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件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怀乐太过分,不过生性骄傲的她不允许低下自己尊贵的头颅,只是微微点点头,在铺着柔软垫子的绣凳上坐下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淡淡道:“这个你也许用得上。”
身旁突然传来一身吸气的声音。
怀乐侧过头去,是站在不远处的阿蓉,正看着这边。她见怀乐看向她,便微微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神情有些轻蔑。
怀乐只当做没瞧见,接过锦兰手上的瓷瓶道,“谢谢锦姑娘。”
锦兰轻轻“嗯”了一声,开始调律。两人没有再交谈,不过,往日的隔阂却在无形中消失,气氛温和起来,一切都那么平常、肯定和舒服。
若是以往,怀乐必然会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想学更多,但今天,她的心思始终还在乐苑中,没带出来。
卡卡没有用早膳呢,会不会饿着?它会不会看到她特意给留在窗边的果子?如果垂丝进了卧房,它会不会避开她,还是要和她争论一番?垂丝要是看到它,会不会把它扔出去?……
一系列问题干扰着她。
沁园中花草虽多,动物却少。
除却湖边的丹顶鹤和空中飞过的雀儿,她几乎没见过其他动物。
“怀乐。”锦兰小声喊道。
“……在。”怀乐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反应有些迟钝。
“手很痛吗?”锦兰手不停,问道。
“还好吧,不过有点痒。”怀乐信口胡诌,想了想又道,“不严重,很快就会好的,谢谢关心。”
“这就好。”锦兰向后微微倾了倾身子,以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那丫鬟被遣送回家了,以后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
“什么?”怀乐愣了愣,声音也大了些,旁边便有人看过来,她急忙压低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阿七与副领事一起走进来,她的来到意味着合奏的开始。
每天清晨的第一课是合奏。奏完《奏世》需要一刻钟,合奏结束后,点评,再合奏。合奏,除了是让每个人找准感觉,找好位置之外,更是考察团体与个人状态的好方式。
随着阿七举起手,合奏开始。
箜篌既是伴奏乐器,又是室内独奏乐器,用起来十分灵活,但是,今天锦兰明显不在状态,第一节就出现了两次错误。
阿七的眼神扫过来,看得怀乐心头一凛。
但锦兰似乎没有感觉一般,借助乐声掩盖轻微的声音,道:“楚碧娘决不允许这里任何人做出伤害其他人的事情,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她被遣送是理所当然的。”
怀乐心中一动,这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却有人因此被遣送走。她相信,“遣送”这个词只是一个美好的说法,因为,如果被遣送的人是她,那结果绝不是令人开心的——被逐出府意味着她无家可归,而回家意味着她所有逃跑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那个丫鬟极有可能也像她这样。
“她已经走了吗?”怀乐小声道,耳畔缭绕的合奏乐器变得恍惚起来,她有些分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残酷的现实。
“差不多。”锦兰的前一个侍琴也是被遣送走的,她知道,遣送时间固定在辰时三刻。
两人说话也许是太频繁了,阿七盯着她们,踱着步子走过来,站在锦兰身侧。锦兰一惊,急忙凝神静气,认真弹奏。
阿七看了怀乐的手一眼,没说话。
一曲既终,阿七让副领事做点评,自己对怀乐道:“你出来一下。”
怀乐不知何故,锦兰却蓦然白了脸,辩解道:“七领事,这不关她的事——”
阿七淡淡道:“锦兰,没你的事。”说着,往侧门走去,怀乐只好跟在后头,她回头看锦兰一眼,锦兰眼里露出一丝不甘与愧疚。
走出月韵阁,阿七看着她的手道:“怀乐,你好些了吗?”
怀乐点点头,她很想说没事了,但这种话终究说不出口。她记得,她在第一次划破手指,并迅速痊愈的事情告诉父亲后,父亲整整震撼了三天。三天之后,父亲告诫她,决不能将这个事情说予外人听。
她很听父亲的话,一直没有说。
可是,她要不说的话,就必须忍受所有人关心的,愧疚的眼神。
真真纠结。
平时不常出现的楚碧娘也破天荒来到月韵阁,一开口便是训话:“如果以后发现任何乐士与侍琴公报私仇,或蓄意伤人,立即逐出府门,永世不得当乐士!”
在场的乐士脸色一白,却也不敢出声,楚碧娘巡视一番,又把怀乐唤出门,关切的问候一番,怀乐来不及回答她,急道:“琳琳是不是要走了?”
楚碧娘点头:“嗯。”
怀乐大声道:“她不能不走吗?”
楚碧娘有些诧异,但也不问,平铺直叙道:“怀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她是有错或者无错,这件事她犯下了,就必须承担责任。就算是你,也一样。”
怀乐咬着下唇,半晌,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回月韵阁。
锦兰大概是在担心她被阿七和楚碧娘问话,比之前更加心不在焉,连续出了几个错,在整齐的合奏中,这种错误被扩到无限大,显得不协调而且刺耳。
她没有挽救的意识。
怀乐在心里叹了口气,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轻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乐乐?”很平常的语气,不知为何,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撒娇的感觉。
怀乐猛地抬起头,四周,除了聚精会神的演奏者之外,只有全神贯注听的侍琴和领事,并没有其他人。
“乐乐,你看窗外。”那声音又在她的意识中说。
怀乐的位置是背窗,但此时此刻,她怎么也没办法在楚碧娘和阿七关注的眼神下将头转过去。
“喂,乐乐!”
“别吵!”怀乐在心里大吼一声,突然“噗”的一声,树上有个白白的东西跌下来,掉在草地上,楚碧娘刚好面窗,见只是一个小动物,便也没有在意。
“你喊那么大声干嘛?”小动物委屈道,怀乐刚才那一下猛地冲击进它的意识,把它吓得从树上跌下来。
原来可以这样说话的。怀乐尽量把声音放轻一些,在心里:“我要上早课。”
脑海中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她慢慢定下心来。
早课终于结束,阿七对锦兰道:“锦兰,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不在状态?”
锦兰斜睨她一眼,爱理不理道:“昨晚没睡好罢了。”
阿七面对这样的钉子,心知与她计较也无益,沉着脸道:“等会儿让丫鬟帮你把箜篌搬过去,怀乐这几天手还不能动。”
锦兰毫不在意:“我晓得。”
早课的第二课在立园。立园坐落在镜月湖旁边,镜月湖是宁音府中最大的湖,占地二百亩,呈月牙弧弯形,从立园中看出去,可以将湖色净收眼底。
立园由八个独立的院子组成,锦兰学习的院子在凤鸟院。凤鸟院有三层,并分为三十个独立的练琴室,锦兰的琴室在三楼,靠近湖边的一面,走到上面,上面是休闲的凉亭,下面是漂亮的花草,每天,夫子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进行指导。
怀乐跟在锦兰身后走着,花园里到处都是刚下了早课的乐士,银铃般的笑声与说话声夹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白得似雪一样,真好看……”有人的声音传过来。
怀乐转过头去,在立园的廊下,院子里的几名乐士正围着什么,说说笑笑。怀乐凑上前去,只见卡卡蜷着身子卧在花丛底下,对乐士们的抚摸说笑毫不理睬。
居然跑出来了!怀乐心里咯噔一下,拨开众人走过去。卡卡睁开双眼,看到她,便站起身来。阳光下,它显得更有立体感,看起来比晚上更真实。
“小貂儿,”怀乐讨好地道,“过来。”
卡卡抬了一下头,复又伏下身躯。
“卡卡,亲爱的卡卡,”怀乐诱惑着,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仿佛云团边缘穿过太阳,“过来。”
卡卡这才看了她一眼,向她跑过来。它的姿态很放松,跑步的时候四肢矫健,细长的爪子,优美的颈脖线条,给人感觉很高贵。跑步的时候,肉垫像浮在地上一样轻盈。它短而细密的毛发,闪着天鹅绒般的光泽。
“怀乐,这小动物是你的?”有人问道。
怀乐笑笑,低头看去,正对上那双琥珀的瞳仁。她蹲下来,抚摸着它脑门上的毛发,然后把它抱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它腿上的伤口,点头道:“嗯,是我的。”
锦兰走过来,乍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两眼一下绽放出异样的神采来:“好可爱,怀乐,你是怎么养的?”
怀乐还没说话,就见卡卡朝锦兰翻了个白眼,蹭着躲进她怀里了。
“原来卡卡不喜欢生人。”怀乐心里暗暗想。但锦兰兴奋异常,伸手在它身上摸了一下又一下。
怀乐见它都要钻进自己衣裳里了,连忙道:“锦姑娘,我们快去琴室吧,等会儿立园管事要检查了。”
立园的管事不同月韵阁,她们只负责清点人数,查看学习状况,并不理会你是哪个阁中来的,也不管是一等乐士还是三等乐士。因此,立园的管事有一个称号,叫“铁面无情”。
锦兰的琴室在左边数起最后一间,门上有个木制的牌子,上面刻着锦兰的名字,里面简单大方,窗子是碎纹窗纱,可能是湖水映射的缘故,带着一点蓝色。怀乐开了窗,带着湿气的风吹过房中,带来湿润的气息。
房中有两个凳子,两个琴案,左侧的琴案上摆着一张瑶琴。锦兰让丫鬟把自己的箜篌摆好,在凳子上坐下来,指着左面的凳子道:“你坐那里吧,想弹琴就自己练。反正她也用不了了。”
“她?”怀乐抱着卡卡在凳子上坐下来,猜测道:“你以前的侍琴?”
锦兰单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嗯,前些天被楚碧娘赶回了京城。”说起旧事,她神情有些嘘唏,“那天我本不是要生你气的,只是迁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