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六章 碧城十二曲阑干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是啊,这就是深宫中的日子。

  一荣皆荣,一衰皆衰。

  如果我惹恼了皇上,受伤害的就是我身边最爱的人。眼下是花鼓姑姑,将来可能会是清姿,是剪叶,是青锦,甚至是……大皇子星月。

  薄寥汀!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凭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可以躲过被宠幸和蹂躏的日子么。当朝天子乾照才四十一二岁,正值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你躲得过一天两天,你又能躲得过半辈子么!

  我的泪水不自觉滴落下来,青锦劝慰道,“小姐别急,我早就打点了看守暴室的宫婢内监,他们会善待花鼓姑姑的。这次天降横祸,咱们侍寝不成,好歹还有下次呢。小姐不是长教青锦一句话么,福祸相依,好事多磨。”

  看着她天真焦虑的容颜,我勉力笑了笑,“是啊,祸福相依,好事多磨,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青锦道,“王添香适才来看望小姐,看小姐昏睡着,就不准奴才们叫醒,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添香送小姐一盒凝香膏,抹在太阳穴上,可以祛风避寒。”

  我淡淡一笑道,“清姿姐姐费心了。这深宫之中,如果真能多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姊妹,便是遭再大的罪也是不枉了。”

  青锦笑道,“还有呢。潘小主遣人送来一床罗刹国进贡的鹅毛锦缎被褥,触手生温,说要给小姐晚上盖着睡觉。小姐,潘赞善年稚,嘴里净是些小孩子话,她说这褥子……这褥子就像皇上一样,小姐晚上……”

  “罢了。”我冷冷截断了她的话头。

  皇上,又是皇上!我此刻最不愿听的两个字就是“皇上”,就是他残酷掠夺我的韶光年华,逼走了我的亲生姐姐,吓坏了我敬重的父亲,就是他让我含泪离开槿白哥哥。

  也就是他,使得我和星月皇子注定终生不得厮守。

  “还有甚么旁人来过么?”我懒懒阖上困倦的双眼,重又卧倒在锦榻之上。

  “没了……啊,再就是大皇子遣人送来两块饼饵,我放在紫檀木案上了。”

  饼饵?

  赞善失足落水,他不送驱寒汤药,不送保暖被褥,却偏偏送甚么饼饵!我料定其间必有玄机,遂微笑道,“你把饼饵拿来。”

  这是一对极普通的饼饵,金脆黄澄,油腻的饼面上印着牡丹花的图样,和皇宫后院里妃嫔皇子吃得一个模子,实在看不出甚么玄机。

  莫非饼饵里面藏着字条么,我轻轻掰开一块饼饵,雪白的莲子馅儿,香醇油润,和市井小摊卖的也没太大差别。

  莫非是我多虑了,这真的只是两块极普通的饼饵?

  究竟是不甘心,我追根溯源地问道,“来送饼饵的人可曾说些甚么?”

  青锦仔细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来送饼饵的宫婢说,大皇子吩咐,赞善失足落水,感染风寒之症,今日不宜吃油腻之物,这两块饼饵要放到明天吃才好。”

  今日不宜吃油腻之物,却要放到明天才吃,那为何偏偏今夜赶着送来呢。

  明天,莲子馅儿,不多不少偏巧是两块饼饵,牡丹花的图案……我脑海中一团迷雾逐渐散去,散去,清晰的谜底揭晓在我的面前。

  我笑道,“我知道了,这两块饼饵还是放到明天再吃吧。”

  翌日子时二刻,我孤身一人偷摸着起身,悄然赶往御花园牡丹亭。庭院深深,斑驳寥落的牡丹花丛荒芜一片,几只斑鸠咕咕叫唤着,腾地从长草中蹿将出来,倒吓得我一个猛子。

  “你果然猜出了我的哑谜。”身后传来极清越的一个男子声音,我转头一望,大皇子星月面带微笑地款款而来。

  “明日子时二刻牡丹花亭,这小小的谜面还真难不倒我呢!”

  星月淡然一笑,面色却转而阴郁,仿佛是压着千重万重的浓密云翳,他低声道,“你昨日怎么会无端失足落水?”

  我一愣,忙笑着掩盖过去道,“落水啊……其实,我是看那寒梅生得繁茂,心中欢喜,就想凑过去嗅嗅香气,不料脚下的青石板滑溜得紧,一个不慎,就栽了下去。哈哈哈,你看我笨不笨?”

  我兀自肆意大笑着,星月的眸光里却熠熠闪烁着凄迷,“你是为了逃避吧。”

  “我听御书房的宫婢说,父皇昨日翻了你的牌子,紧接着你就失足落水了,这一切不都是太巧了么?只为我曾请求你,不要让父皇发现你,爱上你,拥有你,只为这一句话,你就奋不顾身地跳进了隆冬腊月的钓鱼潭是么!你好傻,真的好傻!你知不知道那个钓鱼潭有多深,潭水有多寒冷,为了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么!”

  星月歇斯底里地高叫着,清澄的眸光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他的双手铁钳似的捏紧我两肩,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一股痛楚。

  “我……大皇子你其实不必自责,就算当日你不说那番话,我也是打定了主意不侍寝的。”我轻轻低下头,“你那句话,不过是水到渠成,添增了我绝不侍寝的信心罢了。”

  “是么?”星月浅淡地笑了,血红的眼睛里冒出一闪凌厉,“那就最好不过了。本皇爷当日那句话本来就是一时戏言,无端被赞善当了真,本皇爷心底还好生过意不去呢。”

  我一愣,心底幽微地冒着寒气。

  “赞善年稚貌美,言谈又甚是有趣,本皇爷一时动了歪心,撩逗几句,赞善可千万别介怀。人家都说脏唐臭汉,又何况是咱们大铭朝,嫔妃宫娥又多,皇上难免贪多嚼不烂,你看哪个皇子和新晋的秀女没甚么瓜葛,薄赞善被本皇爷看上,也算情理之中,不过……薄赞善好像是个痴情种子,要是把这露水情缘认真了,恐怕今后对秀女,对本皇爷都没甚么好处。”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都仿佛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块肉,痛入骨髓,鲜血淋漓。我的心好像被人摘掉了,胸膛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腔子的伤心,一腔子的怨愤,一腔子的嘲谑和仇恨。

  他深沉地望了我最后一眼,淡淡道,“薄赞善往后可别再这么傻了。”说罢大步流星走远,逐渐湮没在牡丹花丛青涩的影子里。

  “是,我傻,我就是傻!为了大皇子逢场作戏般的一句话,小女子我连性命都不要了,差点淹死在隆冬的钓鱼潭里。但是我也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这么傻了,再也不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发了疯似的喊道,也不管甚么守夜巡逻的内监可能走过,也不管甚么淑女风范和皇室礼仪。

  我痛心,我伤情,我想哭,我便哭了,管甚么劳什骨子的狗屁规矩!

  定规矩的是人,被规矩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也是人!身在皇家,这辈子就再没甚么快活日子过了么,我看不见得!

  只要有朝一日定规矩的人是我,薄寥汀,那么今世的韶光流岁就必有转机。

  自从那日与大皇子牡丹亭决裂,我浑身就像灌注铅水般的沉重,不愿动弹,也不愿饮食。清姿姐姐疼怜我,三天两头地遣人送着送那,我整日卧在锦榻上胡吃海塞,身形日渐丰腴,这才着了慌,常往御花园去转一转。

  饶过两树寒梅,踏落一条青石子铺就的羊肠小径,又转过一棵暹罗国的参天大桦树,我一路赏鉴着园林美景,一路啧啧称赞着。

  青锦笑道,“可是有甚么喜事么,难得见小姐这般欢愉雀跃。”

  我笑道,“为甚么高兴就一定要有喜事?如果一辈子都没甚么喜事,那便一辈子都哭丧着脸么。身处**庭院,越是没甚么欢喜的,越是要卯足了劲欢喜,要不然这日子也太苦了些。”

  “这可真是薄赞善的肺腑之言啊!”花丛兜转,灼灼寒梅后面冒出来一抹嫣红,凤眼含春,瑰丽绝群,正是皇上心尖儿上的红人——秦贵妃。

  我慌忙敛首,恭谨地施礼道,“臣妾参见秦贵妃,祝贵妃玉体金安,长乐无极。”

  秦贵妃妩媚一笑道,“听闻雪芳阁出了一遭大故事,才被皇上翻了牌子的秀女,乐极生悲,竟然栽进钓鱼潭里,哈哈哈,因为染了风寒不能见驾,白白送走了面生承宠的机会!这事薄赞善听没听说呢?”

  秦贵妃当面奚落嘲谑于我,明摆着是找茬生事了,我唯有淡淡一笑道,“雪芳阁是臣妾寝宫,臣妾又焉有不知之理。而这个失足落水的秀女便是臣妾,我想秦贵妃娘娘比谁都要心知肚明呢。”

  没料到我竟然神色平静地说完这一番话,秦贵妃蓦然一愣,又是狠毒地笑道,“哈哈哈,俗话说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香油,本宫今日可算是信了!不过本宫也着实为妹妹伤情,韶华不待,就这么轻易失去了侍寝的良机,下一次侍寝承欢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望着她犀利刻薄的眼神,我淡淡笑道,“不牢贵妃娘娘费心,臣妾侍寝承欢的日子还长着呢!”

  “好!本宫就等着,本宫倒要看看一个貌不出众的七品赞善究竟有甚么天大能耐!”秦贵妃扔下这句狠话,就扶着春嬷嬷的手臂一阵风似的去了。

  青锦看她走远了,方怯怯道,“小姐,你想出了让皇上回心转意的高招?”

  我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没有你还把秦贵妃得罪了!”青锦稚嫩的脸上笼罩着阴翳,“小姐不知道,**的内监丫鬟们都说,这秦贵妃娘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妖精,得罪了她准没甚么好日子过!”

  我略微嗔道,“怎么一出了家门,连你也这般没骨气起来!我安分守己,晨昏定省,秦贵妃就是长着三头六臂的吐火哪吒,也逃不掉一个天理公道。”

  青锦撅嘴道,“从前小姐说甚么青锦就信甚么,不过……”

  “不过甚么?”

  青锦溜了溜乌黑锃亮的眼珠子,悄声道,“我听陈公公说,秦贵妃的兄弟是朝廷勇将,戍守边疆立了浩大功绩,皇上有时候想翻脸,可是忌惮她的兄弟手握重兵,也便拿她怎么样。”

  我微微怔了怔,“皇上有想和秦贵妃翻脸的时候?”

  “那当然,秦贵妃侍宠专权,甚么丧尽天理良心的事儿没干过!虐待毒打宫娥妃嫔还是小事……”青锦的声线愈压愈低,唯有我们两人听得见,“大皇子英豪神武,是朝堂中立储的不二人选,又是先皇后唯一所出。据传秦贵妃怀孕的时候,有个瞎子老道给她算了一卦,说她腹内彩霞蕴育,煌煌逼眼,有一股九五之尊的气息。第二天大皇子围猎的时候就被一枝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箭镞射伤,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小姐你说,这是不是很蹊跷啊?”

  我略微感到后颈吹过一阵寒气。

  蹊跷,真的是太蹊跷了。

  只恐怕大皇子一日活着,贵妃娘娘就不能善罢甘休。

  我淡淡道,“蹊跷与否,不是咱们说的算。好了,咱们去一个地方吧!”

  青锦道,“可是王添香那里?”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昭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