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八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回到雪芳阁里,我呆愣愣瘫倒在一方锦榻之上,手心里黏黏的全是冷汗,适才和鹤轩的这一番交锋简直用尽我浑身气力。

  他太难以捉摸,仿佛是一团摸不着、看不清、猜不透的云雾,无论你狠命地出拳捶打,还是温柔地抚摸摩挲,他都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轻蔑的,嘲谑的,凌然耸立于众人之上的。

  他是一颗豌豆,一颗铜豌豆,一颗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铮铮的一颗铜豌豆。

  我拿他没法子,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是明日子时真的要去上溪宫么?鹤轩如果用强,那我岂不是……

  “赞善。”小房子的脑袋在门首探了一探。

  我面色虽有两分惨白,但还是微笑着招手道,“进来吧。”

  小房子伶俐进屋打个千道,“赞善,您要的红马已经圈在马厩里了。”

  我淡淡笑了,“可是都一步一步按照我的吩咐做的。”

  “一切都按照赞善安排,不敢有半点差池。”小房子躬身答道,又微微皱了眉头,“只是御马的师傅说这匹红马生性跳脱暴躁,恐怕不服管教,不宜宫里的娘娘帝姬们骑乘,倒是几位皇子骑着也就罢了……小房子深知自己不过就是个下贱奴才,说话没甚么分量,但是就算拼着赞善生气,小房子也有一句话说。赞善您身子骨虚弱,虽说要博得皇上的注意,不过冒着摔下烈马的危险,这得不偿失啊!”

  我望着他孩童般的澄明眼睛,能够清楚感觉到他赤诚的一番心意,不免微微有些动容。

  这幽深如海摸不着底的宫殿里,虽是处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可到底有几个人知冷知热,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藏着你。

  就像清姿、剪叶、花鼓姑姑、青锦、小房子甚至于是大皇子星月。

  无论这深宫多么艰险深邃,无论前路如何泥泞坎坷,我都要咬着牙走到最后,我不能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和远方守候着的薄家亲老。

  “你放心吧,骑着这匹马的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笑着安慰小房子,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伏在他臂膀上,“走,咱们去看看姚淑妃娘娘。”

  昭阳殿庭院深深树影,氤氲着一团又一团颓败的山茶树,仿佛是隔夜丢到漱桶中的茶叶。不远处几棵参天老树繁茂枝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一只流莺掠过,哀戚地鸣叫几声,又嗖地一下飞蹿进隔岸的一座宫殿里去。

  门首几个宫婢蔫头耷脑地洒水扫地,眼睛都微微闭着,好像是没睡醒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小房子瞅见一眼,暗暗皱眉道,“这帮落井下石的混帐奴才,眼看着姚淑妃娘娘失了势,他们就窝里起哄要翻了天,晨起洒扫也是这么没精神的作践样子,呸!没了忠心的狗比豺狼还不如,真真让我小房子瞧不上。”

  我心底又是一阵微妙的凉寒,又是一阵隐晦的欢喜。凉寒是为姚淑妃娘娘不值,她虽非纯善良秀之人,但胜在往昔温言细语,很少责罚打骂宫婢奴才,如今失了势就被底下人欺负,我亦不免愤愤为其不平。而欢喜又是暗暗欣慰自己有青锦、小房子和花鼓姑姑这些左膀右臂,一心为我,从不敢有二意的好奴才们。

  我扶着小房子的手臂款款进了昭阳殿,一路上并无内监宫婢通报。偌大的昭阳殿内一层又一层雪白的薄纱翩跹飘舞着,空气里凛然流动着诡异,仿佛后面哪里躲着一只鬼魅,用精光灿灿的眸子紧盯着我。

  我心底有些惊慌,幸亏小房子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听见他厚重的脚步声,我澎湃的心跳方才放缓了些。

  姚淑妃娘娘欢喜轻纱缭绕的意境,所以昭阳殿每隔三步五步就有一片薄纱帐子,美人藏身后面,幻化为一抹若有似无的倩影更能勾引起圣上垂涎欲滴的欲望。不过此刻淑妃失宠无权,昭阳殿浑然是一座冷宫,这一片又一片的薄纱帐子却适得其反地昭显颓败色彩。这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啊。

  “啊!赞善……赞善您看……”身后的小房子忽然鬼哭狼嚎似的喊了一声,面色乌青泛白,不胜的惊惶无措。

  我亦是吓了一跳,朝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但见薄纱帐子后面端然坐着一位面容丑陋不堪的妇人,她的衣饰簪钗华丽无俦,俨然是皇室中的妃嫔宫人,可是那一张千疮百孔的脸却教人不忍细看。

  右颊上一抹青斑,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红肿布满血丝的皮肤仿佛被虫蚁咬啮过似的,甚是骇人。唯有一双水清澄碧的眸子盈盈转动,仿佛似曾相识。

  “薄赞善,你来了。”

  她轻启嘴唇缓缓说出这一句话,我周身一阵激灵,好像有人从天灵盖浇灌而下一桶冰雪冷水。

  她的声音是……姚淑妃?

  我呆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你……你是姚淑妃娘娘?”

  小房子急道,“赞善你糊涂啦,姚淑妃娘娘是宫里有名的美人佳丽,就她这幅鬼样子怎么会是姚淑妃娘娘!奴才看是哪个僭越的宫婢贱胚子偷了淑妃的首饰奁,躲着瞎打扮呢。”

  姚淑妃轻轻一笑,嘴唇蕴藉着嘲谑之意,“还是薄赞善好眼色,就算本宫变成现在这幅丑模样,你也认得出本宫。”

  果真是姚淑妃娘娘!

  昔日里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竟沦落到容貌尽毁的凄凉下场。

  我胸膛里翻江倒海一阵涌荡,不禁伸臂抱着淑妃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秦碧水那个贱人害得我!”淑妃勃然盛怒,一只布满血丝的右手重重击在紫檀木案上,力量用得过大,一只粉彩珐琅镂空瓷瓶砰地一声从案几弹起,哐当摔得粉碎。

  我脸色青白,“莫非……是秦贵妃娘娘下毒?”

  “哈哈哈,秦碧水那个贱人狡猾得紧,她料定皇上对我还算有两分薄情,到底不敢明着加害于我,但却偷偷在我菜肴里动了手脚。”姚淑妃面色阴郁,紧皱着眉头眺望远处颓败的山茶花,哀戚叹道,“真是草木知人意,当年本宫圣宠不衰的时候,昭阳殿里这一株连着一株的山茶开得可真是旺盛,白得像北国的大雪似的,皇上说山茶花再洁白,也不及本宫的皮肤洁白,可如今……”姚淑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淑妃娘娘放心,只要咱们找出秦贵妃下毒的证据,就一定能把她人赃俱获,到时候不管皇上如何袒护,都难逃天理公道。”

  “天理公道?哈哈哈,眼下这皇宫里面她秦碧水就是天理,她说甚么作甚么就是公道!我输了,我是输了!”姚淑妃仰面一阵哀叹,狰狞不堪的脸容扭曲无比,甚是骇人。

  “娘娘……”我伸手扶住姚淑妃摇摇晃晃的身躯,不料她却猛地一挣,从我手臂里逃脱出来,紧紧盯住我的眼睛道,“你今年多大了?”

  “臣妾今年恰好是将笈之年。”

  “将笈之年是十五岁,比本宫被皇上临幸还整整晚了一年呢……”姚淑妃的眼睛空洞无物,仿佛又飘忽地回到了从前,“当日进宫之时,本宫不过是绣月房里端茶递水的小丫鬟,苏贵嫔看我生得美貌伶俐,有意将我引荐给皇上,一来宫里头多个传递消息的自己人,二来也是饮鸩止渴打打秦碧水那贱人的气焰。我果然不负苏贵嫔的期望,抛个媚眼娇声谈笑,就把咱们那位糊涂皇上迷得团团转,封了我作正六品添香,比你今朝的品阶还高了一级,那一年……本宫才刚满十四岁,甚么风波险恶都不懂,唯有一团欢喜地梳妆打扮逢迎着圣上,像个傻瓜似的以为只要我和皇上的夫妻恩爱永葆,就甚么都不怕了,甚么都不怕。”

  姚淑妃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一抹黛青的山峦,“第二年开春本宫就怀上了皇上的龙嗣,十分欢喜吃酸枣糕酸豆角一类的膳食,宫里嬷嬷们都说那是怀上了皇子的迹象。其实本宫也没那么大的野心,无论是皇子还是帝姬,是要本宫的孩子平平安安的就好,可是……可是秦贵妃那个贱人连个女儿都不留给我。”

  “自打本宫有喜之后,秦贵妃为了博得宽容大度的贤良名儿,倒也三番四次地给本宫送这送那,又是不咸山的千年灵芝,又是东海尾的金鳞鲤鱼,那时本宫的昭阳殿里豢养两只怀孕的波斯白猫,不管秦贵妃送来甚么,本宫都掰下一块给两只猫先吃,她们俩平安无事,本宫才敢少用些微。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于小心了?”

  我淡淡道,“秦贵妃狠辣好妒,娘娘便是再小心些也是应该。”

  “小心?哈哈哈,你错了,错了!当然本宫也错了!一直以为机关算尽,秦碧水她就算害了先皇后,也再害不了本宫,可是本宫错了!”姚淑妃脸上抽搐着痛苦和悲愤,眼睛里一阵又一阵的凄凉,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