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一章 风月婉然无异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这样娘娘就把杀害濉儒帝姬的证物轻而易举地嫁祸给了波斯人……果然是天衣无缝,不漏一丝痕迹啊。”

  “薄赞善恐怕是缪奖了,并非是不漏一丝痕迹。”

  我一愣,抬首喃喃道,“是那个喊濉儒帝姬去吃爽口茶的小丫鬟!”

  “不错。”姚淑妃痛苦的阖上眼睛,“那个苦命的丫鬟误打误撞瞧见了本宫给濉儒帝姬戴金簪的一幕……本宫不得不杀她灭口。”

  “娘娘好辣手!只为报仇,接连杀掉濉儒帝姬、波斯优伶和小丫鬟的三条无辜性命……可是臣妾倒想问问,他们三人之中又有谁和娘娘家的血案扯上半点干连?啊?娘娘你倒是回答臣妾啊,回答啊!”

  姚淑妃颓然瘫倒,虚弱无力地笑了一笑,“是啊,他们中有谁活该死掉呢,还不是本宫亲手残害的……他们死的时候都很惨,很惨……”

  姚淑妃眼睛里逐渐失了光彩,她瘫软地趴在一方锦榻之上,乌青的鬓发幽幽闪着光彩,我忽然觉得她像某一种动物。

  像蛇,一条在草丛里潜伏许久咬人一口见血封喉的蛇。

  我眼锋冷冷地朝她望去一眼,唤身畔的小房子道,“姚淑妃娘娘要安歇了,咱们走吧。”

  走出阴冷森然的昭阳殿,外面的世界一片桃红柳绿,莺黄燕啭。

  小房子的脸色略有几分惨白,他低垂着脑袋,一步不离地跟随着我,嘴唇哆哆嗦嗦仿佛有话要讲。

  “你别怕。”我柔声安慰道,“今天昭阳殿里的事情。”

  “哎呦啊,我的赞善娘娘!你说……今个儿姚淑妃娘娘把旧日压箱底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都掏出来说了,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奴才听见了会不会……喀嚓!”小房子手掌朝脖颈一抹,摆出个砍头杀戮的架势,“掉脑袋啊?”

  “不会的,姚淑妃既然胆敢说出来,就不怕别人知道。”我朝蔚蓝的苍穹极目望去,天尽头一群灰褐色的鸿雁从血红夕阳的轮廓外延翩翩飞来,“姚淑妃决意赴死,现在想必是甚么都不怕的了。”

  “哎呦,奴才自小就阉割了那话儿进宫当内监,宫廷里甚么龌龊事儿没遇见过,只是这一节故事再难想到。赞善您说,姚淑妃平日里那么一个温柔可亲的良善人儿,竟然一起一气干出这等阴险狠毒的彀当!哎呦呦,让人想一想都觉得身上的汗毛儿直立起来呢!”

  “姚淑妃痛恨秦氏兄妹,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她迁怒于旁人,残害了三条无辜性命,确是教人不寒而栗。”我眉头微微一皱,“我本打算淑妃和大皇子连成一线,结盟共同应对秦贵妃……可眼下看是不行的了。”

  “赞善似乎……颇为担忧大皇子的安危啊。”小房子一双眼睛精光灿灿滴流着,我脸一红,慌忙啐了一口,“甚么担忧不担忧的,只有大皇子当上国之储君,宫里头才能有几天安宁日子过,难不成你盼着八皇子继承大统么!”

  “奴才哪能盼着八皇子啊,那不是盼着一只斑斓大老虎骑在咱们头上么。”小房子凑趣儿一笑,又缓缓垂下了头,声音闷得像一只截断嘴的笨葫芦,“奴才在宫里呆久了,觉得这宫里头的事儿也真难说,踩着高枝儿的凤凰落了地不如鸡,圈在巢窠里的老麻雀儿一日发了好运,也能扑棱扑棱翅膀装大爷。赞善息怒,奴才笨嘴拙腮不会说话,反正就是一个意思,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兜转一个大圈子,到头来究竟还是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人最长寿。”

  我情知小房子是讽谏我对星月的一片痴情,心里感激他直言不讳,然而脸颊火烫火烫的,垂首抚弄着丝带不知该说甚么才是。

  小房子看见我面色羞红,亦是不敢再插一句口,唯有讪讪一笑,一路跟随着我回到雪芳阁。

  我恰从那一株盛绽怒发的雪色西府海棠旁掠过时,青锦、清姿、剪叶三人已然急不可迫守候在前门之首,欢喜道,“你可算回来了,教我们好等!瞧这是谁!”

  竟然是花鼓姑姑!

  幽闭暴室已然两月有余,花鼓姑姑略略有几分憔悴,原本丰满的两颊瘦削下来,显露出高高的颧骨,不过眼睛里却熠熠闪光,精神头儿却是极好的。

  “花鼓姑姑!”我惊喜地呼喊道,不禁伸手握住她微微有些佝偻的双肩,“你回来了,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吧……都怨我,其实当日要不是我佯装……”

  “赞善多虑了,”花鼓姑姑欠身福了一福,含笑道,“暴室的内监宫婢都打点得极好,奴婢过去不过是应景儿,甚么苦楚都没吃,倒是两月不劳作反肥满了一些,不信赞善您瞧!”

  花鼓姑姑伸过来一只手臂,掳起衣袖笑道,“净是些肥肉!”

  青锦嘻嘻笑道,“花鼓姑姑回来的可不是时候!昨天赞善还说哩,咱们雪芳阁的油芯子不亮堂,要奴婢去内务府取来两跟好油蜡点点,这话儿才刚说,今天花鼓姑姑就送来好肥肉熬蜡烛了!”

  “放浪小蹄子,不说话憋死你!”花鼓姑姑伸手朝青锦脸颊重重一掐,青锦兔子似的跳开了,边跳边笑着骂道,“一只滚了肥肉的猪蹄子手,也好往本姑奶奶脸面上混!”

  清姿懒懒歪在一方锦榻子上,静静地看她们嬉戏,“瞧你也不管管青锦,她也愈发的泼辣了,连花鼓姑姑的老虎脑袋都敢摸!”说罢又端起茶杯微笑着抿一口,茶杯上端袅袅的烟雾弥漫开来,直扑到清姿略施脂粉的脸上,“看你手下的人好端端的,我竟然有几分伤情……要是瑞儿在就好了。”

  我一愣,直勾勾朝她脸上望过去,“放心吧,瑞儿的命不能白搭,就算是姚淑妃这棵大树倒了……我也能变着法儿撂倒秦氏。”

  “姚淑妃?”清姿美丽的眼睛微微一睁,神色间掠过一丝惊异。

  自打瑞儿含冤枉死之后,清姿总有几分心灰意懒,成日间困守在逼仄的潇湘宫里头,鲜少出来逛游,故而今日宫里很多新鲜掌故都没有甚么耳闻。

  “姚淑妃这棵大树恐怕是倒了……咱们要想在这宫里头好端端活着,还是要靠自己。”我缓缓垂下头,“我有几句体己话儿要讲,你们都听着。”

  青锦慌忙跑去撵了几个垂首静候的小丫鬟,喝道,“去房门口守着,飞进来一只苍蝇,就仔细你们的皮!”

  小房子和花鼓姑姑正欲离开,我挥挥手示意,“你们忙着走甚么,一齐进来吧。”

  “这……”花鼓姑姑与小房子面面相觑。

  他们俩不像青锦是我从家里边带出来的贴身心腹,宫里头遇见的奴才到底是隔了一层,清姿肚腹里也是打这个算盘,她略微递过来一个眼神,我佯装着没看见,淡淡笑道,“共同患了这许多磨难,还有甚么信不过的。都说宫里头的奴才奴婢不及家里带出来的干净忠诚,我看未然吧,从今往后你们就只有一个我,我也只记着你们,咱们亲如一家,又分甚么宫里宫外,没的胶柱鼓瑟!”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仿佛有甚么惊雷打在两人天灵盖上似的。

  花鼓姑姑眼眶儿微微一红,低下头喃喃道,“不是奴婢矫情,只是赞善这一句‘从今往后你们就只有一个我’,实在是感动奴婢的心肠。”

  小房子伸臂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哼哧着哭道,“奴才虽不算是男人,可是自小到大也是有泪不轻弹的,就连割了奴才命根子那天,我都咬紧牙不吭一声儿,可是今天……今天实在是受不住了……赞善对咱们好得不能再好,就像亲姐姐一样,不不不,比亲姐姐还好上一千倍一万倍!赞善也都说了,咱们是亲如一家,那从今往后我小房子就算是砍掉脑袋隔断手足,也要待赞善好,待咱们的亲姐姐好!”

  青锦伸手递过去一张雪白的手帕子,微微笑道,“瞧瞧你!哭得满脸花儿,像是波斯的耍戏马猴团似的,还不擦干净,真是没的恶心!”

  听到波斯耍戏马猴团几个字时,我的心脏又是狠命一揪,仿佛一时间喘不过气,眼前又浮现姚淑妃龌龊可怖的脸容,手脚不禁略微颤抖了一下。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青锦连忙伸手端来一盏热茶。

  “濉儒帝姬早殇的故事宫里尽人皆知,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我稳了稳端着茶盏的双手,使得茶水不泼洒出来。

  清姿一惊,“就是那个皇上极其宠爱的帝姬么?宫里头风闻是波斯遣来的刺客下毒谋害的。”

  “我也听说过,我也听说过!”剪叶咬掉一口香薷软糯米丸子,两只眼睛晶光雪亮,“可是皇上最最最疼爱的小帝姬?她还是秦贵妃的长女呢,依我看,秦贵妃的心肠固然歹毒,可是相貌身段却是**妃嫔里数一数二的,她的小帝姬想必也是美貌惊人,才博得皇上倾心欢喜吧。”

  这就是潘剪叶。

  她永远不记得别人对她的伤害,只记得别人的好处,一分一毫都记得清楚分明。而别人残酷毒辣的加害,却能够伴随着一场肆无忌惮的酣然睡倒而忘得一干二净。

  “秦贵妃不是甚么好东西,你何必为她讲话?”清姿又抿一口茶,幽然的茶叶清香逸出来,在封闭的斗室里缓缓散开,“你难道忘记了她是如何对待杜鹃儿、你还有瑞儿了么?”

  “我……”剪叶满心不情愿地撅起双唇,“我自然记得,只是濉儒帝姬和秦贵妃有甚么干系?濉儒是濉儒,秦贵妃是秦贵妃,如果单凭秦贵妃的心肠去估量濉儒,不就是太不公平么!薄姐姐,你是最公道的了,你说是不是啊?”