惚起来,心里去想自己年华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想了半日,只想起华丽的贵妃衣裙,以及头上耀华人眼的金钗玉翠。
林习之最是看不得人吵闹,于是挥手道:“罢了吧,你与她一个丫头计较什么?”转而训斥红袖:“你今日一言语不恭敬,二竟叫姑娘做活。往日里在我屋子里就罢了,怎出来了,还那般不通人情,不懂规矩?”
红袖跪下,此时已经是流下眼泪,仰头道:“是奴婢的错,少爷就饶了奴婢这一会吧。”
林习之道:“你惹恼的是五姑娘,你来对我认错做什么?”
红袖于是又转向林舍儿:“姑娘,饶了奴婢这一会吧。”
林舍儿冷笑道:“针线又不是我做的,你不去跟二姐姐认错,来跟我认什么错?”
林习之心道先叫林舍儿消气为上,忙道:“五妹说的对,你快去二妹妹那边给她赔不是吧。”转而,道:“罢了,我与你一同去吧。”
林舍儿抓了林习之的袖子,“大哥不是要陪我吃饭的吗?”
林习之见林舍儿识破了他要溜走的小心思,干笑一声,对添香道:“你去拿饭吧。”
“是。”添香应道,与红袖一同出了梧桐居。
“舍儿,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林习之责备道。
“怎地?哥哥心疼了?”林舍儿眉头一跳。
林习之看到林舍儿眼中又有了久违的无理取闹,只笑笑,不再说旁的。
林舍儿见林习之对她方才的发作不以为然,冷笑道:“大哥真真是个好人,对着小嫂子这般袒护。”
“小嫂子?你又听了谁胡言乱语?”林习之皱眉道。
林舍儿冷笑道:“还用人说,瞧她那做派就知道了。回去后,红袖指不定又要闹着说什么‘既然少爷看不上奴婢,就放了奴婢出去’,色令智昏,到时候大哥定是要说‘我替五妹妹给你赔不是’。”
林习之被林舍儿的话堵住,半响,捂着额头笑了,“五妹妹的口舌越发锋利了,五妹妹放心,我定不会打着你的幌子给一个赔不是。”
“但愿如此才好。”林舍儿笑道。
晚间,一同吃了晚饭,瞧着天色,林舍儿不能再缠着林习之,就放他回去。
“大哥。”林舍儿在林习之要走时拉住他的袖子,踮起脚,瞅了眼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红袖,“若是大哥回去给她做小伏低,以后我再也不认你是我大哥了。”
林习之扯了下她脸边的鬓发,笑道:“胡说,大哥怎么样都是你大哥。”说着,转身与红袖、添香走了。
周妈妈看到林习之走了,忙上前,正色地对林舍儿道:“姑娘大,比不得先前。先不说兄长房里的事情说不得,管不得;便说与大少爷亲近,也不该时时动手动脚,仔细叫人看见了,笑话姑娘没规矩。”
林舍儿笑道:“妈妈,我知道了。”
周妈妈见她答应的爽快,剩下的说教就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唯恐林舍儿敷衍她,就看了牡丹一眼。
牡丹笑道:“妈妈说的是,姑娘不该得罪了红袖。素日里也是常见面的,叫她没脸,姑娘一得不到好处;二来,她心里怨怼,少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使坏。”
林舍儿一笑,却不再说话。她要的就是红袖心怀怨怼,没有怨气,红袖如何针对她,她又如何趁机将红袖赶离林习之身边。
“姑娘?”周妈妈见林舍儿不回话,于是催她。
“知道了。”林舍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