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章 徧拆红芳千万树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那只毒蛇咬住他肩膊不放,附近的善心农人发觉了,就一斧头砍掉毒蛇的身子,可是那条蛇咬的太紧,蛇头竟如何也拽不下来,只好任其留在爹爹肩膊上。农人们把爹爹搁在一张竹板上,抬回家去。那时候本宫年龄还小的很,只傻傻望着爹爹像一条咸鱼似的笔直地躺在床铺上,圆瞪着一双眼睛,微微张着嘴,仿佛有满肚子想说的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我知道他痛得很,就斗胆拽着他的衣袖说爹爹,爹爹你要是痛的话,就哭喊出来,哭出来的话痛会轻一点。可是爹爹不哭,也不说话,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娘亲和我们几个小娃儿。村里人们闻说爹爹被毒蛇咬伤就要死了,他们竟然像一窝蜂似的赶来我家里,把院子里的草门拍得震天响,喊道姚万才你就要死了,前月赊得两袋子米面钱怎么算!你埋葬那死鬼闺女的那两串铜钱怎么办!外面的拍门声崩崩直响,几个胆大的债主拿斧头砍断围墙的篱笆闯进来,他们趾高气扬地冲进屋里,劈头盖脸就说,姚大傻子死也不捡个好日子!你说欠我们的钱如何清算!难不成还要在阴曹地府烧两掼子冥币给我们么!他们说着就动手揪住爹爹的前襟,要把他从床铺上拉起来……娘跪在地上哭着制止,可是甚么用处都没有,债主们像推搡着畜生似的对待我娘,姊姊扑身近前拦住,他们就揪着我姊姊的头发,扯着她的衣裳,叫嚣着说,你家要是胆敢讹我一分钱,我就把你们几个娃儿,男的阉了进宫当太监,女的就卖给妓院作粉头!债主们对娘和姊姊又是打又是踹,屋里陶碗陶罐乒乓摔碎了一地,狼藉一地。可是爹爹就好像听不见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铺上瞪着眼睛,只不过他眼睛的光彩愈来愈淡,渐渐熄灭了,像一只被吹灭的蜡烛。我躲在灶台的空隙里,偷眼看见他的头缓缓歪下去,侧向一旁,他的手脚都已经松开了,慢慢地松开了,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睁着,仿佛还在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就算是阴曹地府也睁眼看着。”姚淑妃的眼睛也惶恐地睁着,仿佛又置身于当日的情境当中,此处已然不是金碧辉煌的昭阳殿,而是小时候居住的草屋,榻上笔直地躺着被毒蛇咬伤的爹爹,满地跪着的是凄苦欲绝的一大家子人,“爹爹就这样瞪着眼睛死了,他连死得时候都不得安生,可是那群天杀的债主并没有松手,他们反倒逼问我娘亲说,不管你是打算卖掉女儿进窑子,还是把小子阉了当太监,反正三天之后姚万才欠得每一文钱都要一分不少缴上来,少一分就有你们孤儿寡母的好看!我娘哭得昏厥过去,我喂了她一点清水,娘又悠悠醒转过来,她微睁着眼睛朝姊姊望去,忽然流泪说老大啊,休怪你娘心狠,咱家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姊姊听见了,脸容仿佛雕塑般的怔住,愣愣想了一会子,就折身往里屋走去。我们这边扶着娘喝了几口热水,娘说把你爹前年制备的一套干净衣裳拿出来,给亡人换上吧!我喊着姊姊,姊姊不答应,我就伸颈朝里屋探了探,就看见里屋的房梁上悠悠晃荡着个人影子,是我姊姊自尽了。”

  听她讲到这里,我浑身已然是一阵寒凉,只有低声喃喃道,“想不到这世间的人用心竟如此歹毒,令尊性命垂危之际还不忘要债,更有甚还逼死了娘娘的阿姐……娘娘想必是恨他们入骨了吧?”

  “要是这种事情换到薄赞善身上,你会不会恨,会不会很恨,很恨?恨到你牙根痒痒,想亲手掐死这一群狗彘不如的东西,敲出他们的骨髓,喝他们的血,一块一块地咬掉他们的肉!”

  我垂头静默半晌,方道,“会。”

  “这就是本宫欣赏薄赞善的地方,温柔起来是一只猫,可是一旦狠心起来,就像是草丛里潜伏已久的毒蛇……就算秦碧水也比不上你。”姚淑妃把嘴唇凑到我耳朵根子底下窃窃私语,哈得一阵一阵热气,弄得我奇痒无比。

  “是啊,薄赞善自然是会恨,这种事情又有谁会不恨呢?爹爹死了,姊姊也自裁死了,家徒四壁连给他们爷俩买一口薄棺材的钱都没有。我忽然想起爹爹每从集市上换钱回家,总要从一串铜钱里头取一两个小钱,埋在他砍柴常去的森林里一棵千年老树的旁边。我害怕娘把我卖了,那日黄昏就偷偷从家跑了,独身一人闯进那片黑森林。我记得那日天昏暗得早,森林里归巢的鸟雀乌鸦嘶哑着,一群群扑簌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飞到树杈间的巢穴里,可是我觉得奇怪,为甚么每一棵树上都有鸟雀做巢,只除了爹爹藏钱的那棵老树上没有?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唔呀唔呀的叫喊声,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就藏进一棵矮小的灌木丛里,从树叶缝隙里看见远远走来一个青衣男人,他右手抱着一个嘴巴被白布塞住的孩童,正朝老树走来。我当青衣人是掳劫孩童的人贩子,更是吓得一声也不敢吱,但见青衣人将手伸进树洞里,取出一只青瓷罐,伸手捞一把青瓷罐里的白色粉末,轻轻洒在老树的四周,然后……我看见老树周围的土壤都逐渐鼓动着,好像里面有甚么虫蚁向外钻,忽然土壤破开,一只硕大的蛇头钻出来。幽绿的眼睛,赤红色的蛇鳞,和爹爹肩膊上的那只蛇头一模一样。”

  “如此说来青衣人就是间接杀害令尊的凶手,不过臣妾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娘娘残害帝姬和此事有甚么关联。”

  姚淑妃诡秘一笑,“关联很简单。原本濉儒帝姬死后本宫还忏悔了好些日子,毕竟是残害一条无辜性命。可是薄赞善教会了本宫一个道理,让本宫解脱了自责之痛。”她又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下面,哈得阵阵热气。

  我伸手轻挠一挠耳底,淡淡道,“臣妾愚钝,不解淑妃所指,还请明示一二。”

  “你装糊涂?你当本宫不知道么,谢燕璇膳食里的毒药是你下的。你没有争宠邀功的闲心,但惶恐素来不和的谢燕璇得宠之后滥加报复,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巧立名目往谢燕璇宫里送去两份早膳,一份是你送的,一份是你打着王添香的幌子送的,两份糕点都没有毒,可偏偏混在一起吃就会中毒。你骗谢燕璇那蠢妇说糕点有祈福求子的吉祥彩头,一来是王添香人缘广善,皇宫里妃嫔任谁也不疑心王清姿会心里藏奸,二来也是借了求子的好彩头,谢燕璇就像马厩里的蠢物一般将整盘的糕点消灭殆尽,你又打点好御膳房的内监,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可都没了,谢燕璇颐指气使本就不招秦碧水欢喜,如今更是长满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楚,秦碧水索性就除去谢燕璇六品添香的职位,另找了个自家人来补这一趟肥缺。这一推一就,她招收个心腹,薄赞善你也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可真是场两家欢喜的好买卖啊。”

  我淡淡一笑,“糕点里的毒物是谢采女亲手下的,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罢了。”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诸彼身’,秦碧水残害了我腹中骨血、爹爹还有大姊三条性命,我杀她一个女儿报仇,又算得了甚么!”

  “令尊之死……和秦贵妃又有甚么关联?”

  “当日那个青衣人携着男童拐进山洞,我偷偷跟着进去,山洞里燃起一把灼灼明火,青衣人背对着我,吹起悠然的笛声来撩逗毒蛇,只见那只毒蛇扭动了一会儿,忽然蹿将出来狠命咬住男童的肩膊不放。”姚淑妃伸手摸摸自己的手臂,两眼瞪着我,“就是这里,和爹爹被毒蛇咬伤的位置一模一样。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眼前的青衣人便是杀害爹爹的真凶,可是我一声不敢吭,唯有默默等待着。青衣人毒杀男童之后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了些甚么,又将那张纸搁在桌上,他掸一掸沾上泥灰的衣袖,拔足就要离开,我只当错过一睹杀父仇雠的面容时,苍天开眼了!洞口吹来一阵风,桌上白纸飘落在地,就在青衣人俯身拾起白纸的一霎间,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相貌……那张脸,我这一生一世都不敢忘怀。”

  姚淑妃眼睛里闪着光,“他身长足有九尺之高,枣红脸膛,眉间有一颗黑云般的印迹,这张脸真是让人触目难忘啊……自从那次一别,我就进了宫做婢女,听从绣月房苏贵嫔的差遣,晨钟暮鼓,每天也只是洒水扫地,端茶递水的小心殷勤,宫里的日子一天过得像一年那么长,而一年过得也像一天那么单调乏味,我本以为此生此世就如此敷衍过去了,可是老天再一次开眼了……那****陪着苏贵嫔娘娘去给秦碧水请安,恰逢她家兄弟秦大神武将军在场,我和他一打照面,登时心尖一阵惊雷滚过,枣红色的脸膛,眉间一颗黑云形状的印迹,不是当年的青衣人又是哪个!”

  “想不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残害我爹的真凶,间接逼死我大姊罪魁,竟然是当朝的神武大将军,秦碧水的亲生兄弟秦云天!我当时险些叫出声来,回到绣月房里时面色已惨白无血,手脚冰凉地颤抖着,我真的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古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朝思暮想恨得唇寒齿破的杀父仇雠就在眼前!我一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掉他,像捏死一只蝼蚁般的杀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