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没多久,祝酒酒就与乱成一团的线头较劲,显出无比的执拗,带着股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气势,鼻尖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陈嬷嬷看着这样的祝九,心里头也一团乱麻,有些惶恐不安,又隐隐的有几分欣慰。眼前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一点儿一点儿长大,要说没有丁点儿感情,也是不可能的。太太自打生产后,身上便一直不大好,小姐对自己的依赖,比对她亲娘还深,睁眼一没瞧见自己,就哭着闹着要嬷嬷。
后来,是自己让那个软趴趴胆小爱哭的小姐,一点一点变成如今的模样,骄纵自私尖酸刻薄粗鲁蛮横浅薄无知,几乎能用一切不好的词语来形容。
可自落水后,小姐再醒过来,却是懂事了许多。
陈嬷嬷暗暗的松了口气,好罢,自己尽了力,小姐没有顺着那条道走,也不是自己能阻止的。她真的已经尽了力,那人就算是质问起来,她也能给个交代。
祝酒酒埋头奋战许久,终于还是把那块被自己蹂躏得惨不忍睹的帕子往旁边一扔,颓然地叹了口气,“桑白,再给我准备一块新素帕来。”
桑白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去了。
陈嬷嬷难得没有再劝。
祝酒酒心下觉着奇怪,抬眼看过去,见奶娘在走神,不知正想着什么。
欢喜撩了帘子探进半个身子来,见陈嬷嬷在,就有些欲言又止。
祝酒酒朝欢喜招了招手,露出轻松的笑意来,“可是有什么事?”
因着陈嬷嬷在,欢喜便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个礼,禀道:“门外来了个婆子,递了张门帖,说是有事要求见小姐。”说着把烫金字的帖子递过来,手里比划着,“那婆子是坐了马车来的,穿了件粗绸的通袖长袄,头上还插了枝镶珍珠的赤金钗子,那珍珠可有小指头大小,年岁约摸着不到四十的模样。”
“什么婆子?”陈嬷嬷回过神来,忍住心头的不喜,连声追问欢喜,“那婆子是说要见小姐的?不是求见老爷?你可是听岔了去?”
欢喜恭敬地回道:“那婆子说了,是要求见咱们小姐。”
陈嬷嬷心下惊奇,忍不住就凑过去看祝九手上的拜帖,“是谁家使了人来?”
祝酒酒把拜帖递给她,幽幽地道:“嬷嬷看吧,我是不识字的。”
陈嬷嬷双手在衣襟上擦了两把,没有伸手去接,“姐儿糊涂了,嬷嬷更是不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炙热地看向欢喜。
欢喜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小姐,奴婢连半个字也不识。”
于是,三个人对着张拜帖,竟是毫无办法。
桑白取了素帕与针线才转回来,就见屋里几人大眼瞪小眼,气氛诡异。
陈嬷嬷松了口气,叫道:“桑白,快过来瞧瞧这个。”
桑白畏畏缩缩上前去,盯着帖子看了许久,整张脸也垮下来。
陈嬷嬷皱眉,“你好歹也跟了太太几年,竟是连几个字也不识?”
桑白心中哀怨,她是太太嫁入杜家后才买的小丫头子,先前与太太并不是最亲近,不过是耳濡目染,稍微识得几个字罢了,而这拜帖里通篇是文绉绉的用字,她连蒙带猜也寻不出惯常熟悉的几个字来,“……不过最后这个落款,奴婢倒是认识。”
“是什么?”陈嬷嬷迫不及待地问。
桑白看了祝酒酒一眼,吐出个字来,“韩。”
“是那天在普同寺碰见的那位莜娘?”陈嬷嬷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目光灼灼地望着祝九,“姐儿,你不是说那日不曾泄露了自个的底细么?”
“是不曾呀……”祝酒酒亦是一脸想不通的表情,“还是先把人请进来问清楚的好,可别一直把人晾在外头吹冷风,让人说咱们府里没有待客之道。”
陈嬷嬷犹豫了一会,才吩咐欢喜去把人请进来。
桑白仔细把祝酒酒先头弄出的那些乱糟糟的布头和团成乱麻的线收起来,又把自个绣了一半的帕子搁在榻边的几子上。
祝酒酒抬眼看了看桑白,心里头忍不住想笑,倒也知道给她在人前装装样子。
她对陈嬷嬷说不识字,也不尽是实话。百家姓上头常见的姓氏,上一世的自己在嫁入杜府后,为免被人笑话,还是花了些精力去学,落款那个韩字,她还是识得的。
姓韩的,有交集的,除了前几日在普同寺偶遇的那位韩家大小姐外,还能有谁?想不到她倒是这么快寻到自己,又打发了个婆子过来,怕是不仅仅想与自己交好这么简单。
不待祝酒酒多想,欢喜已经把人引进来。
同为仆妇,陈嬷嬷很快感受到那婆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倨傲,不自觉把背脊挺得笔直,面上的笑就有了几分敷衍,“不知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那婆子一进门,眼神就落在几边坐着的祝酒酒身上,闻言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陈嬷嬷那边一眼,朝祝九的方向行了半个福礼,道:“老奴夫家姓李,奉韩大小姐差遣,特地来拜访祝九小姐。”
说罢,递上来一只细颈瓷瓶,瓶内插着几支半绽放着的梅花。
陈嬷嬷眉头皱得更深,上前一步从那婆子手中接过瓷瓶,随手搁在榻边的几上。
“是莜姐姐让你来的?这梅花可真漂亮,是在普同寺折的么?”祝酒酒丝毫未察觉那婆子的傲慢一般,笑着让欢喜看茶,又吩咐桑白给搬过****墩子。
“韩府后园也种了几株腊梅。”李嬷嬷在锦墩上坐了,抬了抬下巴,“按说我们府里的梅花也开的正好,我家大小姐却偏要去什么普同寺赏梅。”
祝酒酒笑着道:“莜姐姐说过,咱们梁城,就属普同寺的梅花最好看。都是开得正好的梅花,在这爱花之人的眼里,还是能瞧出不同来的。”
“祝九小姐小小年纪,倒也是个爱花之人。”李嬷嬷略有些稀疏的眉下,一双眼却精明的很,大刺刺地打量着祝九,“想不到我家大小姐平日里性子多有孤傲,只与祝九小姐一次偶遇,回去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呢。”
孤傲可算不得是个什么好词,哪有做奴仆的会这么品评自家小姐。祝酒酒直觉估摸着这婆子也许是个与陈嬷嬷一般的人物,当即心头就多了几分戒备,斟酌着道:“莜姐姐初看时许是有几分矜持,可只要对了她的眼,却是很好相交的。”
“很好相交。”李嬷嬷笑着点头,“难得祝九小姐能对上咱们大小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