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七章 岚翠依然透骨寒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昭阳殿静寂无声,薄纱帐里几抹红烛影影绰绰,姚淑妃不施粉黛,穿着家常的衣裳伏在紫檀木案上绣花,见我来了,她头也不抬淡淡道,“薄赞善来了,快快请坐吧。”

  我伸颈瞧一眼她案上的篱笆牡丹图,笑道,“好精致的绣工!难得淑妃娘娘竟有如此的雅致闲情。”

  淑妃又轻轻穿过一针,“皇上十日之中有七八日是翻秦贵妃的牌子,昭阳殿镇日长闲,才取了针线活计来消磨光阴。薄赞善前几日落水,风寒可大好了?”

  我微笑道,“大好了,难得娘娘记挂。臣妾也听闻淑妃娘娘凤体抱恙,特来看看。”

  姚淑妃依旧埋首绣着花卉道,“没甚么大病,那群迂腐不化的宫廷郎中翻来覆去就几句‘火气郁结,缠绵于肝胆而久久不退,放宽心便罢!’,放宽心?说得轻巧,饱汉不知饿汉饥,放宽心皇上就能临幸我昭阳殿吗?放宽心秦亦蓉那小贱人就不在本宫头上拉屎了么!”姚淑妃的声线逐渐抬高,美丽的眼眸里流露出阴狠之光,“一群放狗屁的混账奴才!整日就叨念着甚么火气郁结,火气郁结!本宫……本宫难不成就怀不上龙嗣么!”

  我一怔,万万没料到她竟在我面前吐露心声,正嗫嚅不知该如何答言,姚淑妃又突兀一笑道,“怀不上龙嗣,怀不上……为甚么猪牛马狗骡子都做得来的事情,偏偏就本宫做不来!”

  望着她凄厉狰狞的面容,我垂首淡淡道,“皇上年方四十,正是年盛力壮的好时候,淑妃调理好身子,今后有很多机会承蒙圣露孕育龙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急于一时?”姚淑妃绝望地笑了笑,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指着不远处雾霭蒙蒙处一座灰色的深巷道,“看到没有,那是凝眉宫,凝眉宫!它已经在向我招手了,秦贵妃早就看我不顺,这番我一失宠,没了圣上庇护,她必定想尽法子把我打进冷宫!到时候……到时候,本宫恐怕会落得个丽姬的下场。”

  丽姬?

  我曾听花鼓姑姑说,皇上自二十一岁登基至今,统共宠爱过四个女人,一个是先皇后章朱碧,一个是承宠不绝的秦贵妃,一个是后起之秀姚淑妃,再一个就是丽姬。

  听闻丽姬丰腴妖娆,极具风韵妩媚之态,容貌酷似秦贵妃,皇上起先万分宠爱丽姬,可后来丽姬下毒谋害四皇子,居心叵测,就被盛怒之中的皇上打入了凝思宫。没几日丽姬就头风之疾爆发,御医府不敢遣人医治,遂惨死在冷宫里,死时才二十三岁。

  四皇子既非嫡出长子,母妃又和丽姬没甚么过节,丽姬有甚么理由去谋害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皇子呢?如此拙劣的算计手段,皇上会看不出来么?与其说一时糊涂遭佞臣蒙蔽,还不及直截了当说是点头默许!

  可开罪秦贵妃之人都会落得如此惨淡收场么!丽姬是一个例子,眼下姚淑妃娘娘也要重蹈她的覆辙?

  我不信,偏偏不信!

  为甚么凶狠无道的人就坐得稳江山社稷,为甚么像我这样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就活该遭罪!

  如果秦贵妃是云翳密布的天,那我就要把这天翻过来!

  我淡淡笑道,“臣妾久闻贤王爷英勇神武,智勇双全,极得先帝的欢心看重,可为甚么最后荣登大宝的不是贤王爷而是皇上?”

  姚淑妃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说……”

  “自秦始皇一统六国以来,历代王朝皇室皆是立长而不立幼不立贤,咱们大铭朝也逃不掉这一套规矩。秦贵妃再如何承宠不衰,她肚皮里的儿子毕竟是第八个跑出来的,前边可还有七位皇子呢!娘娘虽无所出,可前边有几个皇子也是母妃早逝,一个膝下无子,一个自幼亡母,不是恰好配成一对?”

  “你是……让我收一个皇儿作义子?”姚淑妃的眼睛熠熠生光,仿佛看见了甚么珍奇异宝。

  我淡淡一笑,“娘娘果然聪敏,一点就透。”

  “不过……这么多皇子里头,我究竟选谁比较好呢?”姚淑妃秀眉深蹙道,“大皇子是嫡出长子,宅心仁厚,又智勇双全,理论上说应该是皇储的不二人选……可青眉白脸地收大皇子为义子,未免太过露骨,有攀龙附凤之嫌。皇上最是忌讳结党营私,如果让他察觉其间变故,岂不是又落下一个把柄!”

  “娘娘说的很对。要想风平浪静地收大皇子为义子,恐怕要先取得皇上的信任才行。”

  “可是皇上已然数十日不来本宫的昭阳殿了,他连本宫一面都不愿见,本宫又怎么去取信于圣上呢!”

  望着秦贵妃焦虑的神色,我微微一笑道,“面圣之事臣妾自会办妥,请娘娘安心。”

  “哦?”姚淑妃眉毛一挑,“你有甚么好法子?”

  我淡淡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眼下说出来还为时尚早,娘娘暂且敬候佳音吧。”

  绣鞋方踏落雪芳阁的门槛,就见清姿剪叶斜躺在一方锦榻上说笑,见我来了,清姿笑道,“等你半晌你也不回,反倒偏了你的云霓枣糕。”紫檀木案上果然摆放着一只纹丝水晶盆,里面有几块吃剩的云霓枣糕,我转头问道,“这是谁送来的?”一个小丫鬟笑道,“是姚淑妃娘娘送的。娘娘还遣人送来了一些新兴的首饰衣裳,奴婢都一一摆放整齐,还请赞善过目。”

  我摆手吩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们暂且先退下吧。”

  众丫鬟内监方退下,清姿便道,“你怎么和姚淑妃好上了?她平日里虽温言细语,可心思缜密远胜常人,要是有一个错落在她眼里,恐怕妹妹应付不来呢!”

  我笑道,“淑妃出身微贱,不似秦贵妃显赫,她眼下最急着拉拢**人脉来增强自身势力。我投靠淑妃娘娘,一来是**里有个强援照应,可保咱们姊妹平安多福;二来……”我咬一咬唇,终是说出心里话,“二来,也可以确保大皇子正统嫡出的地位稳固。”

  “这和大皇子有甚么相干?”一听到有关大皇子的讯息,清姿立时满脸焦灼之色。

  我遂一五一十地把淑妃争宠想收义子之事说了出来,清姿仔细听着,半晌方道,“好计谋!可淑妃娘娘要想重新获宠,强大的劲敌并非只有秦贵妃一人。”

  我一愣,“皇上近日可曾临幸过别的妃嫔?”

  “倒不是甚么妃嫔……”清姿脸色微微发红,她看一眼年稚的剪叶,遂凑在我耳畔嘀咕了几句。

  “甚么?”我像被一声惊雷炸醒了似的,直立起身子道,“你是说皇上他……”

  清姿连忙捂住我的嘴,嘘声道,“正是。我遣去两个伶俐的小内监探听虚实,他们禀告说皇上一连三晚都便服出宫,去了长安城正中一处繁华的所在,逍遥到天亮才马不停蹄赶回宫里早朝。眼下秦贵妃知晓了这件事,已然派出几员亲信追杀此人了。”

  我摇了摇头,幽幽道,“皇上如此爱重她,可不能让她死。倒是把此人赚进宫里,咱们还多了一条左膀右臂,秦贵妃也忌惮些。”

  清姿嗔道,“那里的人你也敢往宫里领,小妮子不想成活了!”

  我淡淡一笑,“姐姐可曾知道那个女人叫做甚么名字?”

  清姿道,“倡条冶叶会有甚么好名字!不过小内监说咱们皇上称呼她为白儿。”

  “居然能钩住皇上的心,她果真是美若天仙么?”

  “这我可不知道。”清姿微微皱眉道,“皇上身边有两名大内高手,时刻盯紧了不许旁人靠前。内监禀告说,只瞧见窗牖糊纸上两抹相互偎依的影子,那人究竟长甚么样子,还是个谜。”

  好神秘的女人!

  不过一个能让当今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接连三夜都沉溺于攀花折柳的粉面缠头,必定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高明手段。

  我的好奇心像草原上的大火般的熊熊燃烧起来,她究竟是谁呢?

  和清姿剪叶坐着闲聊说笑一阵,遂各自散了。她们抬脚刚走,我便唤来青锦道,“近日你去探望花鼓姑姑,你瞧她现况如何?”

  青锦微笑道,“精神头倒好,只是久久不晒太阳,面色有点苍白。”

  “给看管暴室侍卫的银钱你可都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婢女一份,嬷嬷一份,内监也是一份的例,侍卫们要掌鞭子的,我给他们送了钱,还送去些暹罗贡酒。”

  “办得好。”我感到有些疲乏困倦,遂歪在锦榻上道,“你去给我准备一套男人装束,花哨胡闹一些的,我今晚要用。”

  青锦满脸疑惑不解,“小姐好端端地要男人装束作甚么!”

  “要你去,你去便是了。”我微微笑着,“我今晚有一个人要见。”

  静夜朦胧如水。

  我打扮成宫廷内监的样子,低着头快步朝宫门走去。一个黑脸侍卫截住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往哪里去,又去干甚么?”旁边一个白脸侍卫道,“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说错一个字,仔细你一身的细皮嫩肉!”

  我怯懦笑道,“我……我是四皇**里的……他……他……”

  “他甚么他,我看你形迹可疑,先把你绑了再说!”说罢就动手擒住我的双肩,作势要逮捕我。

  “不是,不是!我不可疑,只是……是四皇子他不准奴才说!”

  “不准你说?”白脸侍卫眉毛一挑,“先打一顿鞭子看你还说不说!”

  “啊,这个……”我装出一副极为难的样子道,“好吧,我说,我说还不成么!四皇子说要我麻溜地去趟城东张家,把这件红肚兜交给张家三小姐,还要奴才捎话说,张三小姐穿肚兜的模样最好看。四皇子说奴才但凡敢透漏一个字,不光奴才要掉脑袋,听见的人也得掉脑袋!”我低低垂头,仿佛丧了气一般,“奴才本来不愿透漏的,可是侍卫大哥非要小的说,小的却也不得不说。只是……我一个人掉脑袋不打紧,还要两位大哥陪着我一起掉脑袋,心底真是过意不去啊。”

  四皇子嗜酒好色的恶名远播,我此番拿他的风流韵事作幌子,定然没有甚么人怀疑,只是对不住他罢了。

  不过,谁又叫他这么荒诞不经呢!

  如果换做大皇子,恐怕用膝盖想都知道我是在撒谎!

  黑脸侍卫一愣,随即笑道,“啊,甚么?你说甚么?你适才说话了么?我耳朵里嗡嗡直响,甚么都听不清楚。”

  我一笑道,“小的明白了。小的甚么都没说,侍卫大哥也甚么都没听见,小的这便出宫把事情麻溜解决了,回来再请两位大哥喝酒。”

  说罢就一溜烟跑出宫门,跑了好远好远,方停下步伐捧腹大笑一番。

  适才两位侍卫的嘴脸真要把我逗死了!

  只是苦了四皇子又无端多出一位张三小姐作情人。

  我双手合十默默祝祷道,“四皇子啊四皇子,你我虽素昧平生,不过前次我假扮你家内监替你讨要了一位蛇姬作偏房,这次又添油加醋地说你有一位民间的情人姑娘,你要是知道一定很生气吧?不过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请你原谅我吧!”

  祝祷完毕,我溜眼看四顾无人,便找到一处僻静的墙根,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头,将宫廷内监的衣裳脱了下来,小心塞进砖头空缺的大洞里,又麻溜地换上青锦准备的一套男人衣裳。

  淡青色的锦缎袍子,轻裘缓带,额上裹着镶着鹅蛋般蓝宝石的碧绿色头巾,我上下打量自己的装扮,不由轻笑起来,“青锦挑衣裳好眼光!我如今真就是一位城里荒诞不经的富贵佳公子哩!”

  远处轱辘轱辘地跑来一辆马车,我挥了挥手叫住车夫,纵身一跃,就稳当当地坐在了车帐里。

  车夫堆笑道,“公子,这么晚了您是去哪里啊?”

  我溜了溜眼珠子,“你也说了,都这么晚了,有钱人家的公子爷还能去哪里呢?”

  车夫立时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忙道,“啊,公子原来想去玉容楼啊!”

  玉容楼?

  我心想,原来让皇上夜不归宿的温柔乡名叫玉容楼。

  “就是玉容楼!”

  “得嘞!”车夫欢快地高叫一声,顺手摔一把清脆的鞭子,“玉容楼走着!”

  车轻马快,展眼之间车辇就停在一座浩大的楼阁门前。望着高耸入天朱墙碧瓦的繁华宫殿,我不由轻轻叹道,“这世上竟有这般梦幻般的所在,怨不得皇上他流连忘返了。”

  我打赏了车夫几钱银子,就大步流星地迈进玉容楼。

  玉容楼里灯火煌煌,大殿四角皆悬挂着大红灯笼,墙壁上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柄火烛,犹若儿臂粗细。我低头一瞅,大理石地面上竟用朱笔描画着一个个半裸着酮体的美貌佳人,她们或临溪沐浴,或对镜妆鬓,或与青年健壮男子嬉戏,尽态极妍,美不胜收。不远处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嫖客拥着美貌女子,坐在大殿幽僻一隅喝酒耍乐,欢笑声震动屋宇。

  原来这就是男人们常去的秦楼楚馆!我痴痴想,果然是人间仙境一般!

  楼上袅袅走下来一位浑身绫罗绸缎的中年女子,约莫着是妓馆的老鸨,下颌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痣,笑向我道,“好俊俏的小爷!您来找咱们玉容楼哪位姑娘?”

  她是在叫我?

  我该说些甚么?

  “这位小爷是初次来吧?瞧瞧这脸皮红的,还害羞哩!”老鸨将手里的绣花帕子扑向我的脸颊,一股子浓烈花香扑鼻而来。

  “我……”只说这一个字,我便傻瓜似的顿住嘴。

  旁边一个醉醺醺的嫖客笑道,“这娃子还腼腆面嫩,想必还没尝过骚娘们的滋味吧!”

  老鸨仰面大笑,“没尝过滋味也不要紧,也不看看咱们玉容楼是干甚么的!让粉花姨给你介绍个浪荡女娃,男人么!过了这第一夜就想着第二夜第三夜,三来五往的,甚么腼腆面嫩的都跑到爪哇国了!”

  他们淫言**说得愈发不堪入耳,我脸一红,嗫嚅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白儿的?”

  “呦!原来你是来找白儿的。”老鸨颈子微微一低道,“白儿被一个有钱官家买断了,一贯不接外客,公子爷还是换一个吧!”

  这一套青楼伎俩天下知闻,我耳朵都听得磨出了老茧,遂从衣袖里掏出一对银锭,笑道,“现在他还不接外客吗?”

  老鸨略显为难道,“那个官家势力大得很,老身可惹不起,公子爷的银钱……我受不起。”

  受不起?

  我又从衣袖里掏出两个金锭道,“它们可以把你的玉容楼买下了,现在还受不受得起?”

  老鸨伸颈朝我手里望一眼,咬了咬牙道,“行!不过公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进屋之后只能隔着帘子和白儿讲话,不准瞧见她容貌。再者,一旦那位大官人来了,公子可得速速离去,半刻也不得停留!”

  我微微一笑道,“绝对遵命。老妈妈,请带路吧。”

  三拐两拐,老鸨领着我来到一处极幽僻的雅间,进门前老鸨又叮嘱道,“说长了也就两柱香的功夫,再想说些别的,还要另补贴银钱。”

  我颔首一笑,推门而入。

  雅间极是清幽,大理石地面摆着七八盆名贵兰草,眼前横着一方软纱屏障,屏障后隐约可见一抹窈窕的青影。

  “原来白儿你欢喜兰草。”我故意压低声线,装作男人般深沉的嗓音说道,“兰草好。丽而不妖,清而不僻,有君子之态而无君子之虚,既写得成诗做得成画,往蒸笼里一放,又是极妙的一盘桂香兰草糕。能高能低,能屈能伸,凛凛然有大丈夫之态,好极!妙极!”

  我费劲一番唇舌,想探听这白儿的虚实口风,不料她却静静坐在屏障后面,一语不发。

  我又轻轻一笑道,“这间屋子薰得是甚么香,软腻温和,闻着很是受用。”

  白儿还是不说话。

  我一愣,又捻起紫檀木案上一块精致糕点,“奶油炸成的面果子倒真新巧,竟做成了婴孩的形状,让人又怎么舍得吃呢!”

  屏障之后犹是一阵寂寞,清冷无声。

  这女人不寻常,她既然是青楼里的粉面缠头,就该笑脸迎客不是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又算甚么!

  仿佛极刚猛的拳头打到一团棉絮上,我捉了个空,不由微微有些气恼,“白儿,你不说话是因为本公子不讨你欢喜么?”

  静默。

  时光仿佛流水一般逝去了。

  如果再不出一招出奇制胜,我恐怕就要无功而返了!

  “岂有此理!”我重重一拍桌子,“本大爷花了大价钱来寻开心,你凭甚么哭丧着一张脸!连看都不许看一眼,又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说罢,我欺身近前,猛地一推屏障,眼前竟晃过一个青影,直朝牙床那里逃去。我再转头一看,双肩已然被两个赤膊壮汉狠狠捏住,龇牙道,“公子,咱们玉容楼的规矩没人敢违背,就算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他们来了,不能看的就是不能看,你明白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望着他们鼓囊囊的胸脯,我慌忙陪笑道,“是是是!明白!明白!不能看的我就不看,不看了!”

  “玉容楼的门首在哪里,公子可知道?”

  “知道,知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一溜烟似的从玉容楼里逃出来,我拍着胸脯大喘了几口气。

  好神秘的女人!

  辗转周折一番,我竟连她几个鼻子几张嘴都没看清楚!还白白赔进去一对金锭银锭!清姿要是知道了,定然笑我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微微感到泄气,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抹淡青色的影子。

  晃过的那个青影子好熟悉,仿佛在哪里曾见过那抹清淡……

  却又是哪里呢?

  孤身一人沿着原道返回,我找到那处僻静的墙根,仔细数着砖头,“左首侧第三行第六列……就是它了!”我微微一笑,伸手将砖块撬开,却陡然一惊!

  里面空荡荡的甚么也没有!

  不可能啊,左首侧第三行第六列,我走的时候明明细心数好了!

  我的宫廷内监服饰缘何会不翼而飞呢?没了宫廷服饰,我又怎么敢大摇大摆地进宫去!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男人声音,隐隐中含有一番嘲谑的味道。

  我大吃一惊,赶忙转过身去。

  身后竟临风玉立着一位翩翩美男子,身高八尺有余,形貌昳丽。肤白犹如羊脂,妙目含情,峨眉直入清鬓,嘴角微微挂着一抹嘲谑之色。

  好美丽的男子!

  一树梨花开满塘,说的就是他吧?

  “是你藏了我的衣裳?”我手掌朝他面前一伸,“你还我!”

  “还你?”他痞里痞气地笑了,掂量一下手中的包袱,“这只包袱是我宫里内监放在这里的,你算哪根葱那头蒜,也胆敢伸手朝我要?”

  “哎呀,是你误会了。”我急道,“这个包袱是我藏在这里的,我眼下着急回去,你要么赶紧还我,要么……”我身子一低,嗖地扑将过去,“我就抢了!”

  谁料他手臂轻轻抬高,快要得手的包袱就像小鸟似的飞远了,他脸上挂着嘲谑的微笑道,“我大铭朝的女人一贯以高挑丰腴为美,你个子矮小,身形又这般干瘪,居然也能选中做秀女!可见是国中无人了!”

  个子矮小,身形干瘪?

  女孩子家最怕旁人褒贬自己相貌身形,我尤其如此。听到这个初次逢会的美貌男子这般奚落品评,不由面红耳赤,一面高跳着抢包袱,一面高喝道,“你给我,你给我!你这个混蛋竖子,你若再不给我,我就……”一愣,竟然接不出话来。

  “你又如何?是当着酣睡中的百姓高喊非礼,还是向宫门首的侍卫解释说,其实你就是张家爱穿着红肚兜的三小姐,正和我这恶名远播的四皇子风流旖旎?”他的眼睛晶光璀璨,仿佛藏着漫天的星辰。

  三小姐?

  四皇子?

  他就是传闻中的皇室第一美男子鹤轩?

  我怔怔道,“你……你就是四皇子?”

  “哈哈哈!”鹤轩仰面狂笑一阵道,“你为四皇子娶了一个罗刹国的妖姬作偏房,还编造出甚么张三小姐甚么红肚兜。惹了这么多麻烦,你竟然还不知道四皇子是谁!”

  望着他眼睛里两团蹿着的熊熊烈火,我赶忙低头陪笑道,“四皇子,是我不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次就饶了我吧!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您就把……这宫廷服饰还了我吧,如果不能准时回宫,宫婢内监们都会疑心的。”

  “饶了你?毁人清誉,该当何罪!岂是你说饶你就饶你的!”

  我垂首微微一笑,“哎呀,四皇子……其实你的旖旎情事很多,我觉得……也不差这两个吧……”

  “下作的奴才!”鹤轩的右手掌高高举起,啪的一声掴落在我右颊。

  我眼前白光一闪,登时脸颊直至脖颈一阵剧痛,眼帘之中皆是漆黑,身子微晃了晃,才勉强站定。

  “你竟然打我?”

  “你这般****无耻的女人,本皇爷打就打了,你又能怎样!”鹤轩的容颜犹如黑铁一般冷酷无情,“打着给本皇爷办事的名头,竟去玉容楼里逍遥快活!难道你不知自己是父皇的女人,竟敢如此放浪不忠!”

  我虽是薄家的庶出女儿,身份卑微些,可是爹仁厚温和,底下几个姬妾也安分守理,并不敢出言辱没我,更别提伸手掴我耳光了。

  我此生第一次挨打,竟是眼前这个荒淫浪荡的四皇子所为。

  而他掌掴我的理由竟然是放浪不忠,****无耻!

  “自从大皇兄给我送来蛇姬那一刻起,我就遣人四处打听你的行踪,结果如何?去宫外偷腥吃被本皇爷拿个正着吧?”他将嘴唇凑到我的耳畔,“你要是真就那么欢喜秦楼楚馆,何不与本皇爷做个伴,一来消解你闺中寂寞,二来也叫四皇爷我快活快活?”

  “你放肆!”我使尽浑身力量将他重重一推,鹤轩竟也跌倒在地。

  眼看他就要爬起身,我瞅见地面上摆着一块大青石,连忙拾起来,咕咚一声砸到他脑壳,“你活该得的!”然后夺去他怀里的青色包袱,一溜烟跑远了。

  但听得他在我身后虚弱地喊道,“你这贱婢!”

  等我手忙脚乱地回到宫里时,天已蒙蒙将亮,青锦赶紧替我换下衣裳,嗔道,“我的祖宗奶奶!你可把青锦急坏了,要是皇上甚么的冷不丁来访,青锦便是长了一百个脑袋也死了!”

  我微微笑道,“皇上的心早被别人拴住,就是秦贵妃娘娘也不得圣眷,何况我等平庸之辈?”

  青锦道,“小姐,您可不能这么自怨自艾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哩。说不准哪天皇上就忽然想起小姐的好处,赏小姐甚么贵妃淑妃当一当呢。”

  赏?

  我薄寥汀又岂是摇尾乞怜之辈!

  我淡淡一笑道,“罢了,不提甚么皇上。咱们去王添香那里坐坐吧,这恰逢早膳的时候,她那里一定有精致糕点给咱们吃。”

  说罢便扶着青锦的手臂,遥遥朝清姿宫里走去。

  不远处走来两位美貌宫婢,谈笑风生,贴耳凑嘴,聊得好不欢畅热络。看见我之后竟浑然不觉,依旧说笑着打个照面过去了。青锦一怒,叫住两人道,“没看见赞善么,连个礼也不知道施,这宫里头愈发没了规矩!”

  两位宫婢这才发觉是我,慌忙拜倒道,“赞善饶命!奴婢一时说到兴头上,竟没看见赞善经过,奴婢该打,是奴婢该打!”说罢左右开弓,朝自己脸颊上狠狠掴落七八掌,粉嫩的脸蛋立时通红。

  我忙叫她们住手,笑道,“你们也是无心之过,不值责罚。不过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甚么事情让你们聊得如此欢畅?”

  一位宫婢伏在地上颤巍巍道,“是……是四皇子。”

  四皇子?

  一个好刺耳的名字。

  他能有甚么事情,无过于昨夜被我掷了一块石头罢了。

  昨夜黑暗之中,我隐隐见得那块石头的轮廓,似乎并不小。我赤手将它抡起,亦是沉甸甸压得手臂酸痛,那块石头砸到一人的脑壳上,似乎……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一紧,“你们站起身说话,四皇子他……他没甚么事吧?”

  宫婢道,“没事倒是没事,不过是皮肉伤,就是被皇上拽去御书房一顿呵责,说是被禁了足,两个月内不准出上溪宫半步!”

  我心底窃笑,果然整治他一番!

  又幽幽道,“那……你们知不知道他缘何受伤呢?”

  一名宫婢眼里有躲不掉的笑意,“据传……据传是四皇子不规矩,出去找缠头……”

  青锦瞅一眼我的脸色,立时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赞善面前也好说这些淫言****!可仔细你的皮!”

  我摆手道,“让她说下去!”又朝那名宫婢笑一笑,“你缓缓说来,不必惶恐。”

  见我准意,宫婢胆量立时大了起来,“据传是四皇子外面养着一个美貌缠头,名字叫做甚么张珊珊的,四皇子深夜出宫去给那女人送……送一件绣着牡丹凤凰的红肚兜,曝露了皇族身份,结果遇见想行刺的歹人。几经打斗,才从他们手里逃了出来,不过额头上也挂了彩,据说那招是甚么佛影无极脚,甚是厉害。”

  另一名宫婢道,“要我说四皇子武艺也真是厉害,一般人等早就被刺杀死了呢!他从重重围困里脱险而出,只有额头受了些轻伤。”

  张珊珊?牡丹凤凰?行刺?歹人?佛影无极脚?

  不知是四皇子他信口胡诌,还是宫闱婢女间以讹传讹,但这也太离谱了吧?

  人言可畏,无过于此。

  我淡淡笑道,“原来如此,四皇子他安然无恙,我等也便放心了。”

  一名宫婢笑道,“只是可惜了御马盛会。四皇子他最爱骑马,接连三载都是御马盛会的冠冕之王,这次被禁了足,恐怕就不能参与盛会了。”

  另一名宫婢又咯咯笑道,“赞善不知,四皇子听闻自己禁足后大哭大闹,简直把上溪宫翻了个底朝天。他往脸上涂满墨汁,还剪短头发,赤身裸体地背着一根荆条跪在御书房门首,叩了三四个响头,不停求着皇上撤销禁足的惩罚。我说啊,要是四皇子得罪了谁啊,最好的报复手段莫过于禁足,让他不能四处闲逛眠花宿柳,那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呢!”

  禁足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我心底轻笑,那我完全彻底地报复了他!

  不过,这御马盛会倒可以大作一番文章。

  闲了这许多日子,我终是又重拾朱笔,细细描画人物山川起来。

  我给雪芳阁里每一位内监宫婢都画了小像,挂在门首的西府海棠树枝上,焚香祝祷,祈愿每一个宫里人都幸福安详。

  幸福安详。

  深邃而清冷的皇宫之中,这恐怕是最难企及的。

  小房子笑道,“赞善真是好人,连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忘,我小房子就是为赞善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轻声喝道,“大过节的甚么死了活了的,好不晦气!令尊的痰症可曾好了一点?”

  “托您的福,我爹爹的痰症好了七八成,郎中说再吃两三副汤药就没事了。要不是赞善出钱给爹爹医病,凭我们家他恐怕早……”小房子戛然而止,咬住下嘴唇不吭声,俨然是不敢再说出那个字。

  我瞅着他憋得脸皮通红的模样,不禁微微想笑,“今年团圆节我准高堂健在的几位内监放假,你们回去好好和父母亲人叙叙旧吧!”

  旁边的小任子一脸困惑道,“高堂健在……那我这弟弟妹妹健在的算不算?”

  我一笑,拖长了音调道,“算——”

  青锦嗔道,“小姐可别准他们胡来,团圆节这三日宴饮不断,少了这些个内监匡助,咱们得添多少麻烦!别宫里断没有奴才放假的道理,怎么就咱们宫里又是放假,又是赞善给你们画像祈福的!”

  青锦这一番话,把个小房子小任子都说得面色微怔,仿佛一场好梦心愿落空。我笑道,“团圆节不过是秦贵妃与姚淑妃的角逐,我是局外之人,只盼着身畔之人安和祥瑞就好。道理是人定的,别宫的道理是甚么我不管,反正我的雪芳阁是满员放假,归家安宁。”

  青锦为我着想道,“可……可这宫里压根就没有宫婢内监归家的规矩,小姐您纵有这个心,又怎么把他们一个个送出去呢?”

  “我就说……是打发他们去嵩山寺还愿,神佛大事,侍卫再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青锦眉头拧得像一团解不开的疙瘩,“罢了,罢了!我是说不过小姐的,只有一件,小姐也别太慈悲,惯得底下这帮奴才个个面酸心硬,不知道侍奉主子,成天就钻空子找清闲!”

  小房子道,“青锦姐姐,您这话也太尖酸,殊不知咱们雪芳阁的奴才哪个不爱重赞善心好,都拼了命地听赞善差遣!屋宇清洁,财物收管,膳食打理,哪一样不是麻溜办好,不用姐姐多费一点唇舌!”

  “伶牙俐齿的小猴儿!”青锦笑骂道,“赞善待你们这么好,你们平常勤俭些难道不应该?”

  “满树的绣像招摇,远远走来看时,真好像是海棠花开了呢!”不远处,清姿扶着贴身婢女的手臂款步走来。

  青锦遂笑着接口道,“王添香真是说笑了,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甚么海棠!”

  “你们雪芳阁钟灵毓秀,冬日里海棠花开也算不得甚么稀奇。”清姿玩笑着捏一把我的脸颊,“几日不见,倒胖了许多!”

  她旁侧丫鬟瑞儿笑道,“薄赞善还不知道吧,我家小姐明夜要侍寝了!”

  侍寝?

  清姿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原来姐姐大喜了!”我连忙招呼道,“云儿,把储藏在内阁的那坛暹罗贡酒拿来!今儿个我要与姐姐不醉不休!”

  清姿笑道,“你这蹄子又疯魔了!咱们女人家学甚么男儿郎喝酒!”

  “天降大喜之事,不喝酒怎么行!”我伸手搀着她缓缓朝内阁走去,揭开煮酒的铜锅子,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姐姐明夜就要承蒙圣宠,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敬姐姐一杯祝祷圣眷不绝,恩隆常在。”清姿微微一笑,仰脖喝尽,把个青铜酒樽扣过来示意一滴不剩。

  “这第二杯我祝祷姐姐……孕育龙嗣,从今母凭子贵,扶摇直上九万里。”清姿嗔道,“小蹄子诚心把我灌醉哩!”

  我咯咯一笑,又斟了一满杯酒,“第三杯酒……我祝祷姊妹恩荣常在,肝胆相照,此生此世绝不生嫌隙猜忌之心。”

  清姿眼圈微微有点发红,接过酒樽笑道,“这孩子!既然都把话说得如此娓娓动听,我也不忍不喝。”

  酒过三巡,清姿业已醺然欲倒,瑞儿前来搀扶着笑道,“赞善不知,自从我家小姐接旨侍寝,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潇湘宫里走来走去,倒是你把她灌醉了才安生呢!”

  “姐姐心里藏不住甚么事,让她醒着瞎闹腾,倒不及醉倒了大睡一场的好。”

  “可不是么,还是赞善真心实意地为我家小姐着想!小姐奉旨以来,潇湘宫里陆续送来了好多绸缎料子,一些赞善添香虽是满口道喜道贺的,可我看她们就是想探听虚实。”瑞儿嘴巴一撅,恨恨道,“还有更甚的呢。谢采女来和小姐说了一会话,她抬脚刚走,我就看见小姐床铺底下多了一对纸箭的小人,张牙舞爪,一看就是甚么害人命的巫蛊之术。我嚷嚷着要告诉秦贵妃,小姐却偏生不准,她说咱们脚跟还没站稳,就想着闹事找茬,恐怕不是高明之策。”

  瑞儿又焕颜一笑道,“所以我看啊,这宫里头也就赞善对我们家小姐好,才是真正的好!”

  “这张油光水滑的猴儿嘴巴,怨不得姐姐离不开你!”我刮一刮瑞儿的小鼻子,“你去潇湘宫把姐姐的被衾取来,我瞅着她醉得厉害,今夜就留宿我雪芳阁吧!”

  瑞儿笑着遵命,一溜烟去远了。

  我痴痴凝望着清姿熟睡中美丽的脸容,心道,“姐姐美貌过人才情殊众,如今又承蒙圣眷,只盼望她不要成为众矢之的才好。平安祥瑞,就是我最大的祈福了。”

  清姿在睡梦里轻轻翻转个身子,几缕头发从光洁的乌鬓滑落,遮掩着她闭合的眼帘。

  我看她睡相酣畅而甜美,不由得微微一笑,轻声唤青锦取来我的被衾,正要替她盖在身上,清姿却陡然一惊,喊道,“星月!星月!”

  星月?

  我赫然一愣,手里握着的被衾滑落在地。

  姐姐果然忘不掉大皇子!

  眼下就要承蒙圣眷了,她竟犹在睡梦里不自觉呼唤大皇子的名字,星月!

  转头一望,青锦和小房子两个骇得脸色惨白,想必是完全听见姐姐睡梦中的呓语了。我冷冷道,“你们要是不想死,适才听见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彻底忘掉,听明白了么?”

  青锦小房子两人跪下叩首道,“奴才奴婢遵命!”

  我心绪烦乱暗道,“青锦和小房子都是我心腹之人,应该不会出甚么差错……只是……姐姐爱慕着一位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却玩世不恭的男人,她如此痴情,真恐怕姐姐会重蹈我的覆辙!”

  手里一根流苏坠儿被我扯得七零八落,外面海棠树上站着一只灰褐色的鸟儿,嘎吱嘎吱叫唤着,仿佛有甚么大悲之事悄然降临。

  忽然,外面奔进来一个小丫鬟,“赞善可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

  “王添香宫里的瑞儿姐姐不小心冲撞了秦贵妃的车辇,已经被贵妃娘娘棒杀于昭阳殿门首了!她……”小丫鬟眼圈红红,“她的尸体都被拖去了乱葬岗子里……瑞儿姐姐,瑞儿姐姐她死得好惨……死的时候还不忘吩咐身边奴婢,说是添香要一床暖和的被衾,赶紧替她送到雪芳阁去。”

  死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瑞儿适才还欢颜笑语地跟我说话,展眼之间就变成乱葬岗子里一具冰冷冷不会说话的尸体么?

  不可能,不可能!

  秦贵妃她凭甚么草菅人命!

  瑞儿正是花朵般的年龄,她还未出阁……她没有自己的儿女孙子,她才只十六岁……她的未来是一卷白纸,等待着被涂满绚丽缤纷的色彩,可她未曾落笔就已然凄厉逝去。

  “我要找秦贵妃理论去!”我脑海里一片雪白,只有瑞儿的笑声不断回荡于我耳畔,我要找秦贵妃理论去!这是唯一支撑我不倒下的动力。

  “小姐万万不可!”青锦扑上来抱住我的双脚喊道,“王添香要侍寝,秦贵妃自然不敢把她怎么样,所以只找添香身边的人下手,瑞儿是一个,小姐也是一个!秦贵妃执掌**生杀大权,小姐偏要这时候忤逆她,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送羊入虎口又如何!”我的泪肆意纵横,“难道瑞儿就白死了么!”

  “都已经死了一个,小姐还打算再死一个么!”青锦痛哭流涕地紧紧搂住我的双腿,“如果小姐执意要去,那就让青锦来替小姐好了!”

  青锦,我的好青锦!

  我扭头去看清姿酣睡的脸容,心底一阵凉寒,姐姐醒来要是知晓自己的贴身婢女死于秦贵妃棍棒之下,那她又该如何悲怆心寒!

  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喃喃自语道,“是我,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把姐姐灌醉,瑞儿也不会回潇湘宫取被衾;她如果不回潇湘宫取被衾,也不会冲撞了秦贵妃的凤辇……如果瑞儿没有冲撞秦贵妃的凤辇,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跟我们谈笑取乐。“

  “小姐,您万万不可自责啊,要是您苦坏了自己的身子,瑞儿就是有天大的血仇也报不了了!”

  我一怔,心里滑落一个残酷的念头,报仇!

  先是剪叶的贴身婢女杜鹃儿,现在又是瑞儿。

  是啊,秦贵妃你亲手残害了两条无辜性命,这笔账我终有一日要你血债血偿!

  我唤来报信的丫鬟道,“瑞儿棒杀之事,前因后果你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要是敢藏着掖着一星半点,我就要你提着脑袋去找你瑞儿姐姐团圆!”

  “奴婢不敢隐瞒!”小丫鬟噗通一声跪下道,“听亲眼看见的内监们说,瑞儿姐姐在远处看见秦贵妃的车辇,就赶紧藏进道旁的灌木林里了。等贵妃娘娘的凤辇经过,她才敢从灌木林里出来。”

  瑞儿谨言慎行,这般作为确是像她的一贯作风,我愣道,“既然躲进了灌木林里,好端端地又怎么会冲撞了秦贵妃的凤辇!”

  “听说是谢采女!”

  谢燕璇?

  她又怎么和瑞儿之死扯上关系?

  我轻声道,“你倒说说看,谢采女是如何害死瑞儿的,如果说错了一个字,诬陷了好人,我就让你去乱葬岗子里跪他个三天三夜,直截死在里头,随便埋了也倒便宜!”

  丫鬟道,“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瑞儿姐等秦贵妃的凤辇走过,她前脚才从灌木林里走出来,后脚谢采女就来了,高声喊着甚么‘王添香侍寝好威风,从今往后可攀上高枝儿了,别忘了咱们贫贱姊妹!’谢采女声音极大,秦贵妃遥遥在凤辇上听见,就调转车头,把瑞儿姐姐治了罪。奴婢不敢妄言。”

  谢燕璇,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青锦气道,“这个谢采女她从前掴我一掌也就罢了,今天还间接害了瑞儿的一条性命!这女人年龄虽幼,心肠却歹毒得紧!小姐不得不防。”

  “把她关进采莲坳做了九品采女,可她还是不知悔过,继续害人性命。”我淡漠地眺望着远处黛青的一抹山峦,“为了咱们雪芳阁,也为了清姿和剪叶她们两个,谢燕璇恐怕是不能留在皇宫了。”

  墙角里一只青铜更漏“滴答滴答”地沁出清水珠,一个漫长而寂寞的夜晚过去了,我寝衣单薄地坐在清姿身畔,一夜无眠。

  天已蒙蒙将亮,清姿脸颊上酒红初褪,她轻轻翻转了一个身子,朦胧呓语道,“瑞儿,给我倒一杯花茶,热热的,夺搁点姜糖。”

  我静默不言,青锦慌忙奉上一盏热茶,清姿微闭着眼睛抿了一口道,“不是这个味道,太苦了。”她又微笑着睁眼道,“原来是你,瑞儿呢?”

  青锦嗫嚅着不知该如何答话,我伸手扳过清姿的肩膊,冷冷望进她清澄的眸子,毫无表情地说道,“瑞儿死了。”

  “瑞儿死了,被秦贵妃棒杀于昭阳殿门首,尸体已经送去了乱葬岗子。”

  瑞儿死后,清姿甚是伤情,她整日里不眠不吃,只呆愣愣望着瑞儿遗物。皇上宠幸了她几日,赏赐些珍玩古董和数十匹绫罗绸缎,也便没了下文。宫里头净是些势利眼,瞧着清姿并不得宠,原本门庭若市的潇湘宫又变作门可罗雀的清冷之地。我和青锦一日三趟地往潇湘宫去,闲聊取乐,可清姿只淡淡迎接,并不似往昔欢愉快乐。

  我从不求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的繁华韶光,我只求自己和身畔之人能不受旁人欺凌,平平安安,幸福安详。

  可我微薄的祝祷恐怕是被苍天辜负了!

  这一****又朝潇湘宫走去,行转至祥门一带,却隐隐听见有哭泣之声。我疑心道,“青锦,你可曾听见甚么人在哭?”

  “确有人哭泣,好像……好像是从御花园那里传来的呢!”

  御花园?

  自进宫那日起,陈公公就叮嘱我不要随意去御花园,唯恐冲撞了秦贵妃的车辇,我是故很少去御花园,便是路过也只遥遥望一眼。

  可是今天那个哭泣的声音却着实吸引住我。

  “甚么人会躲进御花园哭泣?”

  “小姐您就别好奇了!”青锦一拉我的手臂道,“敢情是哪个遭主子责罚的小丫鬟吧,咱们左耳朵一听,右耳朵一出,就当甚么都不知道。上了年岁的公公嬷嬷们都说,这深宫里头只有三种人活得日子最长,一种是瞎子,一种是聋子,一种是哑巴。”

  我微微一笑,“整日跟着小房子,你也学得油腔滑调了,只不过……”

  “只不过甚么呀,小姐,您就别再惹甚么事端了!”青锦狠狠拽住我的手臂,“王添香还等着咱们哩!”

  “想要活得长一些,确实是要把自己变作瞎子聋子和哑巴,可要想活得好一些,恐怕还是要耳聪目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我淡淡一笑,便信步朝御花园里哭泣声响处走去。

  转过两树绽放着的雪白寒梅,又转过一座精巧的小亭子,我隐约看见枯井旁有个丫鬟正打算跳井自裁。

  “慢着!”我的声音从喉咙里忽然蹦了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有甚么事情都好商量,你万万不要做傻事!”

  丫鬟大哭道,“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是死,还不及我跳井自裁来得干净利落!”

  “你……你不能死,你死了,你……你的亲人们又怎么办!”我慌忙道,“你要是死了,你的好姊妹们又该多伤心!”

  丫鬟一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慢慢蜷缩着身子,在枯井畔蹲了下来。

  我心底一颗大石头倏尔落地,连忙奔上前搂住她,“傻丫头,甚么心结会解不开,竟以死相逼!”

  那丫鬟明眸善睐,肌肤雪白如玉,竟极是美丽清秀。我心底暗道,“如此美丽的宫女会有甚么想不开的……莫非是四皇子他好色荒淫,逼迫这丫鬟作甚么苟且之事?”

  她愣愣道,“你……你可是雪芳阁的薄赞善?”

  我轻轻点头。

  “薄赞善,求您救奴婢一命!”丫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接连叩首三声。再猛一抬头,额头上已然深深印了一块红印,“深宫里面善心贤良的妃嫔也就只有薄赞善了,您如果不救奴婢,奴婢还是得跳井去!”

  “你缓缓说来。如果你说的有理,我自然会帮你。”

  “薄赞善,其实……我是皇上御书房的婢女。那日皇上喝醉了酒,就在御书房里临幸了奴婢,就只有一次,可奴婢的肚皮实在是争气,半月之后竟没有来月信……奴婢不敢妄加猜疑,就出宫找了几位郎中把脉,谁知他们一一都说,是奴婢……奴婢有喜了!”丫鬟说到此处,眼眶又是一红道,“可是皇宫里谁不知道,自打秦贵妃娘娘获宠以来,宫里就再没添过甚么皇子帝姬,不是被猫儿扑倒流了产,就是吃错汤药膳食把个成形的死胎打了下来……只有一个盛贵嫔平安产下皇子,可三日之后盛贵嫔她就没缘故死了,小皇子也没活过四个月……奴婢在宫里呆的久了,也呆的怕了,如果秦贵妃娘娘知晓奴婢孕育龙嗣,还不知该怎么作践害死奴婢呢!与其被旁人鸠杀投毒,还不及自己跳井自裁,死得干净爽利!”

  我望着这位因福得祸的宫婢,心底暗叹宫里争斗的惨烈,只因为怀有龙嗣就逼得人无路可走跳井自裁。

  秦贵妃啊秦贵妃,殊不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今日承蒙圣眷风光无比,将来某日必有你欲哭无泪遁地无门的惨败。

  “你既然怀有龙嗣,我这就回了皇上,让他封你作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